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次日下午,小洋樓二層主卧內。
一場重要的戲份正在上演。
江黯扮演的冷玉梅穿着一件單薄的長衫,正坐在窗邊,看起來是一副了無生趣的模樣。
他的面前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浴缸,裏面有好幾條金魚,它們靜靜沉着,沒有任何動作,像沒有靈魂的軀殼。
許是對它們這會兒的狀态感到不滿,江黯取來魚食,将它們一點點投喂到魚缸裏。
魚兒們因搶食而撲騰起來。
一時間,魚尾擺動,水花翻湧。
魚活了。江黯好像也活了。他的臉上總算有了微笑。
房門口有一個人正靜靜注視着這一幕。
那正是扮演着李春山的黎孟秋。
戲中的他已經有了白發,不過面容依然英挺,氣度也很是不凡,他的身上有霸氣,也有匪氣,這是多年游走于黑白兩道鍛煉出的特有氣場。
美人一笑,一直板着臉的黎孟秋也笑了。
他闊步走進屋中,一只手不由分說地擡起江黯的下颌,手法粗暴地撫弄起他的脖頸。
至于他的另一手,則赫然伸進浴缸,将一只又一只金魚拿出來,啪啪幾下扔在了窗臺前的桌案上。
這一幕拍完,導演喊了“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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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具組趕緊拎着水桶把金魚們裝走了,免得落上個虐待動物的罵名。
不過按照劇情,這些魚當然沒有被帶走,而是在太陽的照射下,在冷玉梅的注視下,努力擺動着身體,再一點點因缺水缺氧而死去。
下一幕開拍時,桌上放了幾個綠球代替金魚的屍體,有待後期做處理。
江黯很入戲,盯着那幾個綠球的時候,身體微微發着抖,臉色也煞白一片。
過了一會兒,他轉頭再朝黎孟秋瞪去,目光又驚又怒。
對上這個眼神,黎孟秋卻是大笑,覺得他這副模樣很有趣,比平時那副冷淡漠然的樣子好玩兒多了。
“這有什麽好生氣的?想要魚?買給你就是了!”
很快,果然有下人提了一袋魚進來,将它們扔進了魚缸。
這些人還一并帶來了油畫相關的材料。
下人還沒離開,黎孟秋就不想等了。他一把将江黯按到了床上,與此同時拿起了旁邊的畫筆。
“冷老板這麽喜歡魚,我就在你身上畫一條吧!
“它們臨死前拼命擺動身體的樣子……真是太美了,冷老板如果能呈現出那種神态,想必也會是人間絕色,對不對?”
在導演聶遠山設計的鏡頭語言裏,劇情演到這裏的時候,鏡頭會對準窗臺上的魚缸——
魚缸裏放了新的魚,正在追逐殘存的魚食,它們游來游去,攪動着水浪輕輕擺動。
透過魚缸,依稀可以看見屋內床上糾纏的虛影。
那是冷玉梅正在受到強迫。
這個鏡頭并不情|色,反而極美,并且充滿隐喻,既有魚水之歡的寓意,又與冷玉梅的命運相互呼應。
李春山做這一切,無非是在告訴冷玉梅——
他和那些被困住的魚一樣,靠自己給的一口水而存活。
一旦試圖逃離魚缸,等着他的只有死路一條。
這種情況下,黎孟秋和江黯根本不必拍攝什麽具體的親熱內容,意思一下就得了。
不過臨開拍前,聶遠山與二位演員做了溝通,今天的實際拍攝的內容會比原計劃多一點,後期會視情況看要不要采用。
關于這場戲,邢峙收到的通告單上的時間,要比其他人晚一些。
因此,當他趕到二樓監視器前的時候,一個監視器的畫面裏是充滿隐喻的魚缸,至于另一個監視器裏,黎孟秋剛把江黯摔上床。
江黯掉到床上時發出一記響。
他痛得立刻發出一聲悶哼。
邢峙當即皺了眉。他知道江黯這痛不是演的。他摔的正好是腰上那塊本來就青了的地方。
再下一刻,江黯褲子被扒了,鏡頭裏出現了一雙又長又白的腿,白得直晃人眼睛。
聶遠山正緊緊盯着監視器,冷不防被一只滾燙的手掌按上肩膀。
他測過頭,對上一雙幽深漆黑,卻又似燃着火的眼睛。“你拍的到底是反戰反封建的劇情片,還是低俗情|色片?”
“咔。”
聶遠山較勁兒似的盯着邢峙,拿起麥克喊了這麽一聲。
緊接着他正過頭重新看向監視器,又道:“再來一條。黎老師,請記住,你是在玩弄這個戲子!你沒有在愛他!
“新來的軍|閥搶占了你的一部分生意。你今天上午剛在他面前哭着跪着求饒過,碰了一鼻子灰。你心裏憋屈,只有回來玩弄戲子的時候,才能讓你找回人上人的感覺。
“請黎老師按這個感覺再試一次。狠一點,再狠一點!”
說完這話,聶遠山這才重新看向邢峙,眼裏的含義非常明顯——
剛才那條本來能過。可因為邢峙說了這麽一句話,聶遠山決定讓江黯再被摔一次。
邢峙雙拳幾乎立刻握緊,周身好似被寒冰籠罩。
他壓低了聲音道:“江老師身上有傷。”
“就他嬌氣?這點小傷小痛就拍不了戲了?那你幹脆替我問問他,他如果不願意拍,可以,馬上給我走人!”
聶遠山的聲音帶着毫不掩飾的戲谑與譏諷。
看到邢峙的表情,旁邊導演助理簡直心驚肉跳,他趕緊上前扯了一下聶遠山的衣袖,是在借此提醒他邢峙的背景。
聶遠山不理,大手一揮,指揮下一條立馬開拍。
于是江黯再次被摔上床。
這回他的褲子直接被撕掉了。
其後黎孟秋迅速朝他壓了過去。
其實黎孟秋很紳士,他的身體看似壓着了江黯,但實則不然。他用撐在江黯耳邊的那只手拉開了些許間隙,兩個人的身體并沒有直接接觸。
不過黎孟秋很有經驗,知道怎麽跟着鏡頭找角度,讓鏡頭呈現出的畫面足夠真實。
江黯演得也很真實,他的表情極其到位,還會跟着戲劇節奏适當地發出些許哼聲。就好像真的受到了侵犯。
這回邢峙不再看監視器,而是往前走出幾步,直接望向了片場正中央,直面了所發生的一切。
他的一雙瞳孔微微放大,與此同時眼眸變得格外沉,輪廓分明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與言語。
這個時候聶遠山也走了過來,他點燃了一支煙,望着片場中央深深吸了一口。
這支煙的火星忽明忽滅,掉進了邢峙的餘光裏,好似在他的心髒上燙了一個洞。
短暫的沖動之後,邢峙冷靜下來些許。
聶導脾氣雖然火爆,說話也不好聽,但為人并不下作。此外,為什麽江黯來片場的時候沒有告訴自己,為什麽自己通告單上的時間不對……
邢峙猜到原因了——
聶導這麽做,只是為了把他心裏藏着的某種情緒逼出來。
然而邢峙并沒有因此變得更輕松。
他當然知道眼前的一切統統都是假的。
可是江黯有過類似的經歷。
這些年來,所有人都在嘲弄江黯是因為脾氣大、得罪了人,才會被雪藏;嘲他是人品不好才會跌下神壇,再無電影可拍,然而真實情況是他差點遭遇可怕的侵犯。
那個時候……他是否孤立無援?
他是不是絕望到了極致,才會冒着成為殺人犯的風險敲向那人的腦袋?
而在那之前,他是否會為了讓對方放松警惕而曲意逢迎?他和那人做到了哪一步?他到底受了多大的委屈?
……
這些問題簡直不能深想。
大床上,黎孟秋讓江黯背對着自己,一邊假裝要進入,一邊拿來筆想在他背上畫金魚。
然而在撞過去之前,一只手按上了他的肩膀,緊接着他被狠狠推開了。
黎孟秋不為所動,他走下床後,先與不遠外的聶遠山對了個眼神,似乎打算說點什麽來繼續刺激邢峙。
然而下一刻,他對上邢峙的目光,卻被那眼神震得一時啞然,就那麽愣在了原地。
黎孟秋已年過五旬,是演藝圈的資深前輩。他曾演過一個深入人心的黑|道大佬角色,角色也姓黎,人人都喊他一聲“黎叔”。
他早已練就一身舉重若輕的氣場,很少被外物左右,也從來不會在這種場合,被經驗淺薄的年輕演員壓一頭。
可氣場強大如黎孟秋,這會兒居然有點被邢峙震住了。
年輕人的眼神就像燃燒在冬日的炭火,同時帶有嚴寒與滾燙這兩種反差極大的情緒色彩,似乎有足以摧毀一切的焰火壓抑在冰層之下,而它随時将破冰而出。
片刻後,黎孟秋倒是大笑,沖聶遠山說一句:“聶導,這眼神絕對夠了!我看能成!”
江黯沒穿褲子,兩條又長又白的腿連同小半個光生生的屁股,就那麽随意地露在了外面。
邢峙迅速脫掉外套系在江黯腰上擋住這一切,再一把拽住他的手,似是想不管不顧地帶他離開。
黎孟秋在這個時候走了過來,似乎想說什麽。
邢峙徑直推開他,用冷漠至極的語氣說了個“滾”字。
再下一刻,江黯用力掙開邢峙的手,上前擋在了他和黎孟秋之間。
這是一個想要維護偶像,擔心他被邢峙傷害的姿态。
聶遠山只跟黎孟秋提前做了商量,卻沒和江黯多講,只讓他來片場的時候不要告訴邢峙。
所以江黯其實并不知道這場戲的真正用意。
于是在他的視角裏,邢峙的舉動很冒失,是非常不尊重在場所有人的勞動成果的做法。
江黯有“戲瘋子”的外號,視演戲如生命,這樣的他當然讨厭演戲中途被人打斷這種事,他讨厭把個人情緒帶進工作中,也極不喜歡後輩對前輩出言不遜,比如邢峙剛才的那個“滾”字。
“邢峙,你幹什麽?你是不是瘋了?”
一肚子訓斥與責備的話,江黯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忽然對上了邢峙猝不及防望過來的那個眼神。
此時邢峙的眼神已與先前完全不同了。
他的眼眶微微泛着紅,眼睛竟有些濕漉漉的,看起來很是有些委屈,讓江黯有些愣住了。
“剛才是我沖動了,我向在場所有老師和工作人員道歉。但是江老師你……”
說着這話,邢峙一步步走到江黯面前。
他五官輪廓深,嚴肅的時候看起來更加立挺,也更加英俊。此時屋內光線正好,每塊陰影,每點微光,都成了天然的妝飾,讓他看起來更具魅力。
頂着這樣一張臉,邢峙深深看江黯一眼,然後俯身到他的耳邊輕聲道:
“江老師是覺得我的行為……很幼稚,是嗎?
“你那天告訴過我你的故事,我只是擔心這種戲會讓你委屈。我擔心你會想起那些不好的經歷。”
江黯:“……”
“另外,”
邢峙進一步放低了聲音。
他說話時的吐氣吹得江黯的耳朵癢癢的,一直癢到了心裏去。
“現在我明白了,你們商量好了這麽做,是為了幫我進入人物情緒。歸根結底,這是我的問題,怪我前面演的不夠到位。只不過——
“江老師昨晚還不好意思要黎老師的簽名,今天卻就能和他一起騙我了,是嗎?”
江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