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恍然
44、恍然
言昳:“我不大理解。明明都能和離, 為什麽不走。”
李月缇看着她:“我走了估摸着不是做姑子,就是回李家。就像你,你賺出了夠買下白家上下家産的錢, 卻也不走,也不想讓他死。”
言昳不耐煩的啧了一聲,她站在回廊上,将探進回廊的一枝紅葉薅住,從上頭掐了一片形狀漂亮的, 道:“我是因為不怕他, 而且我也自有計劃。”
李月缇站到她旁邊來:“我也不怕他了。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
言昳拿眼睛瞧她,但心裏還是覺得李月缇不夠激進, 太|安于現狀。
她撇了一下嘴角,各人有各人的性格, 李月缇明顯還是心軟善良,她也不好說什麽。
言昳捏着那紅葉的葉梗, 在指尖旋轉着, 看那紅葉亂打轉:“那你防範些吧。特別是飲食要極其小心, 我怕白旭憲會毒害你。我估計他沒有這個膽子,但也不能不提防。”
李月缇點頭:“我懂。他逼急了, 什麽事兒都能幹的出來,看他如何權衡了。”
言昳随手将紅葉一扔, 奶黃色晨光漸漸從屋瓦上挪下來,照進回廊裏,道:“我走了,馬上就要坐車回書院了, 你且自己小心吧。”
李月缇目送她穿過回廊, 半晌才看向那被她薅了的可憐小樹, 低聲自言自語道:“雖然你不說,但我走了,你之後出府做事、投資也會很麻煩吧。你都沒走,我也不要走。”
其實言昳早就跟她說,她完全能夠趁此機會離開白家。
李月缇也很心動。
但白旭憲的利誘裏,有一句戳中了李月缇的心。
“昳兒也舍不得你呀!”
她知道,估計言昳不會太舍不得她,但她離了府,怕是會很想要見到言昳。怕是會忍不住想言昳這會兒在做什麽,甚至可能想法子讓人打探。
Advertisement
但那時候再打探就不容易了。
而且,李月缇發現她沒有辦法再安心去看那些四書五經,去沉浸在詩詞曲賦的世界裏,從她被逼着審視這個世界的現實之後,她閉眼也無法逃回虛假的詩意的世界了。這個跟言昳相關的真實世界,多麽肮髒,多麽有趣,多麽兇險,多麽肆意,她無法像古井一樣平靜無波,永遠也沒辦法了。
她想留在這個世界裏。
*
言昳坐在車上,往上林書院去,一路上紅的深淺不一的霜葉,在風中如火海般翻湧。
言昳捧着賬冊,道:“你去見到那孩子了嗎?”
輕竹點頭:“剛出生的孩子,小小一團,臉都是皺的。那麽點,瞧不出來像誰。”
言昳:“她能保住這孩子也是命大。若不是熹慶公主和梁栩出的這一遭事,梁栩說不定還會再想細查芳喜的去處。”
輕竹笑:“她們母子都已經按照您的意思,送到了昆山,改名換戶安頓下來。往後說不定會有大用。”
言昳搖頭:“我壓根不指望。我現在越想越覺得……”她上輩子只看到了梁栩,而忽視了熹慶公主。越是深挖關于熹慶公主的産業,言昳越發現,這個女人一直鋪設着一張多層次、多深度的大網,将人脈與權力,鋪到了商、軍與官三界。
現在猜測寧波、天津衛水師的艦船是她偷偷辦廠建造的這一點,仿佛只是冰山一角。
但在《慫萌錦鯉小皇後》的故事裏,只寫熹慶公主是個對別人刻薄,卻對白瑤瑤特別寵愛的長姐,只描述過熹慶公主替她在皇親國戚面前出頭如何如何。
言昳也承認,因為她上輩子相比于野心,更希望自己能主宰命運,所以目光總放在身邊那幾個有權有勢卻欺負她的垃圾男人上,沒有多在意過熹慶公主。
不過她也跟熹慶公主有過那麽幾次接觸。
只是熹慶公主把她當做梁栩的姬妾,高高在上,對她不甚在意。
如果對于這樣的熹慶公主而言,言昳壓根不指望芳喜的孩子能有什麽用。只能說留一招,先拿點錢養着,最後用不上就算了。
言昳:“就這樣吧,不用再跟芳喜接觸太多。”她說着掀開車簾,向外張望漫山紅葉。
山光遠随車,坐在車外腳踏處,言昳掀開車簾往外看風景的時候,他轉過頭來,從懷裏掏了個蘋果給她。
言昳搖頭:“我不吃。”
言昳靠着車門看紅葉,山光遠覺得危險,用手臂撐在車門旁,防止驚馬車停,她不小心跌下車去。
言昳也望着山光遠的發髻,她在想:山光遠知道她請的何郎中來,自然也知道她策劃了這麽多,但都不怎麽懷疑或者怕她嗎?
輕竹、李月缇不怕她,是因為需要依賴她,而且言昳也掌握了這倆人的性格和心理。
但言昳一直覺得山光遠是個心思深沉,頗有執念的性格,他年少就一直在追查山家一案,絕對不傻,竟然不會懷疑她超越年紀的心機。
還是說他有懷疑,但因為他也想利用她報仇,所以只沉默的佯裝一切不知。
她忽然伸手戳了一下山光遠的發髻。
他沒回頭。
言昳又戳了戳:“我覺得你很不對勁。”
山光遠正背對她,心裏一驚。
不太可能,他一直仔細僞裝,言昳是怎麽看出來的?
他仰過頭來看她。
言昳歪着腦袋,道:“這幾日的事兒,你不怕嗎?”
山光遠那張輪廓初現的臉面無表情,半晌吐出一個字:“……怕。”
言昳嗤笑:“我怎麽這麽不信呢?”
山光遠又指了指自己和她:“怕你。有朝一日。殺我。”不,是怕你有朝一日讨厭我。
他身後全是火海般的紅葉,言昳忍不住想起上輩子臨終前見到他的模樣,比現在可怕,也比現在生動。山光遠表現出的幾分弱勢,可不會讓她心軟,她靠着車門,眼神依賴歡喜,心裏滿不在乎的哄騙道:“我怎麽會殺你,你現在是我手邊最得力的幫手了。沒了你,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山光遠:“……”如果不是知道她也重生了,這話和這表情他都要信了。
山光遠越來越覺得,言昳上輩子似乎經常表情或深情或真誠的,胡說一些示弱或依賴的話語,但實際都趁此在背後握緊了刀,誰要是信了,誰就是下一個刀下亡魂。
不過言昳從來沒對他演過太多戲,可能是覺得他身上沒什麽她想得到的價值?
山光遠還沒接話,她又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發髻,笑道:“不過我最讨厭吃裏扒外的。若是誰吃裏扒外,我便扒了他的皮,讓他的裏子被狗吃了才好。”
山光遠又仰頭看着她。
言昳還是有了底氣,雖在甜笑,但面上鋒芒都與上輩子不大一樣。
他十分滿意:這話說的多好,誰要是吃裏扒外,就扒了他的皮!有這份心氣,有這種手段,這輩子才能不讓人欺負了!他絕對支持!
言昳以為山光遠會怕,會驚,或者會順從,但她沒想到山光遠隐隐露出贊許和鼓勵,轉身拍了拍她的肩膀:“說得好!”
言昳:“……?”
她是在威脅他哎!
結果山光遠像是老師欣慰的看着學習課代表做出最後一道數學大題一樣,欣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臉“這孩子我沒看錯”的表情誇贊她?!
……
言昳進了課堂,果然最受人矚目的,便是寶膺回來了。
現在關于熹慶公主的傳言太多了,有人說她屈辱割權,換得一命;有人說她挾天子以令太子,其實掌握了大權。寶膺作為熹慶公主唯一的孩子,自然是衆人焦點,他能回來讀書,至少證明現在熹慶公主是很安全的。
言昳瞧見寶膺,自然歡喜,她剛要上前打招呼,就瞧見寶膺朝她這邊看來。
他微微一怔,想要勾起幾絲笑意,但嘴角像是千斤重,只是勉強的抿了抿嘴唇。
他外貌上沒多大變化,甚至也沒有消瘦。
言昳卻覺得寶膺像是一下子被迫長大了。
他目光裏充滿了焦慮、不安與掩飾,這不是他曾經有的神色……
言昳一時竟然不知道該如何跟他打招呼,寶膺也只是點點頭,道:“二小姐,許久沒見。”
并未再跟她多說幾句。
言昳心裏惴惴起來,到底是他家中最近出了什麽事?
但到課間,寶膺經過她桌旁,忽然扔下紙團。
言昳捏在手裏,她出了戌字班的間堂,才在衣袖中展開紙團。上頭幾個墨跡亂沾的字:“晚上,來觀星樓。”
下學後,山光遠伴着言昳回來,便瞧見她一路上在走神,她進了屋沒有早早洗漱換衣,或躺到榻上犯懶,而是在找些禦寒的披衣。
山光遠忍不住問道:“要出去?”
言昳在衣櫃裏扒拉:“嗯。寶膺約我去觀星樓。”
山光遠皺起眉毛:“夜裏風冷。”
言昳哪能聽得出來他是攔她,只道:“所以我打算穿厚一點。”
山光遠又道:“他經歷變故。未必,像你想的,那樣。”那樣良善。
言昳手裏拖着一件藕荷色披風,懈着肩吐氣,拖着聲道:“我知道啊。但我就是有點擔心這個小胖子。哎,反正也沒事,去一趟吧。若他變了,大不了以後就不來往了。”
山光遠心裏有點悶。
雖然他有時候也吃驚言昳重生後,竟然會對他好——但他們倆好歹是上輩子有過幾年友誼,又有過十年婚姻吧!
哪怕是怨偶,那好歹婚書他都保有十年,是斷不了的緣!
但寶膺算什麽?
言昳上輩子壓根跟寶膺都沒打過什麽照面,連熟人都算不上,為什麽會跟寶膺關系這麽好?
甚至寶膺上輩子都沒有多少實權,對她而言根本沒什麽利用價值。
山光遠又仔細想了想,一下子在震驚中恍然大悟了。
……難道就因為寶膺長大後模樣大變,也算是大明南北出了名的俊朗風|騷,眉目含情?
達官貴人中模樣過人的男子其實也沒那麽多。
梁栩跟她愛恨糾葛太深,她不一定再願意重蹈覆轍;韶星津則是下場不好,性格也比較古板,她不一定喜歡上輩子的敗者。這麽看來,寶膺就是漂亮又沒威脅的公孔雀,她就覺得安心又養眼啊。
山光遠真是瞳孔地震。
他雖然知道言昳看臉下菜碟,但他沒想到,她竟然會給自己培養童養夫啊!
而且喜歡的還是白皙貴氣公孔雀這種類型的!
這……
山光遠想到自己上輩子三十多歲時候的體型、膚色和滿身傷疤,以及他确實能不說話就不說的性子,永遠沒什麽表情的那張臉。
……言昳喜歡的竟然是跟他完全相反的類型!
完全!相反!
言昳跳出門檻,拽着披風領子,拎着小手袋,要出門的時候。就看到山光遠籠罩着一陣陰雲,靠着牆邊站着,半垂着頭雙眼失神。
言昳:“?”
他這一天天的,什麽時候情緒波動這麽大了?這又是作什麽妖呢?
言昳戳了他一下:“阿遠!”
山光遠沒回過神來。
不是說女人都會吃什麽美白……啊,他在想什麽!
就他那張臉,也跟寶膺不是一個路數的啊。
言昳:“哎!!”
山光遠倏地一下站直,怔怔的看着言昳。
言昳蹙眉:“你今兒怎麽了啊。我先去了,你不用接我!”
她說着,就擺擺手往外走去。
言昳到觀星閣的時候,已經暮色四沉,夕陽照着觀星樓塔最上層一點塔尖,眼見着就要餘晖消失,言昳撐着胳膊,爬過觀星閣樓下鎖着的圍欄,爬進一層。一道盤旋的樓梯的向上,能從最下層,看到這些樓梯的底面畫着和最高處藻井交相呼應的星圖,以珠貝混合着靛藍的顏料,在昏暗的微光中如星雲般流動着光彩。星圖标注着東西南北各個天空的星宿,繪畫着土星的光環,言昳仰頭往上爬,像是以望遠鏡觀星、記錄的學者,一代代深入星瀚宙宇,越知曉、越迷茫。
她爬到最上層,夕陽已經快挪離塔尖,晨昏分界線恰好落在了觀星閣樓頂的八面門洞正中,照亮她上半張臉。
言昳瞧見寶膺正坐在一個門洞的欄杆邊,身邊幾盒小糕點,他背對着她,正看着塔外上林書院的景色發呆。
言昳叫道:“寶膺!”
寶膺轉過臉來,他眼垂着,嘴角還是因為她的到來而露出笑容,朝她伸出手:“你來啦!”
…
言昳靠着門洞邊的欄杆,咬了一口糕點,道:“你是說你自己都不知道你阿娘在做什麽?”
寶膺點頭:“其實我也有兩年沒見過她了。我只能從報紙上看到她的畫像。”他垂下頭,又笑道:“你猜我這些日子住在哪兒?”
言昳搖頭:“這附近?揚州?或者是寧波?”
寶膺搖頭:“我去了蜀地。因為我爹娘甚至做好了打仗的打算。”
言昳驚的瞪大眼睛:“蜀地也太遠了吧!再說——打仗?誰跟誰?”
寶膺聳肩:“或許是大亂鬥吧,我爹說,有些人就希望回到幾百年前的模樣,有些人卻想各當各的皇帝,遲早要打起來的。而沒打起來的時候,這幫人誰都跟誰分不開。你聽說過卞家嗎?聽說他們最近都有了動作。”
言昳緩緩吸了一口氣:“卞家嗎……?但最後還是沒打起來啊,你都回來了這裏,說明你娘和宮裏談出了各退一步的結果。”
寶膺說話都比以前成熟不少:“是,我娘就當被軟禁這幾個月,是進宮照顧皇帝了。聽說太子在暗中也吃不了不少苦頭,韶骅也差點遭到彈劾。現在大家,就跟站在秤兩頭似的。我娘似乎也覺得不想太激進,她想再緩和幾年。”
寶膺說了幾句又沉默下去了。
言昳看他圓潤的側臉,道:“怎麽了?”
寶膺捏着自己軟乎乎的手掌:“我雖然看起來好像是,八面玲珑,跟誰都能說上話。但從小我就讨厭我爹跟外人客套、還有所謂的拉扯人脈;我更讨厭我娘那副運籌帷幄,什麽都要算一算的心思。”他又垂下眼:“但是我好像又感覺,這些是我逃避不了的,我跑到哪兒,都會有人把我稱在秤上量一量,都是要因我是個什麽世子,是熹慶公主唯一的兒子,把我往裏拽。”
言昳皺眉:“是你逃到蜀地的時候,也有些當地的門閥、兵閥找到你了嗎?”應該是他也陷入了這場争鬥的餘波中。
寶膺把額前一點碎發往腦後抹去:“……算是吧。”
寶膺又看向言昳:“你願意跟我做朋友,也是因為我是世子嗎?”
言昳本想否認,但卻又結舌,道:“……我不知道。寶膺,我覺得有時候選一個人做朋友,一點也不考量對方的條件是不太可能吧。你是挺心細善良的,但如果是個馬夫家的孩子,再心細善良,我也沒有了解的機會,也不會想到做朋友吧。但說是因為你是世子——”言昳笑了笑:“可能這話不好聽,但我沒覺得你一個世子有什麽價值,或者說我現在也沒覺得能從你身上得到什麽好處啊!”
寶膺微微睜大眼睛,竟然窘迫羞愧起來。
他這話問的多麽自負。如果是言昳,也可以反問他:你是不是因為我是白家二小姐跟我做朋友?是不是覺得我漂亮?覺得我聰明?
做朋友哪要問這麽多,覺得自己開心舒服,心裏不別扭不就好了嗎?
寶膺剛要開口道歉,言昳說着将一塊雲糕送進口中,笑道:“不過也是有好處的,你家糕點是真的太好吃了。”
寶膺若蚊子般小聲道:“是我話問的不合适了……你別生氣。我就是最近心裏總七上八下的。”
言昳:“還發生了什麽事嗎?”
寶膺喉嚨動了動,垂眼低聲道:“就是家事罷了。”
看來熹慶公主這家庭關系,複雜的跟她白府有的一拼了。
言昳半晌輕聲道:“我家裏也出了好些事呢。或許過段時間,連你也可能聽聞。生到幸福美滿的家庭好難,不過我也不想再自怨自艾的總說着爹娘這不好那不對了。總有比我過得還不好的,我總不能一直這麽下去吧。”
她笑了笑:“哎呦,他們就已經那樣了,不是咱們能改得了的。咱們都好好讀書,等長大一些,記着爹媽的德行,好好讓自己別重蹈覆轍吧。”
寶膺擡眼看她。天已經徹底暗下去,他們二人之間擺着一個寶膺拎上來的燈籠,一點微光照亮繪有萬千星辰的藻井,言昳沒看他,在仰頭望着那星辰圖案,向上瞧的瞳孔裏映着穹頂。
寶膺不知道為何,覺得言昳和他此刻都特別真。他被沖擊的那顆複雜、不安的心似乎安定下來。
不是因為言昳單純,而是因為她不畏懼複雜和未知,她不逃避那些肮髒的底色,就坦坦蕩蕩的往下走似的。
寶膺也将目光,從她揚起的面容挪到更高處的藻井,嘴唇緩緩笑起來道:“嗯。”
當寶膺和言昳從觀星樓上下來的時候,竟然看到一個孤零零的身影,立在樓下樹林旁,并沒有拎着燈籠,只隐匿在黑暗中等待着。
言昳抓着寶膺的胳膊,還在晃着小腿:“上去的時候不覺得,下來的時候才發現,這樓梯可真陡峭。我都怕摔下來!”
一個深色窄袖衣袍的小少年,就從樹林的陰影下往這邊走過來,寶膺一看那嘴唇緊抿、神色不善的面容,腦子裏就幾個字:悍将冷刀,月夜殺人!
寶膺緊張的擡起胳膊,要保護言昳,就聽到言昳在後頭無奈的嘆口氣:“我不是說不要你來接我嗎?!”
作者有話說:
山光遠:閨女跟男同學夜裏出去玩,當媽的怎麽可能不接孩子?我都恨不得給你買小天才電話手表!
言昳:……那當媽的就別想着美白,比過我的男同學了行嗎?
*
明日更一個小短更,大概2000字左右。
然後後天就開始新一卷了,之後日更字數還是會平穩保持4000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