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穿透了整個夏季的蟬鳴并未在一場突如其來的雨中戛然而止。
澆不透的雨并未給天地帶來通透的爽快,反而讓悶熱如同巨山一般壓在身心。
蒼青色的磚堆砌起的藝院大樓,躲雨的人跺了跺腳準備橫穿這潮濕與悶熱,卻在耳畔傳來熟悉的輕笑和話語時,驟然頓住了腳步。
“無央啊,聽說文院的盛美人對你很有興趣,說你是她的非分之想呢,你覺得她怎麽樣?”
“肖想我的人那麽多,跟我有什麽關系?想有用麽?我是她得不到的人!”
濃豔而明媚的五官像是潑墨重彩的畫,生動而又着眼。只是在她想要看得更清晰時,一道刺耳的聲音驟然劃破了這片界空,一切如同迷夢一般散去,連那張面龐也逐漸地模糊幽遠起來,漸漸地融成了一道氤氲的霧氣。
……
盛斐如驟然從夢境中驚醒,伸手關掉了鬧鈴。飄窗的簾子半開,日光落在了她的面上,襯着如瓷玉般的肌膚,流動着光與影。她眯了眯眼,單手壓着額頭,不知道為什麽會夢到顧無央。
過去的記憶早就該時光沖淡,而夢境則因是消融在日色裏,不複留下任何的痕跡。
那點兒悵然與茫若的情緒并未在盛斐如的心間盤桓太久,望了一眼指向了“九點”的鬧鐘,她不得不起床洗漱換衣。
等到将自己拾掇好,盛斐如這才撿起扔在了床頭櫃上的手機,輕輕地一撥拉看消息。
徐丹荔:斐斐,大好周末,浪起來麽?
約莫半個小時發出的消息。
盛斐如嘆了一口氣,打字回複道:加班。
徐丹荔秒回道:可憐,當什麽不好,為什麽要當社畜?我要是你就回家去啃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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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斐如笑了笑沒有接腔,回家啃老她爸媽和姐姐都不會有意見的,可是她怕自己長久地不與人打交道,變得越發冷淡和沉默。不過話說回來,像是加班這種,是她不大願意的。可誰讓在這邊的,只有她一個人呢?
大學畢業後,朋友們要麽進了報社,要麽去了大公司,或者徹底地轉了方向将過去一切都抹殺了重頭再來的。她則是進了心源文化,這邊直接與政府對接,成為類似外包的員工,常駐在街道辦的宣傳部,當一個社區記者。一個月出一期報紙,對她而言并不疲累,大部分時候也能過上朝九晚五的自在日子,除了某些時候。
她所在的是玉苑街道,底下有個叫“章華”的社區,社區辦事處就在章華小區內。從她住的小區“紫府天苑”穿過一條馬路便能夠到達目的地。今天有個美協的老師來到社區給小朋友們開義務書畫班,她接到的任務便是過去采訪,好對此做一番宣傳。因為事發突然,她手中并沒有那位美協老師的資料,只知道是姓顧。
顧。
難道是這個姓氏勾連出那個不太美好的夢境?盛斐如的神情立刻變得莫名,她按了按太陽穴,輕嘆了一口氣。顧無央是她過去的夢,既然是過去的,那就該死于昨天。
七月。
九點半的日頭也多了幾分毒辣,路邊的行道樹不知不覺間着滿了綠葉,宛如巨冠撐起,灑下一片濃蔭。
盛斐如腳步匆匆地穿過了人行道,伴着小孩與家長一并進入了章華小區的書畫室。
在這個原本該四野清寂的周末,這向來無人涉足的地方,竟然也多了幾分夏日的火熱。社區裏的人并沒有上班,只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圓臉姑娘在忙前忙後。
“今天就是個開班儀式,一共八節課,在每周六上午九點開始。”圓臉姑娘介紹道,她朝着盛斐如笑得眉眼彎彎,抽出了一張紙遞給了盛斐如。“這是顧老師的介紹。”
盛斐如點了點頭,在視線垂在顧無央三個字上,呼吸驟然一滞。
漸漸朦胧淡去的夢境伴随着二十歲那年的記憶卷土重來,顧無央這三個字像是烙刻在了她的心間。
本就是校園裏備受矚目的人物,在大庭廣衆之下說出的言語如何阻得住?從顧無央口中出來的話語,慢慢變成了“癡心妄想”四個字,如一個緊箍咒附在了她的頭上。給她難堪的不是說出這席話的顧無央,她有拒絕的權利,可能夠挽回尊嚴和體面的只有自己。
“那就不想了。”這是她對顧無央那番話的回應,也代表着那段隐晦的暗戀終于終結。她刻意的追逐從此戛然而止,幾度擦肩都不曾回眸。
時隔多年後,像是要呼應早上的那個夢境,她們竟然要在這種場合下重逢。
忙碌的圓臉姑娘沒有注意到盛斐如的異樣。
盛斐如一垂眸,就看到了被自己捏得皺巴巴的資料。她長舒了一口氣,将它攤在桌上一點點捋平,畢竟寫新聞稿的時候需要這份介紹。
屋子裏是喧嘩的,可沒有一絲聲音能夠映到盛斐如的心間,那又是靜寂的。
這種靜寂在篤篤的敲門聲中被打破,盛斐如擡眸望了一眼,像是看到了一束明豔的光,她對顧無央的驚豔絲毫不遜多年前在校園中的驚鴻一瞥。時間讓她越發飽滿濃豔,像一朵盛放的帶刺玫瑰。而那雙幽邃的栗色眸子,像是落入了另一個時空,它平靜悠遠,像藏着高遠的山水,又像是隐着時間的起點與終點。
“你好,這裏是章華社區的書畫室吧?”顧無央的視線掠了一圈,落在了盛斐如的臉上。她的眸中綻出了亮芒,像是在欣賞溫潤圓轉的山水圖景,靜穆之中又流轉着動意。
顧無央向來喜歡美人,在看見盛斐如的一剎那,頓時心潮鼓動,澎湃不已,恨不得拿筆來細細描摹。
盛斐如不動聲色地避開了顧無央的視線。
她沒有認出自己……一點兒都不讓人意外。
“是的。”盛斐如語氣平靜,仿若對着一個陌生人。于顧無央而言,她們的确是陌生人。她走近了顧無央,客氣而又疏離,“您好,您是顧老師吧?我是街道辦那邊的記者盛斐如,想要采訪一下您。”
顧無央:“嗯嗯。”她的眸光閃亮,仿佛只容得下盛斐如一個人。
盛斐如:“……”她抿了抿唇,場面比她想象得還要尴尬。她曾經默不作聲地注視着顧無央很久,可現在想到,沒有真正的靠近過,根本不知道她是一個怎麽樣的人。
“顧老師過來了呀!”沉默的氛圍被圓臉姑娘欣喜的聲音給打破,盛斐如驟然松了一口氣,她後知後覺地感知到了自己的緊張。
學生們已經在畫室中等待開班儀式,這個活動重點并不在顧無央一個人身上。盛斐如默不作聲地跟在了後頭,尋找合适的角度給活動留下照片。
向往美是人的天性,就算是學生也不例外。小蘿蔔頭大的也只有九歲,但是久浸網絡,在不知不覺間被“揠苗助長”,口中說出的話語令盛斐如也覺得赧然和汗顏。
……
開班儀式不到半個小時,等到結束的那一刻,大多數蘿蔔頭一哄而散,只餘下個別貪慕好顏色的被盛斐如逮住問了幾句話。當這社區記者,大部分時候不是跟老人就是跟小孩打交道,就像在見到顧無央資料前,她也以為是一個退休的書法家、畫家來到社區授課,沒想到來的人是顧無央。
盛斐如的家境不錯,母親是悅風酒店集團的一把手,但是比起顧家,那是完全不夠看。要按照舊社會的标準來說,那在平城,是那妥妥的世家大族。這麽一個大小姐,跑到小小的社區來教書畫,是盛斐如未曾想到的事情。
相機挂在了脖子上,盛斐如一手壓着本子,一手拿着筆飛快地寫着什麽。因為不是人物專訪,不到四五分鐘就結束了問話。
“謝謝顧老師。”盛斐如合上本子,客氣地開口。
顧無央目不轉睛地凝視着盛斐如,她手指搭在了腿上不安分地敲動着。等到盛斐如起身時,她才偏着頭微笑道:“到時候我可以看看麽?”
盛斐如一頓,颔首道:“可以。”
顧無央面上的笑意更加濃郁,她眨了眨眼道:“那盛小姐方便留下手機號碼麽?”
盛斐如沒法拒絕這個請求。
顧無央心滿意足地添加了盛斐如的聯系方式,忽又揚眉問道:“盛小姐,社交賬號也是這個麽?”
盛斐如:“……”這遲來的接觸和親近并沒有讓她心情好上多少,截然不同的場景勾連着過去的記憶。那時候的顧無央極受歡迎,她的社交賬號是人手一份,盛斐如也曾想過在網絡上與她近一點,結果添加好友被顧無央無情地拒絕。
而現在竟等來了她主動的詢問。
盛斐如只覺得荒唐和氣悶,那段因色而起的暗戀和關注早就停止,顧無央的出現重新敲響了過去留下的餘聲。
為什麽要讓她如意?盛斐如陡然生出這樣的沖動念頭,但是轉瞬就被理智給拉回線上。
還能為什麽?因為她是你采訪對象啊!
盛斐如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十一點,草草地解決了午飯問題,就坐在了沙發上發呆。
對她來說是始料未及的重逢啊,但是對顧無央來說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手機屏幕亮了起來,盛斐如曲起手指開鎖,她的視線先是在顧無央那簡潔的頭像上停留了片刻,才慢慢地挪騰到上方,點開了與徐丹荔的對話框。
徐丹荔:怎麽樣?忙完了嗎?
盛斐如:忙完了。
頓了頓,她又回複道:你猜我遇見了誰?
徐丹荔:大領導?
盛斐如:……
盛斐如:顧無央。
徐丹荔是盛斐如的大學室友,同樣也是盛斐如那段可憐“暗戀”的見證者。在看到顧無央三個字的時候她一蹦三尺高,神情有些恍惚。這是多少年沒聽到盛斐如口中提到顧無央的名字了?
這禍水啊,竟然要再度沖走好友了!
徐丹荔忙不疊回複:你不會還在肖想她吧?
盛斐如:我怎麽會惦記讓我加班的罪魁禍首呢?
徐丹荔:???好姐妹,出來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