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舊友
舊友
《溫和療法》
文/姜時茫
寧江又到一年冬。
連日以來溫度逐漸走低,窗面上斑斑駁駁結起了霧花。
不時有受到重力影響的水珠斜劃出一道痕,在一片朦胧中擦出方寸清晰。
窗臺前,葉因枝視線放空,虛渺着沒有焦點。
她站了很久,久到熙攘的醫院走廊也逐漸安靜下來。
卻忽然被口袋裏振動的手機喚回了神思,稍有動作,才感到雙腿早已發麻。
一接起來,對面聲音急躁:“因枝姐,你去哪了?剛才邵主編讓你把稿子發給她,我沒在你電腦上找到文件。”
葉因枝是趁着午休時間從公司趕來醫院的,甚至連飯也沒顧得上吃。
這幾個月以來,她幾乎都是這麽連軸轉的,像這種工作上的事突如其來,也不是第一次了,所以電腦上的文件也提早在手機裏備份着。
“我這邊直接發給邵主編好了。” 葉因枝語調緩緩。
大概是由于天太冷,她開口時,聲音裏帶了幾分連自己都忽略的幹澀。
而後沒等對面說什麽,便率先挂斷電話,順帶把稿子發了過去。
走廊裏人聲又漸起,醫院下午的就診高峰即将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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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算時間,葉因枝也準備趕回公司。只是臨走前,她再次繞道去病房看了眼奶奶。
年近耄耋的黃如巧熟睡着還沒醒過來,呼吸機擋住了她臉上的許多皺紋,管子像恐怖的蛛網叢橫交錯,這副安靜的模樣卻正受着難。
惡性、擴散、晚期、肺癌……
剛才醫生說的話猶在耳畔,全是些冰冷而零散的關鍵詞。
葉因枝忍了忍眼中泛起的酸意,替她掖好被角後轉身離開。
此刻人流多是湧進醫院的,匆匆腳步加速了大廳內空氣中消毒水氣味的揮發,裝飾用的綠植權當擺設,毫無用處。
葉因枝不合時宜地朝反方向而走,低着頭一小步一小步地邁出一條路來,盡量不和別人有擦碰。
饒是如此小心,在分神的一剎那,還是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人。
醫院的檢查單自對方手中散開來,一張張雪花似的落到地面,引得其他行人側目。
“對不起、對不起。”葉因枝忙不疊道歉,先其一步蹲身去撿單子。
卻不小心瞄到一張B超檢查單,清晰的白紙黑字,似乎是孕檢。
這下葉因枝心裏更慌了。
她趕忙擡頭确認:“請問你有哪裏不舒服嗎——”
話音未落,瞥見對方熟悉卻又陌生的臉,葉因枝自顧自頓住了。
記憶深處被塵封的往事紛至沓來,混亂如海,一時之間竟讓她無法找到一個合适的開場白。
好在唐施也認出了她,話裏帶着驚喜和不确定:“因因?”
葉因枝有些恍惚,自從當初離開寧江之後,再沒被人這麽親昵地喊過了。
她手指下意識攥緊了些,遞上檢查單,啓唇輕聲喊:“學姐。”
“我沒事。”唐施接過檢查單,胡亂地塞進包裏。
想到了檢查項目,她神色有種被撞破了秘密的窘迫,又很快鎮定下來。
唐施彎彎唇,問:“因因,有時間聊聊嗎?”
“有。”葉因枝幾乎沒有考慮,因為無論如何都難以拒絕。
性格使然,又或者說,是出于心底知曉某個人近況的渴望。
-
咖啡店內循環着一首英文歌,男聲咬字輕柔舒緩,像是縷透進暗室的光線,逐漸點亮昏沉。
置身其間,讓人有種搖搖欲睡又努力想要清醒的掙紮感。
直到服務員過來點單時,葉因枝神思還是游離的。
“因因,你來。”像從前那樣,唐施這次也依然把選擇權交給了她。
葉因枝咬唇回神,沒點咖啡和茶飲,而是要了兩杯熱牛奶。
唐施看她一眼,不太好意思地會心一笑。
英文歌進入尾聲那一段,僅留了節奏緩慢的旋律。
葉因枝終于收斂沉默,挑起了話:“學姐,好久不見。”
“是好久不見了。”唐施支着下巴,視線上下打量過她眼角眉梢。
那是一種沒有沖擊力的漂亮長相,五官單看都因為過于幹淨精致而少了記憶點,但整體卻讓人過目難忘。
周身氣質又介于清冷和溫吞之間,獨一無二。如果非要找個落俗一些的形容,那便是——白月光。
有點兒高不可攀的意思,卻又好像軟柔得很好欺負。
盡管有許多想問的,唐施還是無關緊要地感嘆了一句,“因因,你還是那麽漂亮。”
成人世界總是揣着明白裝糊塗,她絕口不提葉因枝當初的不告而別和長達八年的失聯。
“學姐才是。”葉因枝抿了抿唇,覺得這句出于真心的回複反而顯得客套。
不比制作咖啡耗費的時長,幾句話的功夫,服務員很快端上來兩杯熱牛奶。
“說來也巧,我在今天能夠遇見你,時間剛剛好……”想起什麽,唐施一邊低頭翻包,一邊繼續說,“因因,我能請你來參加我下周三的婚禮嗎?”
下周三的……
婚禮?
葉因枝手一滑,訝異擡眼。
勺子碰到杯沿,發出清脆的“叮當”聲。
牛奶表面浮起一個純白色的漩渦,由深而淺,即刻歸于靜止。
在被察覺之前,葉因枝也瞬間收拾好了情緒。
唐施推過來一張墨色請柬,外側镌着花紋,燙金字體,封口處小小的一枚火漆。
既然都已經來醫院做檢查了,婚禮不過是自然而然的事。
而對于新郎是誰,葉因枝心底有個清晰的答案,甚至不用打開請柬來求證。
她手指冰涼,觸上請柬的那一刻卻有種難堪的燙意,就好像心思被揭穿,任何知曉某個人近況的渴望都成了不軌。
葉因枝克制着情緒,故作鎮定地把請柬收進包裏,沒有打開,更沒有多看一眼。
看她這副模樣,唐施不解,問:“你都不好奇是和誰嗎?”
葉因枝故作輕松地開了個玩笑:“如果不是和班長,我就不來了。”
唐施低頭抿了口熱牛奶,眼帶笑意,沒有否認。
明明是自己開始的玩笑,葉因枝卻無法附和地笑出來。
宋辭的近況已然明晰,即将結婚,一如葉因枝曾經所預感的,毫無偏差。
而她,既沒有想過也不會奢望去改變什麽。
今日天氣并不算好,整日都灰蒙蒙的,才正午出頭,街道上有些店鋪已經亮起了燈。
有種日夜颠倒、不分朝夕的沉郁之感。
葉因枝深吸一口氣,抱歉開口:“學姐,我得先走了,下午還得回公司上班。”
“這麽快……”唐施遺憾地點頭,表示理解,“那你先去忙吧,有空再聯系。”
等走出咖啡店,葉因枝臉上維持的笑一點點淡下來。
淩冽的風刮得眼角幹澀,她把臉深深地往圍巾裏埋,感到源源不斷襲來的疲憊。
咖啡店裏,那杯從始至終都沒有被動過的熱牛奶,還冒着熱氣,白茫茫地往上蒸。
唐施眨眨眼,突然反應過來,自己并沒有留下葉因枝的聯系方式,也沒問問她為什麽會出現在醫院。
然而對面那道纖弱身影,早已消失在眼前。
-
葉因枝回到公司時,兩點已經過了半刻鐘。
公司叫商訊傳媒,是一家私營性質的雜志社,主要涉及商業訊息的報道和采訪,在寧江也算是小有名氣。
她當初從臨南大學的新聞傳播系畢業之後,就誤打誤撞地進了這家雜志社,開啓打工人的職業生涯。
公司下午沒有嚴格的時間打卡要求,葉因枝遲到了一會兒也暫時沒被發現。
她剛坐下,隔壁的秦似就把椅子滑過來,神秘道:“因枝姐,聽說下周有個超級重要的采訪,邵主編要派你去。”
葉因枝摘下圍巾,輕嗯了聲,算作回應。
秦似是公司新來的實習生,還在之大念大四,也是剛才在醫院裏給葉因枝打電話那位。
他是葉因枝工作以來正式帶的第一位實習生,除了性格浮燥些,還算好相處。來公司的第一天,就和大家混成了一片,常常能接觸到各種情報八卦。
看秦似還杵在那,絲毫沒有回去工作的意思,葉因枝側頭詢問:“還有事?”
“因枝姐,你是不是感冒了?我剛打電話聽你聲音悶悶的,最近天冷,你可得注意保暖……”秦似抓抓後腦勺,後半句話斟酌了會兒,才道,“我正好備了感冒藥,你拿着吧,就算沒感冒預防一下也行啊。”
說着,秦似把一個綠色的方盒子放到了她辦公桌上,是一盒常規的感冒沖劑,家中常備的那種。
“謝謝,不過我沒有感冒。”葉因枝拉開抽屜,裏面躺着盒一模一樣的感冒沖劑。
她示意秦似,笑笑說:“而且我這也還有,你這盒先自己收着吧。”
秦似哦了聲,暗暗為自己再一次示好失敗而懊惱,手足無措地把藥拿了回去。
還有一堆工作上的事,葉因枝也沒功夫去注意他的反常情緒。
臨近下班時,葉因枝果然被邵盈喊去了主編辦公室。
邵盈是典型的事業型女性,偌大的辦公室除了文件資料和雜志社歷年期刊,幾乎不見無關的東西。
就連桌面上的綠植都因為太占地方而被搬去了牆角,無人照料,蔫蔫耷拉着。
邵盈沒繞彎子:“因枝,今年年終刊訪談部分的稿件交給你來負責,沒問題吧?”
葉因枝愣神,以為自己聽錯了。
年終刊是雜志社一年以來最重要的一期,按照她剛工作了兩年的蒼白履歷和平時不争不搶的性格,這事怎麽說也輪不到她頭上。
“我晚些把訪談對象的資料發給你,你回去好好看一下,這周盡快把采訪提綱順出來。”邵盈沒理由向她解釋所作的決定,直接派了任務。
總算迎來了一天中的第一件好事,葉因枝微笑着點頭應下:“好,謝謝邵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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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憋悶的陰霾在晚間統統化成了雪。
寧江在年末迎來了今年的初雪,起初是細碎的,零落的,後來悄無聲息大了起來,輕飄飄地砸到每個角落。
葉因枝下班回到家,又洗漱完,終于等來了邵盈發的資料。
一個以“聆止”命名的壓縮文件。
在解壓文件的幾分鐘裏,葉因枝在腦海裏搜尋了一下關于這家公司的信息。
對于這家公司,她略有印象,是兩年前從“征遠”分出來的子公司,最近發展勢頭極其迅猛。
但創始者為人低調,目前還沒有接受過什麽正式采訪。
所以說,這不僅是她第一次負責年終刊,也是對方的第一次商業訪談。
葉因枝霎時有了些緊張感,她正了正坐姿,移動鼠标點下關于創始者介紹的第一個文件。
頁面跳轉只需一兩秒,但讓自己大腦恢複運行卻花了好長一段時間。
以至于她都快不認識那三個字了。
……
許、聞、欽。
“聆止”的創始人居然是許聞欽。
明明已經過去八年了。
可再次看到這個名字,葉因枝內心那種混亂的感覺仍舊如此清晰,難以言明。
她的目光慢慢從名字移向照片,屏幕上的那張臉逐漸和記憶裏的模樣重合起來。
八年的時間足夠沉澱一個人了。
那個看似冷僻的少年變得沉穩,眉眼間少了不馴的傲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冷靜與鋒利。
西裝革履,高挺鼻梁上架副眼鏡,翩翩的上流模樣。
與當初穿校服時,可真是判若兩人。
葉因枝不知哪來的勇氣,又從挎包裏找出了早上收到的請柬。
她調整了下呼吸,迅速将請柬打開來,目光定格在穿白襯衫微笑着的宋辭臉上。
忽然有種不真實的陌生之感,更加強烈地襲來。
葉因枝合上請柬,閉眼良久,而後睜開時,猝不及防和屏幕照片裏許聞欽的那雙眼對視。
一時恍惚。
印象中,那雙眼總是銳利的,甚至帶着點居高臨下般的審視。
縱然是狹長輕佻的鳳眼,卻因為眼神而顯得漠然,任何情緒都毫不顯山露水。
也正是如此,葉因枝從沒真正看透過這個人。
但從前和現在,好像都是這雙眼,好整以暇地瞧着她。
他明曉她不曾說出口的一切心思,包括對宋辭的隐秘情感。
葉因枝抿唇,驚慌地匆匆叉掉頁面。
夜已深,不宜工作,睡醒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