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聖人
第6章聖人
“因為她不想殺人。”李參回答。
“閉嘴!”
淩晨四點,李參紅着眼睛坐在書房電腦前,靜靜看着李商的所作所為。
從中途起,她就已經知道了結果。周小松活不下來,她不是冷血的惡人,她只是受了欺負、不知道該如何自救,她承擔不起殺人的後果。
但李參沒有阻止這一切。李商不會聽的,她總得自己去試過。
現在,她依舊不知道威脅周小松的是什麽照片,但已經知道了它的來源:程聰的爸爸,程禮德。
程禮德是一個本地“儒商”,據說以前還沒大力掃黑的時候,是什麽人手下的馬仔,後來不知道怎麽就成了教育專家,現在則是管州傳統文化振興的倡導者,是管州市文旅結合項目政府的重要合作對象。
程禮德手裏,會有什麽照片?
李參第一反應是那方面的照片,但她不願意想象那個小孩受到了那種侵害。
她暫時不去想照片的內容。照片本身是程聰偷偷拷貝的,分享給了秦天,很可能也給了其他人,之前他們偷開跑車、撞死李商時,車上有五個人。
所以,另外三個人是誰?
還有,董萱……
聽程聰班上同學的口吻,董萱和程聰是公認的情侶。情侶?李參回想起秦天班上的起哄聲,如果周小松屈服了,那她和秦天,是不是也會被認為是情侶?
程聰手裏的照片,只有周小松一人嗎?會不會也有董萱?董萱和周小松,又有什麽共同點?她們雖然同校,但年級并不同。
忽然,李參想起那個管州傳統文化振興活動。董萱和周小松都被選中參加了那個活動,活動的承辦方正是程禮德。
這不可能是巧合。
然而,對董萱墜樓的調查已經結束了。
根據派出所的結論,董萱和班上同學關系都比較好,不存在校園霸淩。但因為臨近中考,頂不住壓力,她的成績一落千丈。而她的媽媽十分嚴格,對成績要求非常高,這給了她更大的壓力。
排除刑事案件的可能後,剩下的是學校和家長的博弈。失去了唯一的女兒,家長總需要找到支撐點。
小區保潔将最後的痕跡沖洗幹淨,李參上班路過時,已經全然看不出遺留。
“死去的人沒法再開口,你卻可以再見他們一面。”李參自語般,靜靜地訴說着。
“閉嘴!”李商扒着走廊的圍欄,看到樓下的鮮血,想追下去,想大喊,想找人問清緣由,但什麽都做不了。
“可你只知道殺人,只知道破壞。”
“那你又會什麽?你能做什麽?”李商氣急敗壞地怒吼,“你不是知道周小松被用照片威脅了嗎?想知道內容為什麽不去查!只知道聽別人的命令,你就是一條狗!你們都是走狗!”
她朝着逐漸圍攏的警察大罵,胡亂開槍,直到自己也中槍。
李參深深地吸了口氣,感到異常疲憊。
她知道自己必須去初中看看,找一次周小松,但……調查已經結束了……
這只是一項工作。
她還有別的工作,有很多事要做,有很多無法解決的問題。
她現在還坐在這裏,也不只是為了這一件事。
李商這次之所以會醒,是因為她今天接到了一起家暴殺妻案,死者是她的初中同學。
案情經過很簡單,那個叫宋惠的初中同學,老公酗酒,半夜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要她煮湯圓,而她正要出門——她在農貿市場做蔬菜生意,淩晨三四點就得進貨。
她沒有煮湯圓,那個男人打了她一頓,從廚房拿來一把菜刀,把她砍至重傷,丢在客廳等死,自己則回卧室睡了一覺,直到中午起床,到公安局自首。
李參抵達現場的時候,客廳血肉飛濺,肉眼已無法識別究竟砍了多少刀。
審訊中,男人最開始堅稱是宋惠先拿刀砍他,他只是自保,後來無法自圓其說,又說喝醉不記得了,但始終不肯承認殺人意圖。
沒有人會跟李商一樣,整天把自己想殺人挂在嘴邊。
宋惠的父母趕到,沒多久就咨詢起怎麽開具諒解書,因為男人花了一筆彩禮,他的父母要求返還。
不出意外的話,判不了死刑。
其實李參并沒有第一時間認出那是自己的同學,是宋惠的父母認出了她。他們确認她的身份後,情緒變得十分激動,像看仇人一樣看着她,仿佛她才是那個殺害宋惠的兇手。
他們抓着她的肩膀,大聲哭喊:“你居然當了警察!你憑什麽當警察?當初要不是你教唆,惠惠怎麽可能退學!你把我女兒的前途毀了,自己卻當了警察,老天啊,為什麽這麽不公平!不講理啊!”
李參愣在了那裏。
直到被同事拉開,他們還在控訴李參的罪行。在他們嘴裏,李參是個心腸歹毒的惡人,她教唆宋惠逃學,帶壞好孩子,最後卻獨善其身,讓別人被開除了。
李參沒有開口反駁,因為她一點都不記得。那些事就像天方夜譚,她甚至懷疑是他們認錯了人。
可她的的确确是從區實驗中學轉校了,回到了鄉鎮中學。
李參不知道有誰可以問,她已經很久沒和父母聯系。翻看聯系人,只找到一個還在本地的初中同學,那是前不久在工作中遇到的,對方因為工作對接,有意願與她拉近關系。
李參在電腦前坐到了天亮。
清晨,小區外不遠的廣場傳來一陣鞭炮聲。李參恍然想起,那個傳統文化振興活動,從今天開始會在街上巡游。
她揉了揉眉心,不再多想,按部就班地出門、上班,整理卓宗耀的案卷,試圖找到合理的聯系周小松的理由。
沒過多久,她接到一起新的警情,區實驗中學裏,有個男生墜樓。
聽到消息的一瞬間,李參不由一愣,不好的預感傳來。
收拾東西趕往現場,路口遇上紅燈,車輛不多,她本想打開警燈警報器直接過去,忽然聽到一陣敲鑼打鼓聲。
咣當聲中,一個個高大的身影緩慢地穿過人行道,那些身影差不多是普通人的兩倍身高,穿着層層疊疊的厚重儒服,前方有穿着儒服的孩童開道,兩側有人秉着扇子,有人在敬香。
缭繞的煙霧中,李參看清那些身影的模樣,年輕的高大帥氣,年長的儒雅随和,仿佛親近衆人,卻又高人一等。他們緩緩穿行,每一個經過李參時,都稍稍側頭,像是看了過來。
他們斯文,他們長幼有序,他們在重建禮樂。
他們都是空心塑像,靠人在裏邊支撐。無機質的眼睛什麽含義都沒有,臉很漂亮,貼近近幾年的審美,是文旅中心用來吸引游客的手段。
李參想按喇叭讓他們讓行,卻被隊長攔住。
“算了,搞游聖活動呢,要是今年我市高考沒發揮好,肯定算我們頭上。”
游聖……聖人……
李參本已看清的塑像又變得有些模糊,那種高大莊重的感覺仿佛壓了過來,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一時有些恍惚,不知道是不是徹夜未眠太過疲憊,看向自己的手,竟然看不清平時熟悉的疤痕。
大腦陷入混沌,仿佛回到了三年前殺人後的那個時刻。
不,更早。
仿佛陰雲堆積,她回到了一場大雨裏。
濕潤的空氣随呼吸進入肺腑,帶來難以平息的躁動。
她想往前,游聖隊伍擋着她,只要按下喇叭讓他們讓行就好,為什麽沒有那麽做?為什麽沒有提前去找周小松?
這是合理的,她所做的是一個成年人正常的選擇。
然而,一個想法忽然出現在腦海,如果不是她,如果是李商,這個時候會做什麽?
這個想法一出現,李參眼前頓時一暗,耳邊的喧嚣都消失了。她擔心出車禍,慌忙控制住身體,重新睜開眼,卻見整個游聖隊伍都不見了。
警車也不見了,她不在車裏,而是站在一輛公交車旁,孤零零地,周圍一個人都沒有。
她左右張望,公交車的玻璃門映出一個身影,那不是她,而是……一個少女。
熟悉的聲音從腦海中傳來,李商笑道:“哈,我們交換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