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向神燈許願(下)
第049章 向神燈許願(下)
黃包車一到商家老宅,張年年就迫不及待跳了下來,丢下五角錢留在車上,奔着商家去了。然而,一白須老伯攔在門口——
“小姐,您哪位?”
“我要見你們家大少爺,商述安。”
白須老伯輕微耳背有十年,聽錯了話,打量着她,像是在打量不知打哪兒來的花癡,“我們家大少爺,豈是你想嫁就嫁的?”
“我說的是——‘見’!”
張年年怒了。
這時,放了學剛回來的商禹諾,門口撞見了她許久不見的偶像,激動到無以複加,再見到她的偶像正在被人無禮驅趕,立刻就怒了,呵斥了無禮的白須老伯,“蓄伯,你幹嗎?年年姐可是我們家的貴客!”一會兒又怒極轉喜,“年年姐,你是來找我的麽?難道,給我們話劇團排的劇本已經寫好了?這麽快!神速啊……”
“我……我要見你舅舅!我找他有事,我跟他約好了……”
張年年沒想到,商禹諾會在這個時候出現,下意識地以為,她又要責罵自己,身份低微,不配出現在高貴的商家。
卑微慣了,沒能立時适應過來,這身份上的轉變——
嗯,她現在是她的偶像了。
“你跟舅舅……你們肯定有大事談!”
說着,商禹諾就親切拉起了年年的手,把她領進了商家。
樓上找了一圈兒,沒找到舅舅,失落了一瞬,轉而,又興奮了,“年年姐,我下個月想在家裏辦個新詩會主題的沙龍,你白話文小說寫的頂頂好,新詩也必有所涉獵吧?”
張年年藏拙,搖了搖頭。
在這個動亂年代,沒事兒別當什麽先鋒(寫小說是為了還債,為了生活,現在債已經還完了,生活也還過得不錯),能低調就低調,萬一再碰上個何筱媛一樣的詭女子,她可真招架不住。
“沒關系,只要你能到場,就是我們商家的榮光!”
商禹諾熱情極了,“到時候,我的那些不入流的同學們,一定羨慕極了!”
她一向傲嬌,自視甚高。
看其他人,都低如草芥,唯獨看向張年年,滿是星星眼。
可張年年卻不想跟她有太多接觸,這個女孩太過聰慧,怼人的時候直接又犀利。她看得上的人,她看不上的人,在她那兒,完全是天差地別兩個待遇。萬一她過會兒好奇心盛,問自己:年年姐,你在寫《難兄難弟》《滬上假日》《半生緣》《謎情上海灘》這四部小說的時候,創作動機是什麽呢?
該怎麽回答?
她可真沒什麽高雅動機。
為了賺點稿費,還清林靜姝欠下唐家明的200塊大洋;
為了在這亂世之中,存點傍身錢,戰争發生的時候,買得起昂貴的船票、機票逃生,又或者将來索瀾迪小姐嫁給了家明哥,去過平凡男女的日子,不再需要她這個小助理了,她也可以另謀生路……
在從小錦玉堆兒裏長大的商禹諾看來,一定俗不可耐。
她正躊躇着,要找個什麽樣的借口,先離開商家再說,商述安的及時出現,拯救了她。
“年年,你怎麽在這裏?”
在看到張年年時,商述安有一瞬的意外,而後笑紋漫上了嘴角,“來找我的?”
“嗯。”
“那到書房談吧?”
“好。”
書房?
在商家老宅,舅舅的書房從不對外開放。
這麽多年了,商禹諾還是第一次見舅舅允許……不!應該是邀請,旁人進他的書房,辛大神的待遇,就是不一樣呵!
她高看的人,舅舅也高看,內心充滿了驕傲。
***
書房裏。
“這是你第一次主動找我。”
商述安接過傭人端來的咖啡,便關上了門,将其中一杯,推給張年年,“我很高興。”
“我不是來找你聊天的。”
關了書房的門以後,不需要再悅色堆臉,保持禮貌,她把手中捏皺了的報紙,攤平在商述安面前,氣鼓鼓地質問,“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您是不是得給我一個合理說法?否則……”
“否則怎樣?”
商述安感到好笑。
她在自己面前,一向畢恭畢敬,謹小慎微,居然有這麽一天,也會真性情流露,沖着自己生悶氣?
看來,他們之間的距離,又拉近了一點點。
“否則……”
張年年囧到漲紅了臉。
否則,她又能怎麽樣呢?他可是她老板的老板……
自1698年蒸汽機被發明出來,打工人在資本家面前,就沒什麽地位和尊嚴可言,面對資本家的“指鹿為馬”,她能怎麽辦呢?這件事,發生在21世紀的話,她還能拿起法律的武器,告他一個诽謗,再不濟,就連發小作文上網控訴,也有機會證明自己的“清白”。
可是,現在是1923年的民國。
法律環境尚不健全,只是一小部分人的理想,對大多數平民來說,都是地獄,歷史書上著名的“宋教仁遇刺”案,最後不了了之,就是個例證。
有法律,等于沒有法律。
“你先坐下來,冷靜一下,我給你解釋。”
商述安的氣場,有着令人不由自主臣服的魔力。
聽了他的話,她就真的坐了下來。
醒來的林緋緋,也在暗中勸慰她:年年啊,商老板他肯定不是故意的……
“你那天說,比起砸錢買通記者,不如用新的八卦蓋掉舊的八卦,我認為很有道理,比我之前的想法,更加有效。第二天,我就把你的想法落實了。”商述安的表情很認真,深刻又認真,“你提的意見,我都有認真聽取哦。”
仿佛變相在說:你的每一句話,我都很重視哦。
他的面部線條,本就與唐家明的柔和溫潤不同,輪廓分明,堅毅有型,此刻沒有多餘的表情,說着坦誠之言,盡是肅穆與深情。
“可是,這對我跟家明哥,還有索瀾迪小姐,都不公平。”
張年年堅持她是受害者。
這陣子索瀾迪小姐病了,報刊上又在寫她疑似兇手的負面新聞,張年年作為貼心小助理,把家裏收拾得幹幹淨淨,一張報紙都看不見,全都丢進了垃圾桶。但萬一她不在家的時候,索瀾迪小姐願意從床上爬起來,無聊了出門溜達,碰上個斌仔一樣的熱情報童,硬往她手裏塞“新聞”,後果會怎樣?實在不敢想象。
“緋聞而已,捕風捉影,過不了幾天,就會有別的新聞蓋住你們的緋聞,公衆的記憶都是很短暫的,最多三天。”商述安十分淡定,用年年之前的見解,來抵消年年此刻的顧慮,“家明是我的朋友,我們認識很多年了,他一直知道我是個什麽樣的人,在商言商,就像外面傳言,有時候就是個‘奸商’,他不會怪我。這麽做,除了暫時解除了索瀾迪的形象危機,還為《滬上假日》帶來了一輪新的關注與熱度,對接下來二三輪上映的票房,十分有利。年年,你如果介意,我就向你道歉,你需要什麽補償,我都答應,哪怕是……總之,我會滿足你的一切需求。”
“真的?一切需求?”
張年年不敢置信,這世上真的有阿拉丁神燈存在。
還是個真人版。
“真的,一切需求。”
“我也不貪心,一個就夠了。”
張年年滿懷期待,脫口而出,“你幫我找個人吧!”
暗中,林緋緋的心弦繃得緊緊的,已經知道了,她想要找的是誰……
“誰?”
“林靜姝,我的媽媽林靜姝。”
張年年從腦子裏搜刮着,有關林靜姝的記憶,“大概在半年以前,媽媽去了趟上海,就再也沒有回來。我留在北平,等了一個月,沒等來任何消息,實在害怕極了,就臨時接了兩份雜工,攢了點錢,一路坐着火車,也來到了上海。可是,找了這麽久,也沒有找到媽媽。媽媽在上海的兩個朋友,胡總編和家明哥,也是您的朋友,他們都許久沒有媽媽的音訊了。商老板,我知道您在上海人脈很廣,可否,請您幫忙,找一找我媽媽的下落?”
“這件事,我會記在心上。”
商述安好像很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
他從書架上,取下了一本由德國心理學家兼美學家明斯·特貝格,于1919年出版的電影理論著作《電影,一次心理學研究》,遞給年年,“這本書我剛看完,受益匪淺,有時間,你也可以看看。”
說着,他拉開了書房的門。
臨出門,又回頭問了年年一句,“你真的,一點都不喜歡家明?”
“怎麽可能?”
張年年一臉詫異,而後堅定地說,“家明哥是索瀾迪小姐的!這一點,毫無異議!”
她是一個堅定的cp粉,堅定又忠誠。
這時,樓下傳來了吵鬧聲——
“臭姐姐,我又不是故意的,打碎個花瓶而已,斌爺我明兒賠你一個就是!兇什麽兇嘛?白長了一副乖乖女的樣子。”
“賠我一個?這可是宋瓷,有價無市的宋瓷,你拿什麽賠?”
女孩叉腰怒指男孩,完全不顧淑女形象,嘴上痛快了再說,“還有,竟敢叫我臭姐姐?我家要是有你這麽個弟弟,早就被我打死了!”
下樓一看,竟是商禹諾跟斌仔吵了起來。
兩人中間,隔着一地的碎瓷片,和一個手足無措的苗鬧鬧。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斌仔跟苗鬧鬧怎麽會在一起,又怎麽會出現在商家?
張年年一腦門兒的問號,簡直不知從何問起。
“小諾姐姐,你不記得我了麽,我是鬧鬧啊!苗東聲家的鬧鬧。”
苗鬧鬧蹭蹭兩下,挪到商禹諾一邊,扯扯她的衣角,“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生小斌哥哥的氣了。小斌哥哥弄壞的花瓶,我來賠!好不好嘛,小諾姐姐?”
一個半米高的仔仔,哪來的面子?
商禹諾都要被他氣笑了。
“你真的是苗叔叔家的鬧鬧啊?上一回見你,還是糯米團子一個,怎麽會變成這副模樣?骨瘦伶仃,可憐見的……”
說着,心疼地戳了戳他臉頰上凹進去的肉,有心留他在商家吃好點兒。
看的一旁的斌仔,氣得牙癢癢——
明明是苗鬧鬧手笨腳笨,撞翻了花瓶,自己仗義出頭,攬下了過錯,跟傲嬌女商禹諾硬杠,沒想到,他轉頭就去向“對家”賣萌。
這麽丁點大,就這麽腹黑了,可惡!
可看在旁人眼裏,苗鬧鬧比他懂事,比他有禮貌,又乖又萌,人畜無害。
世間萬物,還真是一物降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