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重生
36、重生
錦袋中有皇帝給韶骅的折子, 并不是走的明面,而像是私下給他的書信,裏頭寫着要韶骅南下慰問拉攏寧波水師, 甚至寫着要韶骅如何跟寧波水師談條件,如果寧波水師肯同意,來年由韶骅主持,如何給它們撥款并加大巡航範圍。
看來她還真猜對了。
但言昳并不在意這封奏折。
其中還有韶骅的私印……以及一些別的重要的物品。
私印真是個好東西,這年頭銀行開戶都是要看印章的, 言昳做的很多事兒, 看來可以讓韶骅背鍋了。
但真正重要的是,言昳其實沒想到過會發現跟山家有關的東西。
畢竟山家倒臺約莫有五六年了, 連名聲爛臭人人喊打的時候都過去了。早些年還有些鄉鎮,曾為山家一脈立像立碑, 以紀念山家祖上曾在此地保家衛國。但山家倒臺的時候,罵名滿天飛, 這幫鄉民就又砸石像、又潑紅漆的做秀。
直到今日, 山家的罵名都過氣了, 作秀都懶得找他們家洩憤了。
韶骅五六年前參與山家一案時,他還是當時大明權相袁閣老的門生之一, 他雖是進士,但紫禁城內外多少活進士, 他不過也是其中不受重視的一個罷了。
四十二歲,還是袁閣老烏泱泱的門生中,很不起眼的存在。
當時袁閣老想要東士黨站穩腳步,要解決兩大心頭禍患。都是手握重兵卻有身處京師、頗有威望的将門世家。
一個是卞家, 另一個就是山家。
卞家是陸軍将門。言昳上輩子跟老了的卞宏一和他孫子打過不少交道, 她管卞家叫山西火力王。全族都是重度火力不足恐懼者, 槍要大口徑,炮要射程足,人要堆,槍更要堆,他卞家手下每個兵都恨不得自己背三十公斤彈藥上戰場。別的兵閥陣前十門炮,他就弄三百多門,瘋狂燒錢把對方陣地轟成窪地,都恨不得再放把火才能安心。
這個兵閥實力超強卻過分謹慎。
卞家的這毛病,似乎跟卞宏一年輕時候率領的陸軍跟老毛子打仗的時候,被人用□□隊單方面屠殺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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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山家是水師将門,則是走精密戰術類的。善于以小博大,以長遠的投資,為大明水師積蓄力量。
山光遠的祖父為先導确立了如今天津衛、寧波、閩州、廣州四點連線,并向外擴張的海軍基地。山以将軍更是曾經通讀英法兩國軍事書籍,是幾大船廠的督造之一,也是他親身參與擊退六國聯軍的西海戰役,血染連雲港一帶,浮屍千裏,以血的代價讓大明水師徹底在遠東站住了腳。自那勝利之後積累的信心與經驗,也是後來金陵能擊退法國海軍的關鍵。
當時袁閣老想要對付這兩家,別人都覺得當時在京師的卞家散漫蠢懶,好對付,上趕着打包票要對付卞家。韶骅卻自請纓,說能給山家斬草除根。
沒人信。韶骅那時候還只是個極文殿四品官員,想扳倒根正苗紅的山家?
那畢竟是言昳很小時候的事情,她也不知道韶骅怎麽做到的。甚至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山家倒臺是韶骅謀劃的。
但她知道,山家确實太正直了,太相信這個世道。
妖魔鬼怪的時代,身正也怕影子斜。
最終山家聲名盡毀,查出貪污受賄、欺瞞聖上的證據,甚至傳聞山以将軍還殺過曾經的同僚。在宣隴皇帝下令抄家時,山家男丁“畏罪潛逃、襲擊朝廷命官”,被當場斬殺,且因為山家女眷“自己不小心”,府上燃起了大火。
而另一邊,人們眼裏散漫的卞宏一卻抛下累贅親戚當誘餌,只帶着老婆孩子直接溜了。他到山西隐姓埋名了一兩年,忽然宣布自己買下大片莊園,并“招安流匪”,奉命保衛山西一地百姓安康。
從那之後卞宏一就成了山西王。
她以為袁閣老都倒了,韶骅只當山家是自己往上爬的路上的一塊墊腳石,不再多提。
卻沒想到這錦袋中的一封書信中提到了。
這是一封別人寄給韶骅的書信。
落款是小字,言昳不能辨認身份,但看起來應該是韶骅在朝中的友人或學生。
寫信的人稱,袁閣老倒臺後被殺,他的大批學生與舊友也受牽連被左遷,但他們勢力仍舊龐大,想要借着宣隴皇帝重病、新皇繼位而還朝,但先要洗清袁閣老下臺時背負的罪名。但如果是硬洗反而沒人關注,他們就希望把一些大家懷疑是袁閣老幹的髒事兒,都安到如今坐在閣老位置的韶骅的頭上。
就比如翻了山家案。
他們其中一兩個人,是袁閣老當年心腹,保有一部分韶骅與袁閣老的書信,知道山家的事兒一直是韶骅辦的,就想揭露此事,把韶骅也拉扯下來。
書信中也提及,山家當年有一幼子至今下落不明,雖然時逢戰亂,幾乎不可能找回這個孩子,但如果真的能找到,韶骅最好的辦法就是今早扶持此子,救助山氏孤兒,先一步占據道德高地,而把山家被屠的慘案全部推回死了的袁閣老頭上。
言昳看到之後,緩緩閉上眼睛:這就是前世韶家幫助山光遠,并且給山家滿門正名的原因吧。
而山光遠前世跟韶家交好,被足足蒙騙了六七年才知道,韶骅就是一直以來山家滅門案的罪魁禍首之一。
但這件事,言昳很後來才知道。因為韶骅慘死,山光遠并沒有公開讓韶家徹底身敗名裂。
或許是沒有證據。
或許也是他勢單力薄一個人,确實鬥不過……
總之,他只是在韶骅慘死後,離開了京師。
言昳緊緊捏着那書信,猶豫起來。他如果知道了,自然會免于被韶骅蒙騙利用,但會不會現在就激動的要去找韶骅拼命?
言昳猶豫再三,還是覺得,既然書信都到了手裏,這就是韶骅的罪證之一,山光遠有權力知道這件事,自己處理這件事。
說冷漠一點,她不瞞着他,就不會遭他的恨,至于他是沖動複仇還是什麽的,跟她無關!
過了片刻,言昳擡頭道:“我要給你一樣東西。很重要的東西。”
山光遠将船往橋下撐了一把停住,四下無人,這裏也偏僻,他走過去道:“何事?”
言昳讓他去看手中的書信,山光遠身量日漸抽長,他日後個子那般高大,如今就顯露出了幾分征兆。他蹲在她旁邊,半垂着頭,接過那張薄薄的信紙。
他一目十行的看完了。
內心毫無波瀾。
原來韶骅這麽早就開始想要找他了。
怪不得後來得知他身份之後,簡直跟山家忠友一般,就差抱着他痛哭流涕了。
而山家畢竟是兩百年戰果累累的将門,山光遠被韶骅找回,并且為山家正名之後,一時間韶骅在朝野間的名望也到達了某種頂峰。
後來,山光遠日益強大的軍力讓某些人覺得礙眼之後,他都沒給山家正名十幾年,就再次“身敗名裂”了。
真是好笑。
言昳有句話沒說錯:“強權就是公理。”
只追求公理,那得到的公理往往會是真正強權者的仁慈或博弈的産物罷了。
他望着那張薄薄信紙正出神,就感覺到一只小手,輕輕的放在了他頭頂。他身子微微一抖,她極少有這樣親昵的動作,摸着他腦袋,更像是把他當什麽不懂事的小狗似的。
山光遠心裏有些疑惑,擡起臉來,就看到言昳側着臉,望着燈火波鱗般的黑色水面,目光複雜,輕聲道:“不要沖動。報仇的日子遲早會來的。”
她在安慰他?
是,如果他沒有重生,這封信對年少的他意味着太多仇恨與希望。
山光遠心裏一暖,正要開口。
言昳拍了拍他有些蓬松的頂發,道:“雖然想到二十年後的你,我讨厭你讨厭的牙癢癢,但我又……”
她轉過臉來,看着山光遠的眉眼,聲音輕的像是聽不清:“但我又怕你再遭遇那些不公,那些糟心事。咱倆過的都挺操蛋的,我自己有信心我能變好,但真怕你又一次受人欺騙,身敗名裂。”
山光遠呆住了。
什麽?
什麽叫“再”遭遇不公……
她、她在說什麽?
言昳告訴自己要冷漠旁觀、要随他處理,卻心裏難受。
她有時候想,山光遠是個怎樣的人?他是個死變态,還是個或許也有心軟的可憐人?
如果反過來。山光遠重生了,而她沒重生,還過着被白旭憲虐待、被人罵災星的苦難日子。山光遠會不會對她這個年幼的“前妻”,有些無奈,有些想甩脫她,卻終究無法看她受苦,帶她離開白家,帶她離開這個不快樂的地方。
他可能也很窘迫,也背腹受敵,卻會把她送到言家、或者送到哪個可靠的人家,讓她遠離苦難長大。
甚至如果他自己重生了,言昳沒重生,她會不會再一次把山光遠當做朋友,巴着他不願意離開他,倆個半大的人兒,一起踏上了複仇與生存的路?
明明言昳讨厭上輩子的山光遠,山光遠應該也讨厭她,但她此刻卻冥冥中覺得,他應該會的。
他會救她于水火之中,盡自己的所能幫一幫她的。
所以她應該也幫幫他吧,至少在複仇路上,讓他少一點坎坷。
因為她自信能過好這一生,她有自信不會再像上輩子似的被迫跟他成婚,她更有自信——哪怕真到最後,山光遠面對白瑤瑤戀愛腦爆發,人設崩塌,甚至搞出什麽幺蛾子,甚至去與她為敵——言昳能扶持他,也能弄死他。
她放下手來,不再說什麽上輩子之類的話,畢竟她以前經常胡言亂語說他是男三什麽的,山光遠只是迷糊茫然,并沒有深究;這會兒就哪怕胡說了幾句,山光遠必然也想不到什麽重生穿越之類的事兒上。
言昳手指尖往下挪時,不經意蹭過他臉頰,道:“韶家必定會想要利用你,你如果想要讓山家正名,或許可以跟他們相互利用一陣子,但不要着急。”
言昳慢聲道:“你估計不信任我,但我對什麽山家都無所謂。我就希望你別給自己作死了。許多人比你想象中更要心機深重,但最可怕的是,他們不把你當多重要的砝碼。那種對你死活的不在意,往往更可怕。我自己能過好,你也別太慘。”
她的指尖劃過他臉頰的肌膚,就像是巨劍刀刃劈過懸崖,帶起崩塌的碎石與迸發的火花,他渾身不住顫栗起來,因為這觸碰,因為她的話語,以及某種……可能性。
山光遠腦子像是無數碎片,在發了瘋一般重組一般。
她的足智多謀,她的冷靜計劃,從要殺增德的那一步開始,似乎都指向了同一個答案。
是他太糊塗了。
言昳是很聰明,但一個九歲的高門大小姐,能精明到這種地步?她每一步,其實仿佛都包含了一個更大的野心與格局,這不可能是一個孩子可以謀劃的東西!
還有,她知道他的胃病,她對他的身世并不吃驚,她明白他的啞症與血海深仇。
世界上僅有一個人那麽了解他,但那個人只留下一座小小的墓碑,在金陵西側的山嶺上,墓碑上有他用小刀雕刻的牡丹花與飛鳥的花哨圖案。
她……已經死了十年了啊。
她已經死在山光遠三十三歲的那個火光沖天的夜晚了。
雖然他們的死亡相差十年,但都死後重活,回到了……回到了童年嗎?
她醒來是什麽時候,是九歲,還是更早之前?
但山光遠有些無法思考這些細節了,沒有人能确實的體會他的感受。
那種過于驚喜帶來的心頭痙攣,那種不可置信帶來的微微顫抖。
眼前的言昳,如果是九歲的言昳,他心中感懷、他心裏感慨,他覺得能改變她的人生——但他心裏清楚的明白,這個言昳,不是那個童年時抱着他哭着寫徘徊二字的言昳,不是那個西北重逢是望着他的臉呆呆失語又忽然怒罵的言昳,不是那個鳳披霞冠下扶着他的手臂走出紅轎卻狠狠用指甲掐他胳膊的言昳。
所謂的重活,并沒有真正意義上讓他的愛人起死回生。
一切珍視的過往都已經被抹去了,斯人已逝,真正愛過的人終究是不在了。他重來一輩子,只能用理智去重新為陌生卻又熟悉的她,再來編織人生。
但現在。
但現在!
現在面前的言昳,就是她,原原本本的她,完完整整的她,與他成婚十年,咬牙作對十年的她。一件寶玉重歸,在他掌心,他能默背每一條紋路,他指尖記得每一點弧度。
天底下真有這樣的事?這樣的命運與機會?
逮住了那個對他百般不信任的言昳,抓住那個失去她後追悔莫及的山光遠,擺回棋局的最開始,像是命運按着這兩個滿身是刺的混蛋可憐人,告訴他們:“好好來一輩子吧!別再讓自己後悔了!”
山光遠抖得厲害,他知道自己不會哭,也從來沒哭過,此刻卻好像視線有些模糊。
重生回到童年,都不是最重要的,他也就只想讓那個歷經苦難的言昳好好活着。他就只是覺得言昳吃了太多苦,她應該有個好結局,她應該有延續下去的人生,她應該對過往一笑置之,繼續光芒四射!
言昳望着山光遠,竟看到他眼眶微微泛紅,那從來不會動容的臉上,現出幾分裂痕,流露出一絲他內核裏山崩地裂似的悲恸與激動!
她吓壞了。
山光遠哪裏會露出這種表情?!他哪裏會在她面前這樣痛楚過!
果然、果然還是這滅門之恨,如切膚之痛,刻在他骨髓裏,他一刻也無法忘記吧!
言昳心裏也難受起來,上輩子她從沒給他的報仇出多少力,甚至說是他獨自背負且完成的也不為過,她們雖然了解彼此,但依舊過的是自己的生活。
她甚至不知道他如此……
言昳吓得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山光遠也會、也會有這樣的模樣嗎?
她忍不住伸出手,用自己還幼小纖細的手臂圈住了山光遠肩膀,一只手用力按了按他後腦,笨拙道:“你、你別傷心啊。哎,我可能會稍微幫你一點的啊,雖然就一點,但肯定日子會變好的。我告訴你,我其實可厲害了,我有錢的。雖然……雖然我知道有時候錢不是萬能的,但我是很厲害的啊!”
山光遠後背肩膀顫抖的更厲害了,他半跪在地上那大片半枯萎的花瓣中,伸出手摸摸索索似的從她衣角攀上去,緊緊抱住了言昳細弱的後背。
她死後十年,他未曾流過淚,但山光遠此刻卻好像無法控制的眼角酸澀,在她看不見的角度湧出淚來。
因為她的口氣,因為她明明那麽讨厭他,卻在重生回童年時,想着幫助他,想着他的複仇,想着要他讀書認字。
想着他不要再走上輩子的老路!
上輩子也是她,這輩子也是她,以那麽篤定的口氣,還有獨屬于她的幼稚,說“我可厲害了”,說“咱們一起努力,日子肯定會變好的”。
唯有她。
山光遠用力抱緊她,就像是一只飛蛾要與火舌擁抱,他啞着嗓子哽咽道:“會的。會變好的。”
只是在這種滾燙的心境下,他心底忽然打了個激靈。
……就像是把一塊熾熱的鐵塊,扔進冰水,驚懼與後怕讓他瞬間汗毛直立。
他絕不能讓言昳知道他也重生了。
作者有話說:
所以說,山光遠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