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賓天
熙和三十五年的盛夏,和以往似乎沒有什麽不同。藍的發白的天空挂着烈日,灼熱的陽光烘烤着大地,柳樹的枝葉蔫蔫的耷拉着。
街上的行人少了許多,那些腳夫小販,大多穿着麻葛的兩當背心,褲腳一律紮在膝下,紮堆在樹下的陰影裏等生意。偶爾有幾個上衣穿着長袖的,也是袖子高高挽起衣領斜散着,蹲在樹下和人閑語。
街道兩邊的商鋪青磚綠瓦,在日頭下倒是折射些光彩,可鋪子裏的夥計店家除了有客人的,也都是無聊的發呆或者打盹。
整個京城顯得比別的時候安靜幾分,不過等到太陽西斜,京城就會熱鬧喧嚣起來。那時候南來北往的客商,喝酒聽曲談事的人就會熙熙攘攘在街頭,酒樓,行院。
京城在烈日下安靜着,城北的皇宮裏卻是肅穆。前幾日五十三歲的熙和帝,在寵幸一個下等選侍時突然暈倒,然後身體便垮的不可收拾。
殿外暑熱難耐,但高大寬敞的寝殿裏卻涼意沁人。宮娥們站在四下裏手搖扇子,将冰山的涼氣緩緩的送到各處。
宣爐裏的龍涎香袅袅的發出甘甜的味道,精雕細刻的紫檀家具,泛着幽光靜靜的擱置在深紅色牡丹花紋的地衣上,再往裏的龍榻上,黃色的龍紋帷帳被金鈎挂在兩側。
李慕君跪在榻前,癡癡的望着龍榻上憔悴的熙和帝。不過五十三歲的人形容枯槁,即便是織金的錦被,也無法給他增添幾分神采,反倒襯着灰敗的臉色越發難看。
寝殿內寂靜無聲,半響李慕君輕輕的擡起胳膊,握住熙和帝幹瘦的手,有一點涼涼的溫度。她伏在榻上,把自己的側臉挨着熙和帝的手背輕輕的蹭。想到也許以後再也無法感知這樣的溫度,一滴淚順着臉頰流下來,流到了熙和帝的手背。
熙和帝再次從迷蒙中睜開眼的時候,就看到自己的嬌兒跪伏在榻前。察覺到手背的濕意,恍惚間在心裏嘆息:這樣無聲哭泣的女兒,讓他如何安心離去?可他卻已經油盡燈枯。
“君兒。”
李慕君驀然聽到熙和帝暗啞的聲音驚喜不已,她悄悄在袖角蹭掉眼角臉上的淚痕,笑着擡頭:“父皇醒了,可要進些粥飯?”
熙和帝緩緩的搖頭開口:“都退下吧。”
“是”一衆宮人行禮後,依次悄無聲息的倒退出去。
一時間大殿裏只剩下父女兩人,李慕君笑着從腳踏上站起來,輕快的說:“父皇不想吃東西,也喝點茶水潤潤。”說完不等熙和帝拒絕,徑自去桌上端茶。
按理生病的人喝藥是不能飲茶,可太醫院的院使錢裕豐說,不必再進藥了……陛下想吃什麽就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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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起茶盞的手腕稍微抖了一下,李慕君暗暗使勁穩住手腕,錢裕豐說陛下要麽醒不過來,要麽便是是回光返照。
她吸了一口氣平複心情,臉上挂上輕快的笑容,端着茶盞走過來:“父皇嘗嘗新進的綠茶清香宜人。”一邊說一邊胳膊彎到熙和帝脖子下邊,托他微微起來點。
“別忙了。”熙和帝緩緩的應着,到底就着李慕君的手抿了幾口才搖頭。
李慕君輕輕放下熙和帝,喝了點茶水的他看着似乎有些精神。
“三百裏加急的诏令出去幾天了?”躺好的熙和帝慢慢問道。
李慕君把茶盞順手放在旁邊,半跪在塌邊回話:“今天第四天,再有六天就到了。”
熙和帝渾濁的眼睛,看向榻旁陪自己的女兒。十三歲的孩子穿着綠色圓領團龍袍,腰系白玉革帶,纖細的身形像一棵稚嫩的小白楊,頭上戴着二龍搶珠的黑色翼善冠,襯得一張小臉玉雕的一般。
多漂亮的孩子,多鮮嫩的生命。可惜自己不能再庇護她,不僅不能再庇護,還給她留下危機重重。時間已經到了,熙和帝收拾好心情,慢慢的做最後的叮囑。
“朝裏的事朕前幾日就交托了……”
李慕君不想熙和帝太累,清晰的接口:“兒臣明白,朝裏的事暫由楊士誠和皇後、季雍共決。待季賢達歸來任攝政王以他為首,楊士誠為輔,皇後垂簾。”
“君兒,還記得朕的用意?”熙和帝氣虛的開口。
“兒臣記得,楊士誠為官幹練老道,乃是內閣首輔。皇後娘家手握南軍,只可惜她娘家人并不得力,不足以平衡楊士誠。鎮國公季雍雖然可用,但是患有足疾無法上朝。”
當然不止這樣,兩方平衡如果一方做大,皇帝将很難收拾,唯有三方可相互制約,若一方過強,另外兩方可以聯手以抗。
熙和帝躺在榻上緩緩點頭:“調回季賢達進封攝政王……”熙和帝停下喘息。
李慕君連忙接口:“進封攝政王,是因為他在朝中并無黨群,也不熟悉朝中運作。因此封上高位壓制楊士誠,以免被架空讓楊士誠獨大。”
眼看熙和帝還要艱難的開口,李慕君又說:“兒臣都記得,父皇留下三方勢力平衡朝政,以張士誠為首的文臣,以南軍做靠的皇後,以北軍為背景的季賢達。”
李慕君看着熙和帝的表情又說:“封季賢達為攝政王回來主理朝政,既是對季家忠勇的嘉獎,也是消弱他們季家對北軍的控制。”
熙和帝露出點笑容微微點頭:“為君者……吏治清明……朝政平衡為首要。”
“嗯”李慕君認真的點頭,希望熙和帝臨終的時候不那麽累。
“季賢達為人紀律嚴明,令行禁止……瓦刺人叫他玉面羅剎……”昏沉的熙和帝呢喃到這裏,心裏又擔憂一件事,迸發出最後的生命火花。
“君兒切不能對他動心……”焦急的皇帝情緒激動的想要起來,掙紮了幾下卻只能躺在榻上喘息。
“父皇不急,兒臣明白”李慕君連忙幫他撫胸“父皇雖然和皇後約定,将來君兒生下蘭家子嗣繼承皇位。但實際上決不能如此,以免被他們去母留子獨霸朝綱。”
看熙和帝喘了幾口平息下來,李慕君放緩輕撫的速度,慢慢說道:“蘭家的南軍比之北軍相差太遠,都不能生下他們子嗣,更何況有大夏四分之一精兵的季家。如果兒臣為季賢達生下子嗣,怕是死的更快。”
魂魄半離體的熙和帝聽着女兒冷靜的話語,心裏卻更是放心不下,他要如何将萬裏江山交給假作男子的十三歲女兒。
熙和帝心裏着急越發的喘不上氣:“君兒,君兒……”熙和帝用盡全身力氣,睜大眼睛擡起胳膊想要抓住女兒。
李慕君連忙握住熙和帝掙紮的手,熙和帝吐出一口氣躺下:“朕盡力了……朕對不住祖宗,對不住小嬌嬌……”
“父皇!”眼看熙和帝随着最後一口氣,吐出濃濃的悲痛。李慕君傷心不已,她明白皇帝的意思。
熙和帝終其一生也沒能生下兒子,承繼血脈皇位。她記得小時候熙和帝還精神,沒人時總是高興的對她說:“父皇終有一日會給嬌嬌生一個弟弟,讓他長大成人庇護父皇的小嬌嬌。”
為了這個目的,更為了皇室的血脈,李慕君知道她的父皇有多努力。為了能留下男丁,熙和帝每夜都在後宮努力。随着年事漸高他不顧國事的操勞,和身體的頹敗,便是用藥也不曾歇下一晚,終于才五十餘歲就熬幹了身體。
枯瘦的熙和帝無法瞑目,臉上定格成濃濃的擔憂,嘴唇還保持着喚‘嬌嬌’的樣子。
李慕君伸手想要合上他的眼睛,這個人為帝為父都盡力做到最好,她不願意別人看到熙和帝死不瞑目的樣子。
只是那雙眼睛怎麽也合不上,李慕君低聲說:“父皇已經為君兒安排三方勢力平衡,君兒一定能平衡朝局,産下李氏血脈的子嗣,将萬裏江山傳承下去。”
熙和帝的雙眼依然無法合上。
想了想李慕君接着說:“不管是錢院使的嫡次子錢益康,還是在禁軍中找一人,兒臣都可以生下子嗣,絕不會被尋常女子的所謂貞潔約束。”
李慕君再次伸手,熙和帝卻依然無法合眼。
“父皇……”李慕君眼中的淚止不住留下來,他還是擔憂她。
怎麽能不擔心,在這個講究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的年代,她一個女扮男裝的太子如何穩住江山,安全的生下子嗣?
“父皇,兒臣自小到大假扮男裝,可曾讓父皇擔心過?兒臣一定能領着李氏子孫祭告太廟。”
李慕君這話沒錯,她說不上是胎穿還是忘了喝孟婆湯,身體裏有成人的靈魂。自小在外人眼裏便安靜穩重,假作男兒從沒有人懷疑過。
熙和帝的雙眼終于合上。
偏殿的蘭皇後,一直安靜的為皇帝祈福誦經。這是一個年近五十的女人,因為保養得宜看起來四十左右,體态适中神色溫和,讓人看了便覺得和藹可親又不乏莊嚴。
聽內侍來禀告熙和帝賓天,蘭皇後心裏一松嘴角幾不可查的微揚,旋即變成哀痛的神色,領着一班宮女太監匆匆趕往寝殿。這天下終究會落到蘭家手裏,腳步匆忙的她心裏閃過這樣的念頭。那急匆匆的腳步,也不知道是那一念的輕快,還是皇帝賓天的焦急。
衙門裏的張士誠聽到內監來傳懿旨皇帝賓天,手指微微一僵:要輔佐幼主了,這位太子十歲冊封,卻極少出現在百官面前,只是聽說品行沉穩賢德。他心裏想着,人卻沒有停,立刻率六部大員入宮哭臨。
熙和帝就在這幾日,所以大臣們都有準備,衣服配飾沒有什麽不合時宜的。這進去哭臨最重要的是要請見皇太子,改朝換代,這位久居深宮的太子到底是什麽樣的。這些大夏的重臣們心裏都在盤算,将來該怎麽和這位幼主相處?這幾日的葬禮登基便可看出端倪。
當夕陽橫在西山的時候,悠長沉重的喪鐘從皇宮緩緩傳出,京城裏熙熙攘攘的百姓們愣了一下,紛紛向着皇宮跪倒。
這是應有的禮節,百姓們卻也是真心跪拜。熙和帝雖然不是什麽盛世明君,但也是穩重的守成之帝,他庇護了大夏千萬百姓生活安寧。就是不知道年幼的太子登基,能否讓大夏繼續安詳下去。
熙和三十五年七月初八,熙和帝駕崩,祥泰紀年開始。
作者有話要說:
季賢達:君君想生孩子找我啊,長得帥,人聰明,優良基因不要錢(^_^)
攝政王還沒出來,就被未來的皇帝拍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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