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風波起(下)
第036章 風波起(下)
何筱媛有個習慣,從來不加班。
這是她在《良友》報社地位穩了以後,成形的習慣。
已經九點了,月亮在雲層裏沒進又沒出,像是在跟誰逗趣兒一樣。
通常,這個時候何筱媛都在social。
但是這幾天都沒有。
她一反常态,獨自呆在辦公間,門上挂着臨時的牌子——
“勿擾”
她在寫小說,絞盡了腦汁。
她不能讓商禹諾失望,從而斷送了成為她舅媽機會……
但她也明白,她并沒有寫小說的天賦。
平時,她也不喜歡看響應白話文運動,興起的這一波通俗小說,總覺太過膚淺,誰看誰就是個膚淺的人。而她一向以高雅品味自我标榜,“滬上雙璧”鐘意什麽,她就鐘意什麽,怎會讓自己看上去膚淺?
但她不得不屈服于現實,屈服于市場。
《良友》的莫矜堯莫總編,見隔壁《品報》新辦的副刊《快意林》紅紅火火,也不甘落後時代潮流,想在白話文小說市場分一杯羹。
周一會議開完,任務分派到了幾個主編身上。
時間緊,任務重。
已經好幾年了,何筱媛在工作上都沒有這般頭痛過。
稿子倒是收上來幾篇,但都沒什麽看點,遑論水準,捏着鼻子勉強放在《良友》的副刊上,創刊就等于廢刊了。
她一邊看一邊搖頭,實感哪一篇,都不如前陣子,她在金嬌公寓見到的那一篇沒寫完的《半生緣》,聽索瀾迪那個小助理說,是唐家明朋友的稿子。
所謂知己知彼,她最近也看了不少《快意林》上連載的小說。
并沒有收錄《半生緣》。
于是,她動起了歪念頭……
不,一開始的時候,她的念頭還沒有那麽歪。
她抱着僥幸心理,從腦海裏搜索出了《半生緣》已完結的大概情節,謄寫在了稿紙上,打算到了出刊的最後日期,實在沒米下鍋了,就随便取個筆名,把《半生緣》改名《姐妹情》,發到《小說天地》上。
如果原作者找上門來,她就誠懇表示這小說寫的太好了,她一見鐘情,生怕這樣好的小說被埋沒,才來不及追溯源頭,就刊登了出來,并願意支付雙倍稿費。
同時,運用她高超的社交技巧,将這位作者籠絡到《小說天地》旗下。
那天,商禹諾在她辦公桌上,翻出的那一沓子手稿,就是《姐妹情》。
沒想到,商禹諾會随手翻看,并大感興趣。
更加沒想到,商禹諾會誤以為是她的作品,還激情吹捧了一番。
一時虛榮心作祟,她沒有坦承,保留了這個美妙的誤會。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忙碌了起來——
一邊硬着頭皮,往下編寫。
一邊抱着僥幸心理,盼《快意林》看走了眼,根本沒看上這篇《半生緣》,而原作者投稿受挫,從此自暴自棄,退出言情小說界,更加不會去浏覽一本剛創刊的《小說天地》,她瞞天過海,李代桃僵。
***
陪伴了讀者一個多月的《滬上假日》,還剩下最後一章,即将結束連載。
辛籽沐的粉絲越來越多,随之名氣越來越大。
而“辛籽沐”這一筆名的主人——張年年,在名利雙收的時候,得出了一個結論:果然,甜寵文在哪個年代都是有市場的。
小說即将完美收官,電影的籌備也該提上日程了。
天幕影視的大股東——商述安,第一次出現在公司。
他召集電影《滬上假日》的主創,開了一個簡單的會。
會前,他在胡守隽不着痕跡的安排下,找了個借口,同年年先在早餐攤上見了一面。而索瀾迪小姐纏上了唐家明,需要獨處空間。
“商老板找我,何事?”
“我在想,《半生緣》的結局是否太過凄涼?”
“呃,這篇小說,您看過?”
商述安的正經身份,是個銀行家。
《品報》和天幕影視都是他衆多副業之一,為商家開源而來。
張年年本以為,他就是個出錢、賺錢的幕後老板,除了錢以外的事,不會親自操心。真沒想到,他竟然有時間去看《品報》副刊上的小說,還挺負責,挺無聊的……
就在這時,“四大金剛”上了桌。
商述安很紳士地分了雙筷子給她,兩個人低頭吃了起來。
所謂“四大金剛”,就是老上海早餐屆的傳統小吃:油條、大餅、豆乳、粢飯。
張年年下意識地夾起油條,就要往豆乳裏蘸,完全沒思考,飯桌上的油膜紙是做什麽用的,商述安及時出聲——
“你不會吃啊?我教你。”
說着,他擱下了自己的筷子。
将一塊燒至酥脆的大餅對折,再夾了一根又韌又彈的油條在中間,黏了一張油膜紙包好,遞給年年。
“這樣吃,才更好吃。”
年年小心接過,心中一股暖流掠過。
她吃着民國的美味小吃,想起了跋扈傲嬌的商禹諾,十分不解:都是姓商的,做人差別怎麽這麽大呢?
商述安并沒有照顧女孩子的習慣。
很多年了,除了對凝安阿姊,和他的小外甥女禹諾,他都不會有半分溫情流露。他的前女友何筱媛甚至覺的他骨子裏就是個冷情的人,外表紳士而已。
“體貼入微”這個詞,跟他是不相幹的。
但在照顧眼前這個女孩的時候,他是那麽地自然而然。
仿佛他們天生就該如此相處。
看着她學會了怎麽吃“四大金剛”,他放下心來,才回複了她上一個問題,“你的每一本小說,我都看過。”
“榮幸、榮幸之至。”
除了客套話,她還能說些什麽呢?
面對一個只見過兩次面的,她的老板的老板,她實是有些緊張的。
“年年,不要這麽緊張嘛,商老板看上去很和善。”
林緋緋暗中勸她放松。
她卻不這麽認為:和善?形容一個亂世資本家和善?
“商老板,《滬上時報》最新熱點!曹大候選人花了40萬銀元,收買國會議長,還在預選會上大放厥詞,要不要來一份?”
斌仔今兒醒得早,賣報賣到了早餐攤上。
商述安沒嫌棄他伸過來的髒兮兮的手,還用五個銅板,換了一份報紙。
“年年姐姐,你也在呀!”
沒吃飯的斌仔,見到可親可近的老熟人張年年也在,一高興,不客氣地坐了下來,抓起一個熱乎乎的粢飯團,就往嘴裏塞,“你……原來,你跟商老板是朋友啊!”
“商老板,他是我的老板。”
打工人打工魂,張年年趕緊否認。
“我們是合夥人,也算是朋友。”
商述安變相地,否認了她的否認。
大約過了半年之後,張年年才意外得知,商述安也是“粥師傅”的幕後大老板。給了她20%的技術股,就是商述安的決定。當日早餐攤上,他說他倆是合夥人,也算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
***
會上,唐家明心中憤懑。
是唯一一個不太高興的與會者。
昨天,胡總編通知他來一趟天幕影視,他以為他是來采訪項目主創,回去撰稿天幕影視最新拍攝計劃的,帶上了紙、筆和相機。沒想到,他自己也是被采訪的主創之一。當《影戲雜刊》的記者手中話筒遞過來,遞到他嘴邊的時候,他是懵的……
海報上,赫然寫着編劇:唐家明。
他什麽都不知道,稀裏糊塗地,就被裹挾到了這個項目裏。
與會其他人卻絲毫不感到奇怪,都默認了這個事實——
天幕影視力捧當家花旦索瀾迪的新電影,由同名小說改編的《滬上假日》,由唐大編劇親自操刀主筆。
看來,只有自己一個人被蒙在鼓裏。
他很生氣。
氣索瀾迪的得意,他不想見她,卻要有一段時間,不得不同她在同一個項目組裏,朝夕相處。
也氣商述安的自作主張,奸商本色。
“家明,這是你喜歡的普洱茶。”
一向有助理服侍的索瀾迪,破天荒地主動來服侍別人。
而這個“別人”正在生氣,沒有理她。
她不依不饒,十分地有耐心,“家明,你不要生商老板和胡總編的氣,是我說的,如果這部電影的編劇不是你,我就不拍了。”
“你為什麽總是這麽任性?這麽,自以為是。”
上海灘不缺想當大明星的,年輕漂亮的小演員。
商述安可以捧她,也可以捧別人。
她才剛脫離了白朗掌控,眼見就要有光明前途,會為了他,同老板談條件,還打算罷工,這太不理智了。他不希望她這麽不理智,但同時,又在她難得為了他不理智的時候,泛起一絲欣慰。
“家明,算我求你,你幫幫我好不好?”
“家明,我已經很久沒戲拍了,再這麽下去,我的影迷們早晚會把我忘了,我将失去所有的鮮花和掌聲……”
“家明,只有你寫的劇本,才配得上我的表演。”
……………………
她又一次開始了她的表演。
她深深地依戀着他,需要着他,仿佛生命裏不能沒有他。
而真正情深似海的人,人前卻一點都演不出來。
他的心已經化了,臉上還是冷冷的。
***
會後,商述安去了趟報社,獨自在紅色暗房裏呆了很久。
直到他需要的照片,全部洗了出來。
而後轉去了總編辦公室,同胡守隽商量,這篇有關日本紗廠工人大罷工真相的客觀報道,是放在主陣地《品報》,還是像往常一樣,投稿到《青年力量》發表。
“你今天見到她了?”
“嗯,還一起吃了個早飯,她來了上海半年了,看起來對上海還不是很熟悉,連‘四大金剛’都不會吃,有點憨。”
他說這話時,嘴角掠過一絲有意無意的笑。
“這也正常。”
胡守隽分析着,“她是索瀾迪小姐的助理,從早上醒來,一直到晚上入睡前,都在圍着索瀾迪小姐打轉兒,根本沒有自己的生活。”
“給一個草包一樣的女演員當助理,苦了她了。”
“怎麽,你想拯救她?”
商述安微不可知地搖了搖頭,“她看起來有點怕我。”
這麽多年商海沉浮,他早就不是什麽傳統意義上的好人了,搞過投機鑽營,囤積居奇,也發過不義之財,hei道、白道上都有朋友,也都有仇家。
所謂相由心生。
他這臉上,怕是已然挂了惡人相。
胡守隽勸他來日方長,不急一時,對待小姑娘要有耐心。
他的勸言還沒說完,他的助理陳特就敲門進來,彙報突發情況——
“辛籽沐”的最新小說《半生緣》,剛連載到第四期,就有讀者投訴,說是跟《良友》副刊《小說天地》上連載的《姐妹情》,情節相似,疑有抄襲嫌疑。而《姐妹情》的電影改編權,已被萬影彙買走,女主角之一暫定了宋如媚。
一時間,“辛籽沐”陷入了抄襲風波。
一幫曾一度被她蓋過了風頭的鴛鴦蝴蝶派小說作者,趁勢而起,紛紛以文壇前輩的姿态,對她口誅筆伐,一篇又一篇批評文章見報,從文風攻擊到人格。
連累了正在籌備中的電影《滬上假日》,也名聲受損。
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打亂了商述安的原定計劃。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
他當然是站在年年這一邊,不相信她會抄襲,一定是有人陷害,從污蔑了“辛籽沐”後誰會受益的角度分析,出手的要麽是《良友》畫報,要麽是萬影彙,要麽是鴛鴦蝴蝶派的作家。
可《姐妹情》早于《半生緣》在報上連載。
這一點實在費解。
看來,他又有借口去見年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