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68章
餐廳內的兩個人為了好好談話,把手機都調了靜音,暫時也都沒有關注那些亂七八糟的輿論。
邢峙只是看着江黯,認真回答起了他的問題。
“導致你被雪藏的罪魁禍首,這不算難查。你跟我說過這件事後,我就已經開始着手找人幫我查了。
“至于那個電話……我知道的。我知道他對你打過電話。”
江黯有些好奇地問:“你怎麽知道的?啊對了……我把手機扔那兒了。你打開了?
“不對,我把手機丢了之後,啓用了丢失模式。你不知道密碼的話,手機已經變磚頭了,按理你看不見。”
江黯敢丢手機,其實也不怕被人看見了裏面的東西。
他會定期清理微信等地方的文件,重要的合同條款一類的東西,他都保存在另一部手機上。
此刻只聽邢峙道:“丢失模式也并非萬無一失,我擔心你手機被有心人撿到,弄點什麽新聞出來,所以幫你收了起來。不過我沒打開過。我只是……透過垃圾桶的手機,意識到了不對勁。”
“嗯?什麽不對勁?”
“最初我以為你是生我的氣,氣到把手機扔了的。
“可冷靜下來之後,我意識到這明顯不對。畢竟後來我用小號聯系你,你是直接接了電話的,你願意把自己生氣的點告訴我,而不是一言不合關機、扔手機。
“所以,你扔手機,不是因為我。這種情況下,我難免會想,是誰惹你那麽生氣。我忽然想到,
“我意識到你不是被我氣到扔電話的。秦振恰在那段時間回國。所以找人查了一下……
“抱歉哥哥,我平時不會随便查人通話記錄的。”
“你最好是。”
江黯表情嚴肅,但暫時沒有對邢峙的做法發表評價。
可能他也這會兒實在沒有考慮其他事的心情。
他只是思忖了一會兒,再皺着眉看向邢峙道:“那你知道,他在電話裏和我說了什麽嗎?”
邢峙搖頭。
江黯道:“他問我,要不要和你一起叫他小叔。還說……說什麽,你和我炒作,是在利用我。
“你爺爺如果你知道你會和一個男人結婚,一定不會把繼承權交給你。他這脾氣,你們全家族的人都知道。
“你利用我的名氣和訂婚,是在家族面前作秀,讓他們以為你不想要繼承權,但實際你和你爺爺串通好了……”
“當然不是這樣。”
邢峙用力捏住江黯的手,力道大得幾乎讓他吃痛。
此刻邢峙的表情幾乎堪稱是沉重了。
但他很快想到什麽後,海一般深邃、霧一般朦胧的眼神裏,突然又出現了光彩。
就如夜間迷失在漆黑海域的、失去了方向的船只,忽然被燈塔的光芒照亮。
邢峙看着江黯笑了,低聲道:
“哥哥,你沒有信。是不是?不然你不會是那種反應。不然你不會讓我住進你家——”
“人渣的鬼話我為什麽會信?”
江黯笑了笑。
笑過之後,他又嚴肅下來。
那是因為他想起了認識秦振後發生的事——
秦振這種地位的人,見多識廣,也懂點藝術、文學一類的東西。
何況剛開始他裝得挺紳士,江黯也就和他還算聊得來,以為他是一個儒商,和他結為了朋友。
當然,他們不是關系多好的那種朋友,但也能沒事一起吃吃飯、喝喝酒。
電影拍完之後,江黯很長時間都沒有見過秦振,他那會兒正值當紅,行程很多,全國到處飛。
直到後來,電影本來都要打算上映了,審核方面卻出了問題,宣傳口也有了挺多的負面消息。
導演和編劇改了不少臺詞,江黯等演員去重新補錄了臺詞,然而後來聽說電影還是沒過審。
一日,制片人在微信群裏提出,主創們一起去找一下秦振,給他送點好東西,讓他幫幫忙。他在這方面很有人脈,能幫大家搞定局裏的人。
制片人讓所有主創在當初拍電影的金玉豪庭7號見面。
誰料江黯到了金玉豪庭,發現只有自己來了,其他人全都沒在。
他在群裏問,大家紛紛給出借口,遲到、堵車、小孩兒突然發燒得去趟醫院等等。
後來,李秘書把江黯請了進去,問他要喝咖啡、茶、還是酒。
江黯随意要了杯茶。
這時候他心裏已經留了個心眼。
江黯不傻,畢竟秦振花名在外,他猜到自己估計是被劇組整了。
劇組說要給秦振送好東西。
他本來以為指的是錢、或者名貴古字畫一類的玩意兒,誰料這個“好東西”指的其實是他自己。
江黯迅速給Ada發了微信,讓她偷偷帶人來接應。
面上江黯不敢打草驚蛇,免得在Ada出現之前,他被秦振的人強制收走手機、再被悄悄轉移到其他地方。
于是在李秘書送了一大杯紅茶過來的時候,江黯笑着接了過去,裝得非常傻白甜。
後來他一邊喝茶,一邊問李秘書身後的那幅油畫是不是莫奈的真跡,問秦振是花多少錢、在哪兒買的。
李秘書回頭看油畫的時候,江黯趁機把茶倒進了旁邊的花盆裏。
為防引起懷疑,江黯一次沒倒太多。
他不停找話題轉移李秘書的注意力,每次對方的目光一離開,他就倒掉一點茶。
演戲要演足。最後還剩小半杯茶,江黯在李秘書的注視下,一滴不剩地全部喝進了嘴裏。
演戲要演足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的謊言最易讓人信服。江黯估計即便茶有問題,喝掉這麽點,問題也不大。
過了一會兒,江黯開口稱自己有些不舒服,頭很暈。
他看見李秘書面上出現了果不其然的微笑,心裏一沉,知道自己猜對了——
秦振果然要對他下手。
劇組也果然把他賣了。
後來江黯被李秘書帶去了客房。
他裝作暈得不行的樣子,立刻倒在了床上。
李秘書笑了笑,随即離開。
他不知道,他前腳剛走出去,江黯後腳就從博古架上找了個花瓶抓在手裏,再把這只手藏到了被子裏。
一段時間後,閉着眼裝暈的江黯聽見房門被推開,有人一步步走近。
再過了一會兒,他感覺一只手沿着他的後腰摸了進來,手法非常流氓。
而就在那個人要朝他的唇吻上來的時候,江黯忽然睜開了眼睛——
面前的人果然是秦振。
猝不及防對上江黯那含着憤怒的眼睛,秦振一愣。
就趁他這麽愣神的瞬間,江黯抽出藏在被子裏的花瓶,狠狠砸向了他的腦袋。
秦振側倒了下去。
花瓶“啪”得一聲掉在地毯上。
江黯起身離開,出門的時候,在走廊裏撞見了握着手機驚慌失措正往樓上奔的李秘書。
“你你你……你做了什麽?”
李秘書做出了一副要叫人的樣子。
沒腦子的花瓶,見到秦振就往上生撲的人,李秘書見得太多了,于是他沒有太把江黯這樣的所謂大明星放在眼裏。他是萬萬沒想到,江黯能幹出這種事。
“這個時候,你要麽去補刀,免得他活過來後怪你辦事不利,要麽你就打120救他。找我算賬?不明智。”
屋外,Ada帶着十幾個人趕到了別墅大門外。
江黯一把将李秘書推到牆上,走人了。
一個月後,電影完成了過審、上映。
但江黯拒不出席相關發布會、路演等任何相關活動。
他是主演,這麽做當然會被人質疑與劇組不和。
采訪的時候,便有記者就此事采訪了電影制片人。
這位制片人正是與秦振關系不錯,當初找他借過豪宅的那個人,也是在微信群裏讓大家一起去見秦振、自己卻沒出現的那個人。
這位制片人當然是把一切都推給了江黯,說他耍大牌、脾氣差——
劇組其他人都在好好宣傳電影,就江黯一個人不合群,路演不來就算了,連微博也不只字不提這電影。
誰的問題更大,不是顯而易見嗎?
大概是怕江黯反咬一口,他們要先把江黯的公衆形象抹黑了再說。
等江黯在公衆心目中的印象跌至谷底,到時候無論他再說什麽,也都輕易不會有人信了。
因此那段時間,網上江黯的各種黑料鋪天蓋地。
後來江黯收到了公司高層的要求——
他得去給秦振道歉,否則他會被雪藏。
江黯選擇了被雪藏。
正如對Ada說過的那樣,江黯确實是想利用這個機會體驗生活、增加閱歷、磨煉演技。
可與此同時,他其實也是對這個圈子失望了。
他被惡心得很徹底,甚至第一次對拍戲這種事産生了排斥,他變得心灰意冷起來。
講述這段往事的時候,江黯的語氣非常輕描淡寫,就像是在說無關緊要的小事。
聽完這段故事,邢峙則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一段時間後,他一言不發地緊緊将江黯抱緊了懷裏。
江黯能從這個懷抱裏感覺到安穩、可靠。
可與此同時他也感覺到了邢峙抱他的時候用力過大、以至于兩只胳膊都在微微顫抖着。
“好了好了,我沒事。還是那句話,我說這些,只是不想你往不好的地方腦補。現在你已經知道,我沒被欺負的。放心。”
“嗯,我知道。我只是……”
“只是什麽?”
“我之前一直喊你哥哥,這會兒卻一點也不想這麽喊了。我不想比你小那麽多。我不想你在經歷這些事情的時候,我還在學校準備考試……
“我好想能早一點陪在你的身邊。我想幫你趕跑每一個試圖欺負你的人人渣。
“抱歉江黯,如果我沒有‘脫粉’,如果我早一點認識你——”
“邢峙,說老實話,其實我很感謝有這麽一段經歷。”
江黯打斷他道,“我那時正值當紅,拿了那麽多獎,被人吹捧得飄飄然,其實真連自己姓什麽都忘了。
“那會兒有很多關于我的不實黑料,但也有一些是真的,我脾氣不好,愛挂臉,有時候還挺瞧不起人,看到對手犯錯,我會在心裏想,這麽菜怎麽配和我演戲?
“仗着自己有所謂的咖位,我也經常對人擺臉色什麽的。有些罵,我挨得不冤。
“另外,那陣子我接戲,開始變得很功利,要麽奔着票房去,要麽被獎項去,觀衆緣和獎杯,總得拿一個,不然我會陷入很深的內耗焦慮,擔心被市場抛棄。
“我給自己定了很多任務和目标,完不成就好像有罪一樣。它們化作了在背後抽我的鞭子。可我完全忘記了審視自己的不足,也就陷入了沒有意義的焦慮中。
“那段經歷讓我清醒過來,有了沉澱下來重新認識自己的機會,其實也不失為一段好事。
“當然啊,我只是感謝經歷本身,可不是感謝秦振和《金融街》那部劇組的人渣們。”
江黯說的是實話。
那個時候,他其實也就和現在的邢峙差不多年紀。
那會兒他被“史上最年輕的三金影帝”“天賦異禀”“老天爺賞飯吃”這些大衆給他貼的标簽所蠱惑了。
他活在了這些标簽構成的泡沫裏,被它們徹底綁架了,他在潛移默化下認為,自己生來确實就該拿影帝、闖進國際影壇成為世界巨星、功成名就顯達一世……
一旦實現不了,他就成了千古罪人。
那個時候江黯的心态其實已經失衡了。
演戲對他來說,也不再單純是興趣。
聲名成了他的負累。
秦振那個圈子的影響,也更他懷疑,如果他不犧牲尊嚴走點捷徑,就實現不了他在電影上的野心。
他甚至開始感覺不到對演戲的熱愛了。
後來在國外留學,江黯徹底回歸了學生心态。
和話劇社的同學一起在學校的小舞臺上拍話劇的時候,他總算慢慢重新找回了演戲本身的樂趣。
他回憶起來,自己剛入這行的時候,其實也只是單純喜歡表演這件事本身給他帶去的樂趣而已。
所以他其實只要繼續保持喜歡就可以了。
于是後來再接戲的時候,他不需要再考慮這部電影的制作班底,不需要考慮這部電影能不能讓他拿影帝、或者得一個好票房……
只要劇組人靠譜,角色和他心意,讓他有挑戰欲就好。
就這樣,沉寂多年後,江黯大跌眼鏡地,出演了所有人都不看好的、草臺班子組建的那部《觀音橋》。
這當然不意味着江黯在電影上失去了野心。
他依然想站上更大的舞臺,被所有人看見。
但那不會再是他的執念。
他不會再為“這個人演技這麽好,就該拿奧斯卡影帝”這樣的評價所負累、內耗。
那些象征着榮譽的獎杯,得到了是驚喜,得不到反而是人間常态。
從邢峙懷裏擡起頭,江黯注視着他的眼睛,開口道:
“邢峙,你性格裏有強勢的一面,很多時候我則表現得無所謂,在你面前完全不像一個所謂的長輩。
“但今天我要以電影圈前輩的身份,告訴你一個道理——
“身為演員,需要真聽真看真感覺,需要有強大的共情能力、調動面部肌肉的能力、理解劇本理解人物的能力……這些都是老生常談的話。
“可我想告訴你的事,這些能力固然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一個演員最值得被人稱頌的天賦,不是被人誇‘他天生就會演戲’,而只是四個字——保持熱愛。
“你看,其實很多人一開始天賦很好,演戲也靈,可後面漸漸地疲累了,把這事兒當行活做了。
“他足夠有經驗,演得當然不會差,但也稱不上一個好字。這其實就是不夠熱愛了。
“其實也許不止演戲,各行各業也都是如此。
“人這一輩子,能把喜歡的事當做職業,能以此為生,不愁吃穿,還能喜歡一輩子而不感到厭倦,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倘若有人做到了,他一定是個幸運的人。
“我就很幸運。我能做自己喜歡的事,還能靠這份喜歡掙很多錢。
“其實那段經歷對我幫助最大的,就是讓我重新找回了熱愛。”
說完正兒八經的話,江黯好像有些不習慣起來。
他回避了邢峙注視着他的熱切目光,過了一會兒才重新與他展開了對視。
大概是想讓話題輕松一些,江黯開口道:“所以你就該喊我哥哥。我會告訴你很多過來人的道理的!
“你看,你也得過‘影帝’,你不要像我當年一樣被聲名的光環所負累,繼而陷入內耗。這次得影帝,下次不得,很正常。這次票房高,下次電影撲街,也很正常。
“另外……邢峙,你剛才說的那些話不對。”
邢峙問話的時候聲音很沙啞。
他叫回了江黯“哥哥”,就好像在借此表達他有乖乖聽江前輩訓話。
“哥哥,哪句話不對?我會好好聽,你再教教我吧。”
江黯被邢峙的語氣逗笑,然後看向他道:
“如果我沒有那段經歷,我演技一定沒有現在好。
“另外……我一定不會是現在的我。
“邢峙,如果你認識的是當年的我,未必會有多喜歡。你也許只會把我當做一個曾經喜歡過的偶像而已。
“但我想,你現在喜歡的,并不是從前那個隔着網線的江黯,而恰恰就是現在的我。對嗎?”
“當然。”邢峙的語氣很鄭重。
“那不就對了。”
江黯湊上前吻了一下邢峙的額頭。
“所以,不存在什麽要是早點遇到我就好了。
“我之前有時候也會覺得,遇見你的時候,我要是再年輕點就好了。我在想我會不會比你大太多。但也許……
“邢峙,不早不晚,我們遇見的時候剛剛好。
“你遇見我,就是在我最好的時候。”
·
江黯把自己說得有點不好意思了,在邢峙有下一步反應之前,找了個倒咖啡的借口,離開餐桌去接咖啡了。
然後他被邢峙拽住了手,拉了回來。
“你——”
“哥哥,只是想親你一下。”
江黯沒來得及答好與不好,門鈴響了。
張翠芸前去開了門。
然後Ada和宋思柔雙雙帶着煞氣沖了過來。
“你倆幹嘛呢?還在這兒喝咖啡談戀愛啊?接下來可有場硬仗要打!”
“怎麽都不接電話?開會了,開會了啊!律師馬上到。必須發律師函了,看我告不死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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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某寫字樓頂層。
秦振正指揮着人拆一幅畫。
畫的名字是《月下美人圖》。
那是他在遇到江黯之後,找油畫大師按着江黯的樣子定制而成的。
讓工人取下畫後,他叫來了剛送走阮郁的李秘書。
“你把這幅畫,給江黯送去。”
李秘書心裏在哭爹喊娘。
面上他笑嘻嘻地:“好的老板。”
秦振像是看出什麽來,随意拿起一支鋼筆往他那處一扔。“我當年的原話是,‘他別拍戲了,我可以養着他’,怎麽就被傳話成了,我要求雪藏他,還把人吓到國外去了?”
李秘書:“……”
“去運作一下。是時候和江黯見一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