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蓄謀
蓄謀
雪下整夜,寧江的樓宇大廈都被覆上白茫茫一片。
隔日一早卻出了太陽,光線折幾折,放眼望去晴朗明亮。
雪洗萬物,公司同事都一副幹勁十足的模樣,九點一過,立刻響起了鍵盤敲擊聲。
葉因枝坐在工位上,頂着黑眼圈打哈欠,有點兒格格不入。
她皮膚白,卧蠶底下的青淺就格外顯眼,原先空靈的雙眼此刻裝滿空洞。
“因枝姐,早。”卡點來的秦似跟她打招呼。
葉因枝吞下哈欠,回:“嗯,早。”
秦似臉上笑嘻嘻,拿手在葉因枝眼前晃了晃,問她:“你昨晚沒睡好?”
葉因枝憋悶地抿唇。
豈止沒睡好,那是根本沒睡着……
收起腹诽,葉因枝只說了句:“有點。”
秦似提議說:“要不你摸魚打會兒瞌睡,我幫你盯着邵主編。”
“不用了。”葉因枝謝過他的好意。
她強忍困意,眼睛眨也不眨,等的可不就是邵盈。
一般在早上的工作開始前,大家都會去茶水間泡杯咖啡或者打杯熱水,好讓自己快速切換到工作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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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盈也不例外,只不過她通常會在九點以後才出現在茶水間,那會兒員工們都會有意無意地避開,少了寒暄,也節約時間。
葉因枝視線注視着茶水間方向,耐心等待。
眼見邵盈前腳進了茶水間,就立馬端起空杯子後腳跟上。
茶水間是一個類似于會議室的隐蔽空間,有堵牆面阻隔,裏面說的話,在外面幾乎聽不見。
而且不比主編辦公室的正式,這裏氛圍輕松多了,也讓葉因枝少了些壓力。
邵盈正摁下咖啡機啓動鍵,深棕色的液體流入杯子,發出輕微聲響。
葉因枝的聲音沒比這大出多少:“邵主編,我能問問年終刊的采訪時間定在下周什麽時候嗎?”
邵盈掃她一眼,神色平靜:“下周三。”
裝滿淺口瓷杯只需要短短十幾秒,邵盈盛好咖啡,準備離開。
“下周三……”葉因枝沒猶豫,她咬咬牙,“我可能沒時間。”
邵盈感到意外,挑了下眉:“怎麽?”
在她看來,年終刊這個采訪極其重要,落到誰身上都是樁美差事,沒理由拒絕才是。
“我要參加朋友婚禮。”生怕對方不答應,葉因枝急急補充,“很重要,得請假……”
“你先把采訪提綱準備好,剩下的我去溝通。你要是真沒時間,到時候再讓其他人頂上。”
邵盈的态度模棱兩可,既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葉因枝抱歉地點點頭,又道了聲“謝謝”。
濃郁的咖啡香味彌漫在茶水間,光聞着就足夠醒神。
邵盈走後,葉因枝徑直繞過咖啡機,倒了杯熱的白開水。
即使困極,她也不怎麽想喝咖啡。從第一次嘗到那種略微苦澀的口感,到現在也還是沒辦法接受。
在某些事上,葉因枝是一直個固執的人,這種固執給她帶來安全感。
但許聞欽卻是個讓人頭疼的不确定,他總是能夠敏銳識別出她的邊界,然後信步跨入,擊潰她的原則。
所以,她現在還不想和他正面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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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江環海擁江,風景四季皆宜。
從高樓俯瞰,一道跨江大橋屹立江面,橋上車流似箭。
綠化帶積的雪開始融化,滴水不止,路面顏色大面積加深。
邵盈回到辦公室,拿出手機,從通訊錄撥了個號碼。
短暫的鈴聲過後,響起成年男性特有的低醇聲線:“喂?”
同一時刻,聆止最高層辦公室。
許聞欽正在文件落下簽名的最後一筆,眼神示意助理拿上離開。
随後,他起身來到落地窗前,視線遠眺。
面上看着漫不經心地賞風景,實則全神貫注聽着手機。
“阿欽,你上次點名要的那個葉記者下周三請假,沒時間做你的采訪,”邵盈想了想,征詢他的意見,“但我這還有不少更有經驗的記者,要不給你重新找一個?”
對面話音剛落,許聞欽唇邊溢出一聲散漫的低笑,似對此早有所預料。
“請假……”他的聲音聽上去頗為玩味,語調沉緩地磨着這兩個字,問,“什麽理由?”
“她說要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邵盈按照葉因枝的原話轉述,“很重要,得請假。”
“婚禮?”許聞欽瞬間收斂了笑意,眉目迎着光,卻晦暗地不知在想什麽。
邵盈喝了口咖啡,繼續說:“當時你答應我做采訪,條件就是非這個葉記者不可,但現在是她有事來不了,如果重新找一個的話,你小子說話還算數吧?”
“嗯。”許聞欽唇畔揚起個嘲諷似的弧度,眼神沒有起伏。
邵盈趕緊說:“那我——”
“什麽時候有空了什麽時候采訪。”
許聞欽眉梢微微下沉,唇畔弧度不減,“我等着她。”
原是一句頗帶溫情的話,從他沒有起伏的語調聽來卻冷冰冰的,絲毫沒有感情,倒像是威脅。
邵盈的思緒被擾亂,收回即将脫口而出的話。她斟酌着改口:“阿欽,你跟這葉記者有過節?”
“小姨。”許聞欽突然正正經經地喊了她一聲,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我當時答應采訪,就這一個條件。”
“是是是,”邵盈皺眉,強調事情的緊迫,“可這年終刊年前得出版,你等得起,雜志社也等不起啊。”
許聞欽沉吟片刻,忽地說:“拖不到年後。”
邵盈疑惑:“你哪來的自信?”
許聞欽語氣恢複了慣有的平靜,輕描淡寫道:“她不會拒絕你第二次的。”
“……”邵盈徹底沒了脾氣。
商人都是追求理性的一類人,這種以感性認知來預判的做法,實在很難想象是一個科技公司創始人能幹出來的事。
何況,這小子還和她有着四分之一的血緣關系。
邵盈轉身,透過磨砂玻璃向外望去。
此刻事件的主人公正在發呆,電腦上開了個空白文檔,卻半天沒有敲下一個字。
全然不知一場圍繞她的預謀正徐徐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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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等下班,葉因枝就匆匆趕去了醫院。
主要是在公司半天也沒把采訪提綱寫出來,腦袋空的不像話,她急于做點其他什麽來喘口氣。
葉因枝到醫院時,黃如巧正撥着遙控器按鈕找節目,精神看着還不錯。
見她來了,立刻笑盈盈地喊:“小枝。”
葉因枝換上一副輕松的笑臉,坐到病床旁邊。
她挑了一個又紅又大的蘋果,開始削皮,邊削邊說:“奶奶,下周三我不能過來醫院了,得去參加朋友婚禮。”
“你忙你的就好。”叮囑完,黃如巧又忍不住問,“是同事的婚禮嗎?”
葉因枝說:“是高中同學,以前高一轉來寧江這邊認識的朋友。”
黃如巧感嘆道:“時間過得可真快吶,小枝的同學都開始結婚了。”
葉因枝低着頭安安靜靜地削蘋果皮,沒有搭話。
病房不大,有三張床位,都是年歲稍大的老人家住着。
隔壁床兩位大概都在小憩,沒有像平時一樣就這種話題熟絡地聊起來。
黃如巧關了本就靜音的電視,往床頭靠。
她盯着葉因枝心不在焉的模樣,突然問了句:“是小許嗎?”
蘋果皮驀地從中間斷開,掉進垃圾桶裏,剩下沒削完的另一半。
水白色的果肉,鮮妍的果皮……在葉因枝白皙的手中,就像是件殘缺而滑稽的半成作品。
“不是他。”葉因枝搖頭,動了動發僵的手腕,定神問,“奶奶,你怎麽會覺得是他呢?”
黃如巧笑了兩聲,似在回憶:“小枝的高中同學,奶奶又能叫上名字的,不就只有他一個?”
葉因枝拿穩削皮刀,機械地開始削另一半果皮。
是了,怪不得奶奶記得。
她唯一帶回過家的高中同學,只有許聞欽一個。
或許是年紀大了的緣故,一旦陷入某種情緒中,就會難以停止。
黃如巧臉上的笑容加深:“小許他是個好孩子,小枝,你知道嗎,他那會兒——”
“奶奶,”葉因枝語速飛快地打斷,“當時從寧江搬走以後,我們就沒有聯系了。”
看出葉因枝的不同尋常,黃如巧笑容淡下去,口中停了話。
終歸是不太忍心掃了興,葉因枝含糊地形容:“不過他現在過得應該很好。”
怎麽可能會過得不好。
之大金融系畢業,年紀輕輕就創立了“聆止”,身價上億,樣貌和家世也都無可挑剔。
……只不過再怎麽好,自己和他也都不可能有任何瓜葛了。
蘋果皮已經被削得幹幹淨淨,正好給葉因枝找了個借口。
“我去洗一下蘋果。”她起身,避開黃如巧的目光,動作迅速得像是在逃。
洗漱臺前水流汩汩,手上皮膚的溫度驟降,也讓葉因枝冷靜下來。
她擡眸,看向鏡中人的模樣。臉色蒼白,五官柔和,連慌張起來時表情都只是小幅度的變化。
當真是應了許聞欽曾經一字一頓含着笑在她耳畔說的——“膽小鬼。”
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響起。
葉因枝關了水,擦幹一只手去拿。
瞥清來電顯示,葉因枝眼皮微妙地跳了一下。她接起,“喂,邵主編。”
“因枝,下班時間打擾到你了吧?”邵盈态度難得溫和。
想到自己一整天什麽實際的工作都沒完成,葉因枝有些心虛道:“不打擾。”
“我溝通過了,年終刊的那個采訪時間推遲,正好對方當天也有行程。”邵盈說話留了餘地,聽來處處站在葉因枝的立場,“時間改到下周五,這下和你的私事不沖突了吧?”
葉因枝臉上的假笑僵住。
且不說拒絕第二次就是她這個員工不懂事了。
按照她的性子,拒絕一次已經夠難,第二次哪怕得自己受着,她也無法說出口。
話到嘴邊,葉因枝卻違心地應了個“好”。
邵盈的聲音像是松了口氣,笑說讓她好好幹。
葉因枝再次違心地應了個“好”。
挂斷電話,鏡中人正擰着細眉,咬唇不知所措。
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蒙了層焦灼的濕意。
葉因枝原以為自己是不想,不想和許聞欽正面碰上。
現在才發現是不敢,不敢再接觸到有關于他的任何事。
只是這次,她這個膽小鬼,真的無路可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