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謝爾比
謝爾比
052
博納德的屍體很快被擡出房間, 染血的地毯也被收走了。
拖把将紅色的印記擦幹淨,鋪上新地毯, 房間變得如初見那般潔淨。
如果不是鼻尖還能聞到那股血腥氣,利昂娜險些以為自己産生了幻覺。
緊緊盯着那塊新鋪上的地毯,她說不出此刻自己心中是怎樣的感覺……
“格萊德斯通。”
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将她從紛雜的思緒拉回現實。
“你……先去換身衣服吧。”伊登中校有些憐憫地看了眼她的制服,“你穿多少號的?我去給你拿。”
利昂娜似是過了兩秒才回過神,搖頭謝絕:“謝謝,但不用麻煩了。”
她看向同樣沉默不語的利貝爾将軍, 聲音不自覺有些沉:“您就, 這麽看着他,做出這種事……”
利貝爾将軍雙手背在身後,同樣看着那塊嶄新的地毯。
“你在質問我嗎, 格萊德斯通。”他沒有擡頭,只淡淡命令道,“看在你是第一次我不跟你計較,但這樣的話也別讓我聽到第二次。軍隊裏沒有質問長官的士兵。”
利昂娜的呼吸變得急促:“他居然在我們的飛艇上公然行私刑……”
“這件事我自會向陛下禀報!”
利貝爾将軍厲聲打斷她的話:“別忘了你的身份,去做你該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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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昂娜t閉眼深吸一口氣, 向将軍行了一禮, 轉身走出這間壓抑的房間。
她快步走在走廊裏,手指不自覺地越攥越緊。
腳尖轉入樓梯間,擡頭的瞬間, 她又看到了那幅熟悉的挂毯。
不服預言、試圖反抗命運的凡人毅然走上戰場,卻如預言般被箭矢射中心髒。
高高在上的命運之神眼眸下垂, 淡漠地注視着下方, 似乎是在看那人卻又仿佛誰都沒有看。
凡人的一生,他們的痛苦和掙紮在祂眼中不過是一段流過指尖的紡線, 祂在剪斷紡線的剎那也不會聽到他們的吶喊。
宿命論——這是古阿祖爾文明中最主要的觀念。
古阿祖爾人相信人從出生起命運便已注定,無論你是否知道都不會改變自己的宿命。
利昂娜是個馬黎國教徒,雖然并不是那麽虔誠的教徒,但她并不相信宿命論。
那麽,深深被古阿祖爾文明吸引的博納德相信嗎?
他是否知道,他的所作所為其實無法改變任何事……
利昂娜覺得他知道。
比起出生後就一直生活在安逸環境中的自己,他所處的環境應該讓他更加明白其中的艱難。
巨大的挂毯前,她展開手中的畫紙,再次與那只白馬對視。
不管博納德曾經是怎樣的人,初衷又是什麽,他殺了人是事實,為此償命也是理所應當……
可同時,利昂娜的內心再次湧出一種強烈的不安。
她明白內閣和馬黎王室為什麽會共同促成這場聯姻,明白其後的利益牽扯,更清楚這對己方是有益的……但不可抑制地,她的腦中不自覺閃過很多畫面。
博納德那悲哀又絕望的眼神,帕魯本人憤怒的指責,泰勒王子開槍那刻的冷漠,帕魯本大公強拉着女兒走到廣場上的狂熱……
一切的一切化作一條條蠕動的蚯蚓,鑽進內心的最深處,松動着她曾經堅信不疑的觀念。
內閣和國王陛下真的知道自己在跟什麽樣的人結盟嗎?
跟這樣的國家扯上關系,扶持這樣的君主崛起……馬黎真的會看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嗎……
利昂娜搖搖頭,将手中的畫紙再次折疊好,最後看了一眼挂毯最上方的「索羅提斯」,轉身再次踏上臺階。
先到一樓的倉庫向後勤人員要了一整套外衣外褲,這才往四樓走。
與其他侍衛一樣,利昂娜在飛艇上也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床位,用于輪班休息時使用。
不過這次的航程很短,她原本就沒打算使用,現在卻是不得不用一下了。
屬于她的房間裏并沒有點燈,現在還不到淩晨兩點,窗裏窗外都是很暗,只有隐約的月光能讓人看清室內的物品的輪廓。
與她同屋的侍衛并不在,應該還在值勤,正好方便她換衣服。
對着門後的全身鏡套上新外套,她突然發現裏面襯衫的領口也染上了一點紅色。
在心裏用無數髒話問候了幾遍泰勒王子,利昂娜只能向下多跑一趟,拿到襯衫後迅速回到房間。關門上鎖,再次對着鏡子開始換衣服。
換襯衫可比換外套麻煩多了,要先把原本襯衫裏的墊肩取下來重新按上……這讓她本就不太好的心情更加煩躁,以至于沒能在第一時間發現室內的變化。
總算把墊肩的位置調整好,換上新襯衫,系扣子的手指卻突兀地停住。
利昂娜緊盯着門後的鏡子,手慢慢滑到腰間的佩劍。
锃————
長劍出鞘,在昏暗的房間裏劃過一道銀色弧線,直直向窗簾後刺去——
布簾的下擺猛地一抖,一道身影跟着一起閃出來。
利昂娜一腳踏到牆壁上,将那人困在牆角,同時手上的劍刃也順勢架上對方的脖頸。
“……等等,”那人率先出聲制止,“是我。”
聽到那熟悉的聲音,利昂娜突然有種奇妙的荒謬感。
扭着對方的肩膀壓到窗上,借着微弱的光線和手上布料的手感,她終于确認了對方的身份。
“謝莉?”她冷笑一聲,架在對方脖頸上的刀刃壓得更近了一點,“看來這次我們真的需要好好談談了……”
***
謝爾比的視線掃過她襯衫下露出的特質胸衣,心說這确實要好好談談了。
雖然他悄悄潛入确實存了刺探秘密的想法,但也沒想到一上來就能碰上這麽一個大秘密。
瑪格麗特公主的緋聞情人,懷特伯爵的兒子居然是女的——這種事誰會想象得到?
她是冒牌貨?是瑪格麗特公主示意的嗎?
可要假冒為什麽不找個男人,反而讓一個女人來冒充男人……
幾乎是一瞬間,謝爾比就知道了眼前人的身份。
“你是懷特伯爵的女兒。”他整個人被利昂娜壓在窗戶上,只能偏頭看向她,“莉莉娅·弗魯門……三年前死掉的不是你,而是你的兄長利昂哈特……”
貼上脖頸的冰涼感讓他不得不住嘴,只用眼角靜靜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張臉。
“噓————”
利昂娜貼近他,小聲道:“你還是話少的時候比較讨人喜歡……‘知道得越多越危險’,這個道理你不明白嗎?”
謝爾比垂下眼眸:“……如果我不說,你會放我走嗎?”
利昂娜被他賣乖的樣子氣笑了:“你覺得呢?”
“…………”
“可你也不會殺我。”半晌,黑發的女仆篤定道,“這樣僵持下去沒有意義,不如我們談談。”
“別說的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樣。”
利昂娜的劍刃貼得更近了,幾乎要嵌進肉裏:“你憑什麽覺得我不會滅你的口?”
憑直覺。
謝爾比驚訝于自己居然會在瞬間就生出這個答案,差點就要脫口而出。
但這顯然不是一個能說服對方的答案,因此他沉默的時間比之前更久了一點。
“你殺了我,弊比利更大,弗魯門小姐。”他同樣壓低聲音說道,“如果我現在死了,不管是大公國的使臣還是利貝爾将軍,您都無法向他們交代……”
利昂娜暗自磨了磨後槽牙,心說就算不能滅口也要給這家夥一點顏色看看,就聽對方緩緩說出後半句。
“……我确實對您了解不多。但跟據我與您短暫的相處,我認為您不會為了保守一個秘密而殺人。”
他擡眼對上那雙煙灰色的眼眸:“您不是那種狠毒的人,弗魯門小姐,我相信您心中的良知。”
——最後決定把刀插進漢娜胸膛的是那個兇手,漢娜的生死取決于那人心中的良知,跟你沒有任何關系。
這是利昂娜不久前對女仆謝莉說過的話,以緩解對方心中的愧疚……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被對方還回來。
真是個有意思的人。
利昂娜突然有種想笑的沖動,好險嘴角繃住了。
“首先,再叫我一次‘弗魯門小姐’,我就割了你的舌頭……”她貼在女仆的耳畔輕聲道,“這不是威脅,我完全做得出來,你明白嗎?”
女仆乖巧點頭:“明白,弗魯門閣下。”
“很好。”
劍刃依然抵着女仆的脖子,利昂娜拎着對方的後衣領把人帶到床鋪邊:“抽屜裏有一盒火柴,把燈點上。”
謝爾比沒有抵抗,一一照做了。
他打開抽屜,發現裏側有一把一指長的折疊刀。
利昂娜站在女仆的身後,一直注視着對方的一舉一動。
她自己就是女人,自然不會因為對方也是女人就放松警惕。
小刀是個考驗。利昂娜對自己的近身搏鬥術很有自信,就算對方拿了那把小刀也不是她的對手。
有點出乎意料卻也不算太出乎意料,黑發女仆完全無視了小刀,只取出火柴盒,動作流利地擦亮火柴,将放在床頭櫃上的燈點亮。
昏黃的燈光照亮室內,也終于讓兩人能清晰地看到彼此。
不用對方再多說什麽,謝爾比将火柴盒放到床頭櫃上,頭微微下垂,雙手交疊置于腹前。
似乎從第一次在黑卡爾莊園初遇時便是這樣……不管是蒸餾室的“謝莉”還是夏洛蒂公主身邊的“謝莉”,都是一個一舉一動都挑不出任何錯處的女仆。
實在很難想象,看上去如此文靜而無害的女仆會是個能在百米外将人一槍爆頭的狙擊手。
“不會在這裏殺了你。但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我不可能就這麽放你離開。”
利昂娜擡擡下巴,示意對方在床上坐下:“我不相信口頭的承諾。秘密就用秘密交換,把你的真實身份說出來,我再考慮怎麽處置你……”
“不如就先從名字說起吧。”伯爵之子眯眼笑道,“可不要告訴我‘謝莉’就是你真實的名字。”
黑發的女仆端坐在床鋪上t,沉默數秒後緩緩搖頭。
“‘謝莉’确實不是我的真名,但我也沒有真實的名字。”他平靜道,“從我有記憶起父母就不在了,沒有給我起名字的人。”
“後來我被菲利普斯基金會下轄的一個慈善組織收養,長大後被選中,加入其暗中組建的情報組織。”
“利貝爾将軍之所以相信我,是因為他知道我們最主要的服務對象正是馬黎王國的國王——烏爾裏克二世國王陛下。”
他從盤發中取出一枚金發針,向上舉到利昂娜面前。
“在那裏我有一個被寄予的名字。”他說道,“如果您願意,可以叫我‘謝爾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