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祖傳的交情
第005章 祖傳的交情
大理寺有一所牢獄,名為“閻井”,與其他各衙門監獄不同。
這座監獄裏,看似空曠一片,只有大小均勻的圓形井蓋一排排整整齊齊地鑲嵌在地上。井蓋下面,被挖出一個個深深的天井,這些天井便是牢房。井裏四周的牆壁被塗上桐油,十分滑溜,哪怕是功夫再深的高手,進去也如籠中鳥,插翅難飛。
因這座牢獄一向是用來關押罪大惡極的死囚,進去的人幾乎沒可能再逃出來,等待的唯有殺頭去見閻王的下場,因此被叫“閻井”。
林岱安就孤坐在其中一個閻井裏。
井裏漆黑無光,又十分沉悶。
林岱安倦怠地閉上眼。
“玉郎,是你麽?”
白日裏薛靈均的靈秀模樣浮上心頭。
六年了。
六年不見,二人已是雲泥之別。
他此番上京,原打算低調行事,先考科舉,等中進士,再徐徐圖事。
誰知,人還沒入京,卻遇上牢獄之災。
而這牢獄之災,竟然是因為一塊玉。
林岱安被壓在心底六年的往事,忽如洪水洩閘,洶湧而出。
他與薛靈均,追本溯源,大概要從他祖上說起。
Advertisement
林家世代書香門第,祖上也曾做過宰相,只是在羲德年間,因得罪了皇帝,自貶回鄉,回鄉路上,途徑花溪村,見其山清水秀,美若世外桃源,便多留了幾日,又偶然結識了一位姓薛的商人,那商人極好風月,喜歡文人那些個吟詩作對,二人相談甚歡,引為知己,又因故鄉已無親人,便都在花溪村落了腳。
到林岱安祖父林員外那一代,已過了五代。
林員外名謙,字以善,因樂善好施,花溪百姓都敬他,以員外稱呼。
他多年無子,及至老年,才只得一女兒,閨名素貞,自小便生的嬌俏可人,林員外頗為疼愛,親自教導其識文斷字。
林素貞到了及笄之年之年,出落得容顏姣好,氣質清麗,見之令人忘俗。
林員外喜憂參半,喜得是女兒出落一副好樣貌,又知書達理,叫他倍感欣慰。憂的是自己已過知命之年,又不是健朗之體,若自己哪一日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丢下愛女孤零零一個,越想越是心中悲切。
一日,薛家老爺薛亥來拜訪林員外,見他愁眉不展,唉聲嘆氣,忙詢問道:“員外何故憂心?”
薛亥和他祖上一樣,好些個文人風月,平時得閑便會往林員外家裏去。
林員外将心中擔憂之事說出。
薛亥笑道:“原來是為了此事,何不招贅夫婿?”
林老嘆道:“世間多奸滑虛僞之輩,只怕他日老夫去了,愛女受欺。”
薛亥便道:“我這倒是有一個好人選,品貌端正,知禮明儀,且他讀過幾年書,能做文章,與林小姐正是良配,可做佳婿。只是家中已無父母近親,過于貧寒些。”
林員外道:“貧寒些倒是不怕,就怕他日人心易變。”
薛亥拍胸脯為那人作保,請林員外盡管放寬心,他日帶人來見,叫林員外親自審看。
過了幾日,薛亥果然帶了人來,那人名薛梅,是薛家隔着好幾代的遠親,因家中零落,幼年時上薛家門上打過饑荒。
薛亥祖上五代往前,也曾是出過進士,後來沒落了,便改為行商,這薛梅正是當年那進士的嫡系子孫,薛亥一向十分喜歡與讀書人結交,見他身世可憐,又小小年紀就對答有禮,便收在家中,給兒子薛仁當個伴讀。
若是薛仁能考得個一官半職,子孫後代們能再出個名士,他就算對得起祖宗了。
怎料薛仁自小便喜好金銀算盤,如今年齡大了,薛仁讀書上卻一直沒甚長進,薛亥遺憾之餘,只得讓薛仁繼承家業,去店鋪裏做活,讓掌櫃帶着,出門做買賣,歷練去了。
如此一來,薛梅在薛家便顯得多餘無用了。
薛亥也想過幹脆收其做義子,怎奈薛仁撒潑不幹,哭鬧了好幾回。
薛亥妻子去世得早,只留下薛仁這一個兒子,他便有些寵溺太過,平日裏又忙做生意,甚少照看,常常在銀錢上大方,有求必應,見兒子大了有心心管教,卻因心中許多愧疚,不舍得打他罰他,許多事薛仁鬧一鬧,他也就依了。
所以,正打算給薛梅尋個去處,正巧遇上林員外這事,便生了讓薛梅入贅的心思。
林員外見到薛梅五官清秀,儀表堂堂,行事進退有禮,又能對得上詩詞寫出些文章,便應允收下,招贅為婿,令薛梅改姓為林,賜名彥歸。
自此,林薛兩家,更為親厚。
林素貞與林彥歸二人,也是相敬如賓,十分和睦,兩月後,便有了身孕。
而薛仁去外地進貨,看上一外地女子,名喚王粟香,這王粟香長得極美,薛仁一眼便相中,日思夜想,找了機會金銀財寶送上,又好言軟語求着,便颠鸾倒鳳一番,好不風流快活。
薛仁自幼浪蕩慣了,原本只想買個春風一度,怎料那王粟香人如其名,身上一股與生俱來的香氣,直把薛仁迷得神魂颠倒,親熱過後意猶未盡,一次變兩次,漸漸地不知節制,一直留了近兩月,才返家歸鄉。
只是那王粟香有了身孕,薛仁便幹脆将其一同帶回家去,打算收做個美妾,也是樂事一樁。
薛亥雖是生意人,卻向來喜好以文人風骨約束自己,不喜那些納妾養外室的作風,見兒子帶了個來歷不明的女子歸家,還懷有孕,怒火中燒,縱然再舍不得,也讓家仆按住兒子要打。
誰知那女子貌似柔弱,實則行事潑辣,見薛仁要挨打,便出來直言頂撞,說自己并不是沒有身家來歷,而是京城王家的小姐,只是出門去廟裏上香時路遇仇家,她逃至中途,卻又被人販子擄走,發賣到邊陲之地。
薛仁又苦苦哀求,哭他死去的娘,薛亥想起亡妻,心中酸澀,便幹脆給兒子辦了親事,還編造了一番說辭,說兒媳是遠方一祖上的故交之女,與自家兒子早就定了親,給自己找回些臉面。
林素貞和王粟香二人身孕月份相近,薛亥心中又升起與林家結親之意,便上林家央林員外商議,給兩家孩兒定個娃娃親,若是一男一女,正是上天賜予的姻緣。若都是男娃,便結為兄弟,都是女娃,拜為姐妹。
林員外自招了林彥歸做女婿,日子舒心,時常開懷,女兒又有了身孕,喜上加喜。林員外便對薛亥推薦招贅林彥歸一事,有感激之情。
兩家孩兒都是年少夫妻,二老便擅自做了主,給孫輩們定下這親事,交換了定親信物。
薛亥送林家一根木蘭金釵。
林員外贈薛家一塊冰絲美玉。
據說都是祖上傳下來的古董。
九月初九,正是重陽佳節,兩家孩子呱呱落地,竟也是十分巧,分娩在同一天。一個在日出朝陽璀璨之時,就哇哇啼哭而出,另一個至到日落晚霞漫天時,方才呱呱墜地。
所以二人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是林家嬰兒晚了幾個時辰。
兩家大喜,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兩家生的,均是男孩,沒法結親。
林家小兒乳名玉郎,薛家小兒喚薛寶兒。
一年後,孩子到周歲,行抓周之禮,玉郎抓緊一支筆,薛寶兒卻去抓玉郎,王粟香拿金銀釵環、琳琅玉佩誘哄好幾次,薛寶兒都不肯丢,玉郎見薛寶兒一直抓他,便也抓回去,兩個幼兒緊緊握着,倒像分不開似的,直惹得兩家大人笑個不停,玩笑說,莫非是前世命定的緣分,這寶兒若是個姑娘,那必得要結親家不可。
兩家人又迫不及待地給孩子起名兒。
薛亥叫林員外取名,林員外道他早就拟好。
玉郎的大名定為林策,字岱安。薛寶兒取名薛昀,字靈均。
薛寶兒常常與玉郎一同讀書寫字,一同玩耍,天黑了也不知回家。
林素貞十分喜歡薛寶兒,常常留他在家中吃飯休息,倆人便一塊兒吃一塊兒睡。玉郎的房裏,都備了好多件薛寶兒的衣服鞋襪,文墨筆硯。
林岱安與薛靈均二人,便自幼一起長大,因爹娘喜歡喚乳名,薛靈均便跟着喚林岱安為玉郎,林岱安也喜歡喚薛靈均為寶兒。
兩人情分濃厚,勝過同胞。
只可惜,人有旦夕禍福,天有不測風雲。
林岱安五歲那年,林員外病逝。
小孩子尚不懂何謂生死,只是見母親傷心落淚,小小年紀便第一次心生憂愁,郁郁不樂。
初時還好,沒什麽悲切之感,待到過了一月後,才漸漸意識到差別,往日都是祖父教他讀書啓蒙,時常抱他放在膝上親昵,捏他臉頰,逗他玩笑,喚他乖乖心肝兒,誇他字寫得好。如今祖父的書房變得空洞無人,冷冷清清。
林岱安這才意識到,最疼自己的祖父是真的沒了,心中十分難過,越想越傷心,便一個人偷偷跑去祖父的墳頭,跪在地上哭。
“玉郎!玉郎!”
林岱安淚眼婆娑地回頭,便看見薛靈均朝他奔來,到他跟前時,已是氣喘籲籲。
“寶兒,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林岱安好奇道。
薛靈均跑得急,腦上已有一層微微薄汗,臉上也一片薄紅,“我和往日一樣去你家找你,卻不見你人影,別的幾處你常去的地方也找不見你,在村頭遇到鐵匠家兒子花糕兒,他與我說你往這墳地這裏來了。”
薛靈均見林岱安跪着,自己也跟着跪下,對着林員外的墳拜了拜。
“寶兒,我爺爺沒了!”林岱安抱着他,伏在他肩頭嗚嗚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