第31章 章
第 31 章
謹玫扛着展板紙,一開始還只是走着,三步并作兩步,後來索性直接跑起來。
她也沒想到,自己居然還能這麽大力氣,大概是情勢緊急,本能占據了身體,她的大腦與雙腿像斷了線,各憑各的意志在活動。
待好不容易到達宣傳欄,原本需兩個人幹的,她硬是一個人咬牙完成了。
她不是沒想過找人幫忙,然而當她電話撥出去,得到的答複竟無一例外。
“我還沒到呢,謹玫,你要不等我一會?”
“我堵在校門口這裏了,可能還需要幾分鐘,不好意思哈。”
……
謹玫徹底失望,她挂了電話,默不作聲地收拾殘局,将剩下的膠帶垃圾扔進垃圾桶,趕往下一個材料粘貼地。
天色灰蒙,似乎要落雨了。
謹玫一個人蹲在偌大樓宇的夾縫裏。義雲的冬天溫度不算低,可空氣裏彌漫的潮氣卻揮之不去,似悄無聲息,便能浸入骨縫之中,她低頭看了眼時間,還差十分鐘集合,她已瞥見了大量工作人員陸續而來,他們衣着整齊,提着手袋,将圍巾拂過,遮住她們妝容精致的半邊臉頰。
謹玫怔了片刻,挪回視線時,自己手裏的膠帶紙,卻怎麽都揩不出一個完整的形狀。
不知怎的,謹玫眼前的景象愈加模糊,她抹了把眼睛,試圖讓自己平靜,可心底的委屈反而愈演愈烈,塵嚣直上。
她從未這麽狼狽過,風塵仆仆,塵土滿身。她想到過去,自己一路順利,從容應對的樣子,似乎與現在相去甚遠。謹玫深吸了口氣,眼淚再抑制不住,她放聲喊了一聲,眼淚卻也應聲而流,止不住地傾瀉。
在這一方無人顧盼的角落裏,她捂住眼睛,拼命地,盡情地釋放這數月來積累的情緒。
她不知哭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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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或許很短,抑或許很長,眼淚模糊了她的思維,她顧不得,也不想去顧,待思緒略是回籠,她餘光中瞥見一身影逐步逼近,怕有人看見,謹玫下意識止住哭腔。
“哭夠了?”
聽見這道聲音,謹玫徹底怔住,但她不想回頭,更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狼狽态。
一個站在上層的人,她怎麽能指望,他會共情于她。
然而下一秒,一包紙巾被遞到謹玫面前,謹玫順勢擡頭,眼前視線一片虛晃,她看到那只手,那只好看的手,筋節分明,指節細長。
不是他的,還能是誰的。幸川漫不經心地傾下身子,胳膊肘撐在膝蓋上,他拉過謹玫的手,将紙巾放在謹玫手心裏。
“還有五分鐘。”
謹玫不知他什麽時候站在那裏,也不知他看了多久。
“站起來。”
謹玫一怔,擡起頭,正對上幸川的視線。
“站起來。”他重複道。
幸川扣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起來。
他拍去謹玫身上的灰塵,不忘說,“記得,永遠不要對她們訴苦,永遠不要寄希望于別人,讓她們共情于你。”
幸川一字一頓,“只有你自己,才能消化自己的苦痛。”
“我可以對你說嗎。”
謹玫的眼淚還未消退。
幸川一怔。
“我可以嗎。”謹玫重複了一遍,勢必要從他身上尋一個答案。
幸川的臉色很快恢複如初。
他說。
“可以。”
話音剛落,他便牽起她,走向西北小門的方向。謹玫大腦一片空白,任由他牽着,與人流相悖,慢慢離開這空無一人的地方。
她望着他的後背,這些年來,謹玫只認真端詳過父親的後背,她一貫認為,小時候坐在父親肩上,才能望見更為遙遠的世界,在這目之所及的範圍內,任何男人,都不能與父親相提并論。
可這男人,獨獨這幾秒,竟讓謹玫感覺,他能與父親比肩。
上電梯時,幸川一言未發,兩人之間,只剩下謹玫不停抽紙的窸窣聲音。她偷偷瞄他一眼,見他安靜得很,見慣了幸川毒舌,忽而來此一遭,謹玫也有點難安,可說到底,她心裏是感激的。
他沒有揭她傷疤,也沒問她為什麽哭,給足了她時間消化。謹玫也認時宜,電梯上到六樓,電梯門開,謹玫的面色已一如平常。
“謹玫,你怎麽現在才來。”
吳莉開口責問,“大家都要到齊了。”
“不好意思,我剛才去處理宣傳組沒幹的事情了。”謹玫重重地在沒幹兩字上強調,吳莉臉色一變,便揮了揮手,不再說話。
幸川從她們的龃龉裏擦身而過,走上臺前,開始強調本次任務的注意事項,重要性和難點。吳莉在一旁聽着,臉色愈加難堪。
等全部人員各司其職,逐漸散去後,吳莉走到幸川面前,面容讨好似地說,“幸處,方才我總結的那些,您怎麽沒有采用?”
幸川笑了一笑,也回之以同樣的笑容,“抱歉,我覺得你的沒有可用性。”
幸川走後,吳莉在他身後幽幽道,“每次都把人的材料改面目全非,你以為你是誰。”
謹玫就站在一旁。
吳莉,你錯了,幸川從沒認為自己是誰,可他就是有能力,輕而易舉,便能掌控全局。
謹玫将這些話憋在心裏,遙望幸川愈走愈遠。
好像直到現在,她才徹底認識到這個男人蘊含的能量,他從不做一件多餘之事,那些看似不合常理,甚至令人怨聲載道的決定,無一不基于基本規則,為掌控全局而定。
中間很長一段時間,工作似告一段落,謹玫在現場沒了事幹,她從書包裏拿出本子,開始對這項工作進行複盤,她把需要注意的細節一一記下,寫到一半時,前方正在聊天的幾人,忽然發出一陣騷動。
“xx一個學生突然嘔吐,情況嚴重,現在需要提報到上級部門,由他們來進行處理。”吳莉放下對講機,目光又一次瞥到謹玫,“謹玫,你現在到外面去,給他們打一個電話。”
謹玫這次迎上吳莉的目光,面對這個從始至終沒有,皆沒有出席在對接場面的人,她搖了搖頭,“吳科長,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做,與上級部門對接,我覺得還是您比較合适。”
在吳莉錯愕的眼色裏,謹玫站起身,“我現在給您電話,您可自行與之聯系。我相信,上級部門的領導也希望有一個說話有分量的人與之交流。”
“而不是我。”
說罷,她便給吳莉遞上電話,緊接着便離開了現場。
校醫已經過去了,可遲遲沒有回來,謹玫不知怎的,心生一種不好的預感,她憑着記憶到達了4樓,果然看到一大堆人簇在門口。
謹玫站在外圍,看到校醫一臉難處。
“現在嘔吐是一個方面,主要是他持續性嘔吐,會給其他人造成麻煩。”
吳莉像是滿不在乎,“可能是吃壞肚子了吧,有止吐藥嗎。”
謹玫清晰地看到那名男生臉色慘白,對着塑料袋還在嗷嗷嘔吐,根本沒有止住的跡象,她不禁感到這種情況有點特殊。
“要不,送醫吧。”
“我不,我還能繼續!”這名男生勉強扯出一個動靜,叫停了校醫的決定。
“你看,是人家自己堅持的。”
吳莉表示要尊重男生自己的想法,她彎下腰,對男生說,“你還能堅持?”
“對,對——”
謹玫莫名有些擔心,她對吳莉說,“吳科,你看他這樣還能繼續嗎,要不還是聽校醫的,起碼先保證他的安全——”
“我說了算。”
吳莉不看謹玫一眼,“還是你說了算。”
謹玫聽罷,便閉口不言,她退到後方,問站在一旁的程蘊,“幸處呢,他怎麽不在。”
“好像去接待了吧,上級部門過來視察。”
“哎,你幹嘛去——”
謹玫顧不得很多,她噔噔下樓,飛速來到大廳。
她思緒很亂,但做不到置身事外,她迫切地,急切地希望幸川知道這件事情。
他的做法,一定更有參考的價值。
忽然,謹玫想到了筱陽說的話。
——如果你要感謝他,那就要設身處地,站在他的立場上,為他考慮問題,為他的前途着想。
謹玫終于找到了他。
彼時幸川正在為上級介紹組織實施情況,見謹玫匆匆而來,他便示意,“請等我一下。”
“什麽事。”
他這次難得沒有戲谑,什麽話都說得嚴肅正經,謹玫來不及歇息,便将事情重述一遍。
幸川臉色陡然一變。
他回到那群人中間,簡單說了幾句話,短暫時間過後,便做了個手勢,招呼謹玫過去。
幸川開始打電話。
“120嗎,我這裏是職院,對,有個學生突發健康情況,需要你們過來看看,主校區三號樓,教室號是——”
他看了謹玫一眼,謹玫趕緊接了幸川的話。
幸川收了手機,對緊随而來的謹玫說,“你晚點回去。”
謹玫一怔,立在原地。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謹玫還是在十分鐘後才回去。她剛出電梯,便看到吳莉狠狠地對程蘊說,“幸川怎麽會突然來的。”
她忽然就什麽也明白了。
後續發生了什麽,謹玫不清楚,但終歸不是她該負責的,她不想過多操心了。
好在除了這一個插曲,整個任務行進順利,沒什麽可挑剔的,待考試結束,謹玫帶領幾個服務學生收拾好了全部,最終在一衆的歡呼聲裏,程韻對幸川打趣說。
“任務結束了,幸處不得請我們一起聚聚?”
一衆目光掃到幸川身上,眼含期待,毫不掩飾。大家的期許符合常理,程韻的話,又把幸川架到下不來的高度,可幸川似乎毫不介意,只笑着說,“大家都還各自有事,就不餘外占用時間了。”
大家哈哈一笑,可這笑明顯攜卷失望,有種希望落空的無奈。
“下次。”幸川又附一句,慢條斯理,“以我個人名義。”
“周一我請示闫處,給大家餘外時間調休,非常感謝各位付出,謝謝。”
謹玫再一次領教到幸川的滴水不漏,她望見忽明忽暗的燈光,此話一出,方才暗淡的氣氛,一如這陰晴不定的燈絲,頓時又明亮起來。
人逐漸散去,謹玫拿出電話來,看到手機多了好幾個未接來電。
是筱陽的。
謹玫心裏一緊,筱陽從不會無緣無故給她打這麽多電話,大概是出了什麽要緊事,她正要回撥回去,幸川便走過來,“還不走?”
謹玫趕緊收了手機,“我打個電話,一會就走。”
“嗯,別忘了鎖門,關燈。”
“幸處,我——”
謹玫忽然張口結舌。
“怎麽了。”
幸川偏了下視線,“有事?”
謹玫不知道該從何說起,突兀地向他表示感謝,可能只會讓幸川以為她是個傻子,他不是無功受祿的人,連一句感謝也要撇清關系。
在這片沉默裏,幸川倒先開口了。
“現在知道,工作流程了嗎?”
“什麽?”
謹玫無由地心中更加緊張,心跳得慌亂,她從沒這麽緊張,以至于連他的話都要聽不清了。
“你聽明白了,還需要我再重複一次?”
“知道了。”
謹玫好像思緒回流了一霎,思維也清晰起來。
“只是我不明白,為什麽您從一開始不告訴我呢。”
“你知道的,我不喜歡逼人做事。”
幸川睨一眼她,“教小學生做作業,向來不是我的風格。”
“你還是經歷一次比較好。”
那句輕飄飄的話憋在喉間,卻幾乎讓謹玫窒息,她再次試圖對幸川表達。
“幸處,您——謝謝您。”
也再一次失敗。
幸川一副你沒事吧的表情,或許他也看出了謹玫的異樣,但他并不在乎她的心思,低下頭看向手機,“你怎麽回去?”
周圍冷寂的空氣,忽而像飛揚的柳絮彌漫,有了溫度。
“我打車就好。”
“嗯,行。”
幸川仍舊沒有擡頭,“希望你還沒忘記你的電瓶車停在哪兒。”
他真的是一個奇怪的人,總讓謹玫橫生錯覺,以為自己在他心裏或許有點不同,可他下一步的舉動,總會出其不意,讓她破滅這種幻想。
或許,她真只不過是他一個下屬,從沒有過任何念想。
可他這個人,他的一切,卻在謹玫心頭紮下了根,連帶那些虛妄而瘋狂的念頭,一并根植于心。
她終于明白她的局促來自于哪裏。
人哪有無緣無故的慌亂呢,不過是心存心事,又忍不住要宣之于口。
“我,好像有點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