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冷槍
51、冷槍
梁栩腦袋嗡了一下。
他也明白過來, 染色茶葉、集體傾茶、記者入場,都是一條龍服務。
為的是誣陷江浙、甚至整個大明的茶業,為什麽?
他真是心裏暗罵一聲。他南下不是為了這件事。本來按照計劃, 他需要登上戲臺,做一回民族英雄,水師戰将,好好賺一把名聲。結果他腦子一沖動,來了這兒, 碩大的陰謀屎盆子, 就朝他頭上扣來了。
他想不管這事兒撒手就跑?那不可能。
這些稅官雖然面上沒叫他一句“衡王殿下”,但論誰都能猜得到他身份——讓白旭憲如此尊敬又年少, 還不稱官位的人,還能有誰!
而且周圍都是記者, 萬一誰認出他,追上來問話, 他撒手不管離開此地的身影被記錄下來, 再上了報刊, 他的名聲就別想救了。
梁栩深吸一口氣,覺得這盆不接不行。
他只盼着自己能解決這事兒, 這事兒如果能解決,一樣是民族英雄, 還能與整個商界關系更進一步。
可如果他接不住,大明的茶業在他手裏毀了,那就是大明的商貿小半壁江山,他便是歷史的罪人。
他正要開口, 忽然聽到身後一串焦急細碎的腳步聲, 忽然一只手鉗住他手肘, 一陣嬌脆中透着冷靜的耳語道:“豪厄爾的表叔雖然是遠東代理人,只管顧高麗、倭地與大明的買賣,但一直想把手伸向大不列颠殖民地裏最流油的印度。我聽聞他在印度購入大片土地,也與諸多莊園主、領地主交好。”
梁栩半轉過頭,只瞧見剛剛還活潑可愛的言昳臉上,浮現出幾分果決。他心裏一驚,道:“什麽意思?”
言昳:“宣隴十三年,大明茶業出口貿易稅增加到百分之十九。而印度作為殖民地,根本沒有稅額而言。他們每次往返大明運茶,航船周期都比印度長的多,所以水手薪資、燒煤、船路費都高出一截,導致大明茶價格在大不列颠降不下來,利潤率也不高。但如果大明的茶葉被誣陷有毒、染色,那必然會被整個歐洲市場抛棄,豪厄爾的表叔就可以把成本更低的印度茶引入市場。利潤率當然也更高。”
梁栩寒聲道:“所以針對的果然不是某一家,而是整個大明的茶業?!”
言昳:“蓄謀已久,計劃周到,他們後頭肯定要有更大的招。如果棋差一着,毀的便是大明的産業支柱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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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栩瞪她:“我當然知道!”
言昳比他矮上不少,她似乎也意識到自己鉗着他的手太用力,手指松開,轉做像小女孩似的拽着他衣袖,擡起臉盈盈笑道:“你怕了?”
她嬌嫩如花瓣似的面容,漾起打量他的神色,梁栩愈發覺得她陌生,但還是咬牙:“我不怕。現在便帶人去見豪厄爾。”
言昳:“我建議你先把記者都驅逐出去,而後封鎖整個江畔,就說是因為鬧出了人命要調查。而後這些茶葉會漂浮到下游,咱們必須要盡快找人打撈,沒了證據可以防止後續發酵。他們找記者,咱們也能找記者!”
梁栩依稀理解了言昳的方案,就像是中了蛇毒的人勒住兩側筋肉,能迅速控制毒素擴散一樣。他任憑言昳抓着他衣袖,轉頭對白旭憲安排。
還加上了一條,他要調撥水師過來,封鎖豪厄爾的商船在內這個口岸的所有船只。
白旭憲有些發愣:“讓寧波水師前來?言實将軍似乎這幾日也到了寧波。只是封鎖商船,罪名是什麽?”
言昳:“投毒。”
梁栩:“投毒!”
二人異口同聲道。
梁栩轉頭看像言昳。言昳眸中閃着思索的神色,并沒注意到他的凝視。
白旭憲一愣,也顧不得管束言昳,連忙命人傳信往寧波去,又命碼頭上多處官員緊急于此處集|合。
幾乎就幾句話的時間,就瞧見十來個人扶着官帽,穿過人群,不顧官袍衣擺濺滿泥點,朝這頭跑來,直接一個滑跪,到雨蓬前頭跟要把臉撲進泥裏似的,狠狠作揖道:“微臣見過衡王殿下。”
言昳幾乎都能聽見梁栩心裏罵了個“草”字。
相當于皇帝微服私去花樓剛脫了褲子,三百個敬事房太監沖進來,高呼“萬歲”,還問皇帝要敦倫多久,要怎麽敦,如何敦。
他被徹底架住了,這幫官員就是要把責任往親臨現場的衡王頭上推。
那他便也只能不客氣了,指揮着整個碼頭封鎖,說要調查“兇殺案”為由,不允許任何人離場。
梁栩寒着臉道:“走,帶我去見這位豪厄爾豪大人。”
他大步走下木臺,卻沒感覺到那只手再拽着他衣袖。他轉過頭來,言昳竟然對攏着琵琶袖往回走。梁栩沒想到她沒黏上來,脫口而出:“你還不跟上?”
這口氣真是使喚人。
言昳側過臉來瞧他,她端立着,似笑非笑。
梁栩雖覺得她可疑,但更想讓她幫忙出主意。
但白二小姐那目光仿佛看透了他心思,嘴唇勾起,似乎在說:想讓我幫你出謀劃策,求我啊。
梁栩心裏不平起來:……怎麽他從來都明裏暗裏總被她壓一頭似的?
他還是直接使喚她爹,轉頭對白旭憲說:“現在封鎖了,你家兩個千金也出不去,而且往碼頭外走也未必多安全,還不如留在你我身邊,等事情平息後咱們一起走。”
白旭憲點頭:“也好。瑤瑤呢,也快過來,別亂跑!”
言昳絕對是當着他的面翻了個白眼,撇了一下嘴角,跟上來了。
梁栩勾起幾分勝利的笑意,就瞧見言昳對他比了口型道:
“慫貨。”
梁栩:……?!
一行人往豪厄爾所在的船只而去,後頭浩浩蕩蕩跟了大隊的官員,聽說知府也要來了。
白旭憲畢竟是南直隸按察司的,雖然金陵知府地位特殊,但白旭憲品級更高,在梁栩面前,也放了幾句狠話:“這麽大的事兒,他要是半個時辰之內趕不過來,也不用來了!”
到了豪厄爾所在的遠航大船前,幾個官員攔道:“那豪厄爾似乎不是個講理的,殿下莫要再往前了。”
梁栩:“怎麽,他一個商人,還敢在衆目睽睽之下放冷槍嗎?”
言昳心裏嗤笑:你一個王爺,在這幫東印度公司的人眼裏也不算什麽,這年頭什麽事兒都可能發生,你非要賭他不敢開槍,那我就不奉陪了。
但梁栩也是嘴上一說,心裏比幾年前确實沉穩不少,茍在距離豪厄爾的航船百米左右的一處平頂亭子內,只命幾人去邀請豪厄爾下來談談,并未上前。
幾個官員搬來數把凳子,梁栩和白旭憲坐了,言昳一副乖巧的模樣笑着讓了讓,搖頭沒坐,伴在白旭憲和梁栩身後。
因為言昳真的感覺這碼頭上魚龍混雜,傾茶大事件又搞得太狠毒,她怕出事。就這麽站着,可以轉頭往山光遠身上一跳就騎着他跑路。真要是有人刺殺或放冷槍,她還可以躲在白旭憲和梁栩身後,拿他倆當肉盾。
白瑤瑤看平日懶散的二姐姐沒坐,也不好意思坐了。只是她平日在書院內,走的都是庭院石磚,所以穿的是一雙軟底繡花鞋。這麽一路走來腳上泥濘的厲害,腳心也疼,她只好偷偷扶着梁栩椅子靠背,換腳站着歇一歇。
只是梁栩身子往後一靠,撞在了白瑤瑤手指節上,她疼的小小倒抽一口冷氣,還沒縮回手來,就瞧見梁栩轉過頭來看她。
白瑤瑤才發現自己站的離他太近了,臉頰上有些羞赧,往後退了半步。
梁栩正要開口,那邊來報:“茶行掌櫃的來了!”
走來一個穿着交領窄袖棕色衣袍的中年男人,不敢擡頭,到梁栩和白旭憲身前,深深作揖,道:“小民拜見大人、拜見殿下。”
梁栩聲音溫和下去幾分:“起來回話。我聽說你是跟豪厄爾發生了争執?”
掌櫃的擡起頭,正要開口,卻愣住了。
因為他半年前才見過僅僅一面的重竹茶葉的背後老板——就站在衡王殿下身後。
雖說半年前,這位呂掌櫃也覺得這位年幼的小老板簡直胡鬧,但她既精打細算又肯砸錢,腦子也清楚,他心服口服——只是這位背後老板的名姓他都不知道,雖然時常有注資,或叫人來查賬,但之後就沒見過了。
他現在才知道——也是位貴人。
白旭憲只瞧那中年男人目光直直看向他一對女兒,立馬眉頭擰起來。
周圍幾個官吏都是馬屁精,立馬瞧出來,一腳踹向那掌櫃的膝蓋:“讓你回話呢,你看什麽看!”
那掌櫃倒是身子骨結實,沒跪下,連忙賠不是。
言昳不太願意看呂掌櫃被人欺辱,涼涼道:“背後都有英人在船上瞧着呢,咱們還踹上自己人了。你快回話就是。”
呂掌櫃因她似撒嬌似威脅的嗓音,只覺得後脊梁跟有蜈蚣爬上來似的,慌忙解釋起來。
其實今日并不是來送貨的,貨早就在前一日就裝船了,今日是按照契約來要尾款的。本來說的好好的,豪厄爾忽然變臉說重竹茶行以次充好,賣染色茶。呂掌櫃哪能容他這樣污蔑,說昨日便開箱抽驗了,都沒問題才簽的單子。
豪厄爾就說昨日有漏檢的,搬出來一箱,裏頭就是裹滿了石綠粉末的茶葉。
呂掌櫃氣笑了,覺得這太胡鬧,簡直是把他們當傻子,激烈争執起來。他知道重竹茶業做的是品牌零售,不是批發大貨,所以只算豪厄爾的客戶之一,當即就說要聯系其他茶行,一起讨個公道,把豪厄爾告上訟臺。
豪厄爾身邊的保镖,就在這時候忽然朝呂掌櫃揮拳過來了。而後雙方便扭打起來,呂掌櫃身邊一個護院沖在前頭,直接被幾個豪厄爾的保镖圍毆打死。
但沒想到擁擠的江面上正有大船通過,水浪起伏不穩,在推搡中豪厄爾的幾個保镖從擱板上掉了下去,後面的事兒就都知道了。
梁栩皺眉:“你預估他這次傾倒的茶葉大概有多少?”
呂掌櫃揣着袖子,天風陰冷,日頭已然沉下去,他臉上卻沁出冷汗來:“聽說是裝了十三艘大船,當然船上不止是茶葉,但據小民對茶行今年出庫量的了解,少說十四五千斤是有了。”
也就是七八噸。
梁栩臉色難看起來,帶着瑪瑙扳指的冷白手指,緊緊抓着太師椅的麒麟扶手:“花了這麽大的價錢,必然是覺得毀了大明的茶業是值得的。”
知府也終于姍姍來遲,白旭憲起身怒喝,那知府官帽滌帶上的串珠子都是沒捋過的,只跟兩位解釋說自己今日病了,還不住拿着帕子咳嗽,為裝病弱嘴上抹了白|粉,差點被帕子擦掉半截。
周邊幾個小吏拿着火折子、紅磷信子過來,給平頂亭子四角挂上玻璃燈,照的這平頂亭子跟風裏打轉的大燈籠似的。而周圍一圈圈殷勤來往官員小吏,就像是繞着燈籠打轉的飛蟲。
往碼頭看,大片碼頭工人沉默又無能為力的兩三坐着,甚至有些還在幹活。有些水手聚在一起飲酒低聲議論。而那些湧進來的不少記者,則被捕快們分成一小撮一小撮,分別往各個稅務辦公室帶過去,說要是請他們坐坐、談談,但實際都給半控制起來了。
但這局面也維持不了多久,估計再有一兩個時辰碼頭還不放開,這幫子人就要鬧起來了。
過了沒一會兒,終于有人回來,說豪厄爾竟然願意跟梁栩談談。
估計是他發現自己請來的記者出不去,下游好像也有人攔截了漂浮的一部分茶葉,讓事态沒擴散到人盡皆知的地步,心裏覺得有點慌神了——只能找梁栩做突破口了。
梁栩也大概知道,是言昳幾句話的建議,既定住了他心神,也幾乎控制了事态往控制不住的方向發展。
梁栩心裏不大舒坦起來。他比這對姐妹大了四五歲,他一直覺得白昳和瑤瑤都不過是腦子裏只裝着衣裳首飾的小丫頭片子。雖然會細細打量這姐妹倆的模樣,卻從來沒把她倆嘴裏的話聽進耳朵裏過。此刻卻因為她的建議力挽狂瀾,仿佛是他不如她似的。
明明他們倆在眼界上應該是雲泥之別的!
是這次趕巧了?
還是說她一直就這樣聰慧嗎?三年多以前也這樣?
為何白旭憲總提及白瑤瑤的福氣、好命,卻幾乎不怎麽願意在人前提及二女白昳?
是他想把白昳留在家裏做戶主女,甚至去做女官,所以才不在外太多誇贊這個二女兒?
言昳看着豪厄爾身邊也簇擁着不少保镖水手往這邊來了。
豪厄爾可能有些愛爾蘭血統,他是個鼻頭肥大棕紅色頭發的英國男人,腰圍跟臂展差不多,穿着天鵝絨大衣馬甲三件套,小腿上套着緊繃繃的白色絲絨襪,手上端了個中式的細杆子煙筒。腦袋小,腳也小,人好比個紡錘似的走來。
兩方見禮,按理說梁栩是一國的皇親國戚,對方應當行大禮,最起碼深深作揖。
但對方只是伸出白腸似的手,用力握了握梁栩纖長的手指。
梁栩見多了東印度公司的跋扈,當年他們進宮也就只是躬身,此刻糾結這些面子對于解決事情無濟于補。
豪厄爾一口廣東口音的漢話,說讓周圍別圍着那麽多人,就兩邊各坐幾個人就可以了。
白旭憲讓衆官吏退下,也打算讓兩個女兒離開。
梁栩卻笑道:“我瞧昳兒妹妹對此事很感興趣,便留下來聽一聽吧。”
言昳也不想走,她想知道豪厄爾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白旭憲覺得不太好,但衡王在這兒,他就是規矩,便點頭說:“都是讀了書的女生徒,也見見世面。”
言昳點頭,後退半步滿臉乖巧求知的立着。
豪厄爾其實說話态度很蠻橫,很像他們國家在外一向的口氣。梁栩倒是端坐着,顯露出幾分不卑不亢,就事論事的氣度。
豪厄爾點了名要賠償、要茶業協約、要降稅點。
梁栩眉頭松了松。
因為這跟他想象中要毀了大明的茶業比起來,更像是價格的談判。英人覺得稅率太高,覺得沒有優先供貨等等,這些都是可以談的。
雖然估計磋磨的過程會很長,也可能有諸多不愉快,但顯然不是他之前腦內預想的大危機。
言昳卻在屏風後緊緊蹙起眉頭來。
幾噸茶葉摻雜着價格不菲的石綠付之東流,明明他們可以在歐洲各國造謠,削掉大批大明茶業在世界上的份額,用殖民地的低價印度茶取而代之。為什麽卻松口了?
為什麽只是降降稅點、要求一點賠款?
不對,是這背後有更長遠的謀劃,還是單純的她猜錯了?
言昳望着豪厄爾的臉——她依稀想起來,一年多以前,好像聽呂掌櫃提及過一些傳聞。說是有英國商人,一直想打探為何大明茶葉的茶湯如此清透妍綠,色澤鮮豔,想要了解炒制茶葉的方法。
那時候他就開始針對茶葉的顏色做文章了吧。
怎麽會輕易松口和談……?
言昳正想着,忽然聽到靜默中,猛然炸起一團槍響!
豪厄爾慘叫一聲,竟從凳子上跌下來,撲倒在地!
梁栩神色大驚,豪厄爾身邊的保镖水手們也滿臉驚惶,手忙腳亂的拔出槍來,不止誰又先手抖開了一槍,又是一聲槍膛巨響,似乎有子彈打飛,梁栩悶哼一聲,捂住了肩膀!朝衆多護衛蜂擁而上,齊齊擋在他身前!
迅速兩頭拔劍的拔劍,開槍的開槍,人群亂奔,言昳想都沒想,拔腿就要往山光遠的方向跑。
但山光遠比她反應更快,她才倒退半步多,就感覺到山光遠一只手幾乎夾住她,将她抱在懷裏,朝後疾退。
可退開的,只有言昳。她眼睜睜的看着白瑤瑤被人潮推擠着,掙紮不過,被想要忠心護主的衆官吏推到了白旭憲身邊。
一片混亂,山光遠手臂從言昳身後而來,緊緊抱住她,言昳就像是落水之人抓住浮船一般,雙手也緊緊攀住他。他似乎也受到幾分驚吓,因為言昳能感覺到他胸膛傳來如擂心跳,她仰頭道:“別怕。咱們先撤遠一點,我倒要看看這局面會變成什麽樣子!”
山光遠:……槍一響你就往我懷裏跳,現在腳都蜷起來抱着我胳膊跟個上樹的貓一樣,你安慰我別怕?
她壓根都沒回頭确認梁栩死活這件事,讓山光遠心裏舒坦了幾分。
他都沒意識到自己心眼這般細小。
他往後逆着人流躲避,抱着她立在一處木箱後,向四周圍觀。
言昳抱着自己的裙擺,甚至還在用手蹭着裙擺上一個不起眼的泥點。
因為來往混亂,地面雪被踩化,地上全是泥濘水窪,她不願意下去,也不願意弄髒自己的衣裙,就這麽扒着山光遠胳膊,兩腳離地。
山光遠:“……”都這時候了,大明王爺被冷槍打傷了,你還能分神關注自己的裙子有沒有被濺上泥點?
……你是心裏真的沒有梁栩啊。
作者有話說:
*
言昳:梁栩真的太小心眼了,老娘幫他出謀劃策,他覺得我顯得比他聰明,就心裏酸了。啧,沒救。
山光遠:梁栩雖然不是個東西,但你這樣無視他死活的樣子,真的是——媽媽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