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09
路燈昏黃,盛斐如的身影被拉得極長。耳邊是那時鳴時歇的蟬聲,是那來往的、比之白日多了幾分從容不迫的汽笛。
光影和時間仿佛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所到之處一切都變得十分錯亂。
大學的時候,晚上的課結束,她偶爾停駐在路邊,看着從畫室出來的顧無央與自己擦肩而過。她走得其實不快,有幾分觀花的從容,只是她的眼中,從來沒有多餘人物。
“你在這裏等我呀?”被茶館老板趕出來的顧無央一眼就望見了道旁路燈下的盛斐如。
盛斐如眼中浮現些許迷茫,像是清醒,又像是仍舊沉浸在舊夢中無法解脫。錯亂的時空交疊,最終勾勒出一幅在此刻看來有些荒唐的畫面。
她接受了顧無央的邀約,她在等待顧無央。
顧無央已經走到了跟前,盛斐如眼睫一垂,淡淡的“嗯”了一聲。
“我們下次還是不要來茶館了。”那股情緒盤桓在顧無央的心頭并沒有消解,她的眸光明亮如星,高昂的語氣中藏着興奮以及對未來的期待,她轉向了盛斐如,望着半邊在燈光下猶為清晰的側臉,又道,“或者選一個節假日。”
盛斐如勾了勾唇,她忽地擡眸對上顧無央的視線,語氣忽地變得幽深不可測:“你還想有下次麽?”
顧無央瞪大了眼睛,反問道:“不能嗎?”
盛斐如笑了笑沒有回答,這拓本是顧詢之的,她只能夠借閱一段時間,到時候還是要還給顧無央的。可能這家夥就是抱着這樣的心思讓她們的往來變得順理成章吧?可她偏偏拒絕不了。
盛斐如回答家中并沒有翻看拓本,而是拆了禮盒。她以為會是一幅立軸挂畫,沒想到是一柄折扇安靜地躺在其中。盛斐如眨了眨眼,将扇子撒開,便目不轉睛地望着。
扇面是《洛神賦圖》,但不是仿的顧恺之。顧無央的習作中最多的便是各色的山水,可能是深陷于山水這個幽邃的時空中,她筆下的人物畫也有山水畫的影子,簡約而清冷,夾雜着不食人間煙火的寂寞與幽遠。扇面上的題字只有“翩若驚鴻,宛如游龍”這八個字。顧無央的書法也很好,但是比起她筆下的寂寞山水,顯然多了近人間的妩媚。
顧無央最開始是靠着顧詢之才有了名聲,然而在一次又一次地獲獎中,她終于以“顧無央”這三個字立穩了腳跟,她的成就來自她自己。
這份禮說重也不重,可要是說輕……那也不會輕。新一輪的“禮尚往來”卻是不可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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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在周末的時候,她還是拒絕了顧無央的邀約。一來是因為還沒到歸還拓本的時候,二是因為家裏有了客人。
因為孔明君那事情,盛斐如已經一周沒有理會徐丹荔了。徐丹荔實在是憋不住,直接上門來賭盛斐如。來都來了,盛斐如總不能将她拒之門外。
“斐斐,我錯了。”徐丹荔擺出了一副可憐巴巴地模樣。
盛斐如坐在沙發上,右手握着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拍在左手掌心,她的面色沉如水,瞧也不瞧徐丹荔一眼。
“我再也不敢了,以後絕對不胡亂牽線搭橋。”徐丹荔雙手合十往上一舉,做出個作勢要拜下的動作。
“徐丹荔,你夠了。”盛斐如沒好氣地出聲,這麽多長時間,就算是再大的氣她都消了。
見盛斐如不再板着臉,徐丹荔才笑嘻嘻地湊近了盛斐如,望着她手中折扇,好奇道:“開着空調呢,拿着扇子做什麽?”
盛斐如斜了她一眼,沒有理會她的問題,而是問道:“那晚怎麽樣了?”
“什麽怎麽樣了?”徐丹荔下意識反問,對上盛斐如的視線後恍然大悟,她聳了聳肩道,“請了個代駕把人送回去了。”頓了頓,徐丹荔又看着盛斐如道,“你怎麽想的?”她還以為盛斐如不在意過去的事情,願意繼續跟孔明君維持過去的關系。
盛斐如擰着眉道:“關鍵不是我怎麽想的,而是學姐她怎麽想。如果再這樣,連朋友都沒得做。”
“行吧。”徐丹荔是不敢再在她跟孔明君的事情上多說什麽了。雖然她跟孔明君有交情,但是完全比不上與盛斐如的深情厚誼。“這扇子借我看看嘛。”徐丹荔的思緒又轉到了扇子上。
盛斐如可不想被徐丹荔當作小氣的人,直接将扇子遞到她的手中。“除了書畫好一些,跟市面上的沒什麽不同。”盛斐如随意道。
徐丹荔狐疑地望了盛斐如一眼,從她的臉上看不出什麽東西,她這才垂眸看扇子。她跟盛斐如不同,對“藝術”并不怎麽感興趣,但是大學時候一直跟着盛斐如跑,也算是耳濡目染,知道了一些東西。至少那方小印她是認出來了。
“無用師”!這不就是顧無央那禍水常用的號麽?扇子先前并沒有,應當是這一周憑空多出來的,她們兩個人又碰面了?大腦快速地運轉了起來,徐丹荔也不看扇子,而是擡起頭專注地望着盛斐如,研究她的情緒。
“我臉上有畫麽?”盛斐如疑惑道。
“沒有。”徐丹荔快速收回視線,她竟然有點兒心虛,不對!她心虛什麽?“你又開始收藏顧無央了?”
盛斐如:“?”
“呸呸呸,我是說收藏顧無央的作品!”徐丹荔忙不疊糾正自己的措辭,差點咬到了自己的舌尖。她坐直了身子,緊盯着盛斐如,嚴肅道,“你自己說過的,不去惦記顧無央。”
盛斐如沒有回答,她抱着雙臂望着徐丹荔,好奇道:“你對顧無央的成見怎麽這麽大?”
徐丹荔一愣,片刻後振振有辭道:“是成見嗎?”她看着盛斐如,一副“你叛變”了的模樣,喝了一口水,她又繼續不平道,“顧無央她有眼無珠,而且不是她在大庭廣衆之下放話,你也不會難堪是嗎?有的人就想看你笑話。”
盛斐如笑了笑道:“我自己都忘了。”頓了頓,又道,“這事情也怪不到顧無央的頭上去。我有時也在想,我真的是喜歡顧無央這個人麽?可能是她帶給我的感覺太舒服了,我就想靜靜地望着她。”
湧到了嘴邊的話又被徐丹荔咽了下去,她神情複雜地望着盛斐如。在她的印象中,的确不是那種膽怯的人。只要是她想要的都會盡力争取,而那些可有可無的才會放棄得那麽容易。可是不對啊,她自己承認過喜歡顧無央!
“我不懂。”徐丹荔凝重道。
盛斐如莞爾一笑道:“我自己也不懂。”
徐丹荔糾結一陣,發現得不出個所以然來,索性放棄了這個念頭。她的視線在盛斐如身上轉一圈,問道:“那你現在怎麽回事?”
盛斐如誠懇道:“不知道。”
徐丹荔扼腕嘆息,頗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架勢:“你怎麽一問三不知啊!”
徐丹荔實在是搞不懂盛斐如和顧無央之間撲朔迷離的關系,只能在離去前千叮咛萬囑咐,生怕盛斐如跌入禍水編織的羅網。顧無央這厮家世好、樣貌好、才情好,乃是Z大一美,追求者有如過江之鲫,男男女女,各方大神顯神通,然而沒有一個人能成的。由此可見,顧無央根本不喜歡人嘛!可她現在忽然間靠近斐斐又是為了什麽?不會想作弄她把?
盛斐如不明白徐丹荔亂七八糟的擔憂,初次碰見顧無央被蕩起的漣漪慢慢地平複了下來,生活并沒有因為顧無央的出現改變多少。
文化牆的主題和人員都已經敲定,與顧無央猜測的相近,竭力地向外界宣傳一幅和樂美的圖景。盛斐如在開始的時候拍了照,寫了一篇新聞稿。等到文化牆完成的時候再去一趟,至于中間的過程,就不需要她來管了。
八月跑東跑西的時候并不少,甚至連大好的周末都要搭上去。
章華小區。
社區主任不在,帶路的是一個戴着眼鏡的高個子年輕人。小區的綠化不錯,垂落的林蔭遮蔽了一大早便顯得毒辣的太陽,然而卻擋不住林木間飛舞的蚊蟲。
盛斐如跟着社區工作人員路過社區書畫室的時候,正好看見了顧無央。只輕輕地瞥上了一眼,盛斐如就收回了視線。
“那家自己搭了棚子,延伸到了路旁。小區裏投訴的居民不少,但是那家主人也是頑固,說什麽都不肯拆。最後還是咱們主任上門跟他談了好幾次,他才同意拆除。”高個子年輕人笑了笑,又道,“他這一拆,章華小區這邊的違建算是徹底清零了。”
盛斐如看着他輕了一口氣的模樣在心中暗嘆,社區工作者也不容易,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管。這家人住在拐角,圍牆裏開辟了一個菜園子,上面便是延伸出來支到了路邊的彩鋼棚。盛斐如到的時候已經開始動工了,來來往往的人将她擠到了一邊去。她只能重新尋找拍攝的角度。
那主人家也不知怎麽回事,火氣頗大,嗓子大的老遠都能聽見。“我現在可是聽話的拆了啊,以後別找我麻煩。”這話一出,社區工作人員的臉色不太好看,盛斐如笑了笑,這樣的人見得多了,你要說他有惡意,倒也不然,只是發洩一下心中的怒氣。
樹枝在手臂上劃拉出的細微血痕,遠不如蚊蟲叮咬來得難耐。
就算有社區工作人員在,這家主人也不配合采訪,将那原本很快就結束的工作延長。盛斐如擰着眉,面頰被曬得有些發紅,她采訪了幾個圍觀群衆的感想,最後在主人家的罵罵咧咧中結束自己的任務。
已經将近日中。
走到書畫室的時候,小孩子們在家長的帶領下往外走,顯然是課程已經結束。
盛斐如停下了腳步,鬼使神差地往那兒一望。
“斐斐,你等等我!”
盛斐如打了個激靈。
顧無央的聲音穿透人群傳入耳中,像是幻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