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江湖啤酒魚
第032章 江湖啤酒魚
剛從小菜場回來的張年年,心情有點複雜。
她挎着小菜籃子,路過了西祠紗廠,也就是她曾經在那裏三班倒,因操作失誤,差點絞斷一根手指,吓壞了包工頭,直接辭退了她的地方。
紗廠正在舉行大罷工,狀況混亂。
她是被擠進人群,又被擠出來的。
為首的是一個外表端莊賢貞,姿态铿锵,鬥志昂昂的女青年,她站在工人們圍聚的中心,發表着催人奮進的進步言論。大致意思是,日資紗廠剝削壓榨中國勞工,每日工作14小時以上不說,未幹到年底就辭工者,當月薪水即被扣掉,不僅待遇差,工作環境也最差,簡直就是不把工人當人看。
她的名字叫做何毓秀。
她有一個校友,現在上海頗有名氣的《良友》畫報任職。
她走投無路之際,曾通過共同好友,把宣講稿交到了這位校友手上,拜托發表,卻遭嗤之一笑,認為她是頭腦發了昏,才會去做這種攪亂上海經濟秩序的荒唐事。不但不幫忙,還反問一句:好好的一個女大學生,正經事不做,跑去跟一幫髒兮兮的工人攪和在一起,圖什麽呢?直道《良友》畫報有明确的定位,不可能刊登這種荒唐言論。
這位校友名叫何筱媛。
她的處世原則就是自我以上人人平等,自我以下三六九等,底層勞工飽受的疾苦與不公,與她何幹?各人有各人的命罷了。
她也曾自诩進步女青年,但跟何毓秀完全是兩種人。
日本人見場面控制不住,便動用武力鎮壓,英國巡捕得了好處,下令向群衆開qiang,工人當場被打死了六人,重傷二十餘人。一片混亂中,何毓秀摔倒在地,口袋裏一個袖珍攝像機滾了出來,越滾越遠,一直滾到正不知所措的張年年的腳邊。她下意識地撿了起來,身量小小,差一點也平地摔倒,卷進嘈雜人流,生死不知了。萬幸,關鍵時刻,她靠自己跟林緋緋的雙重意念撐住了。
不遠處,被捕的何毓秀倉皇回頭,指了指她菜籃子裏那條半死不活的鯉魚,又指了指自己的嘴,最後重重點了點頭。不知怎麽,她不認識何毓秀,只覺她面熟,事先也沒排練過,但她一下子就get到了何毓秀的意思,也沖何毓秀重重點了點頭。趁場面混亂,無人注意,迅速将拆出的膠卷塞進魚腹,同時将攝像機丢了出去。這一套動作下來,天知地知,她知、何毓秀知。
林緋緋看傻了眼,明明自己是無形物質,卻也緊張兮兮地。
“年年,你好聰明呀,這麽隐晦的暗示都收得到?跟打啞謎似的!”
走出了人流,林緋緋才敢開口。
罷工被鎮壓後,日本人逐個排查,确認真的是過路人才放行。
“少見多怪了吧?我們那個年代,諜戰片裏都是這麽演的!”
其實,張年年剛才也緊張的。
但依葫蘆畫瓢,居然真的替這個年代的正義人士保存下了一份重要影像資料(雖然還不知道是什麽),她覺得自己頗有急智,心中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
“切,你倒是多見不怪,那剛才為什麽心髒狂跳?”
林緋緋跟張年年共體共生,心意相通。
張年年的所有感受,都瞞不過她。
“呃,人家沒吃過豬肉只見過豬跑,這是第一次實操麽。”
剛才高度緊張,實在耗神不輕。
林緋緋陪着張年年唠了會兒,快到金嬌公寓門口時,就自然入睡了。
***
商述安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索瀾迪覺得她從來沒有琢磨透過。
她只是一個有一點點小聰明的小女人,只能拿捏萬宥琛那種沒什麽主見的爸寶男(還短暫地輸給了宋如媚),段位高一點、閱歷深一點的男人她就搞不定了。白朗她都搞不定,遑論商述安?
至于家明,家明愛她……
她一直知道的。
就是因為愛,才會一直包容她的任性,她的多情,她的無常,她的一切小毛病,和壞習慣。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好的男人?而這麽好的男人,這一次好像真的生了氣,真的不打算再原諒她了。離開名流公館時,他走得那樣急,走得頭也不回……
呃,一想起家明,她的情緒就會複雜起來。
不,她現在不能想家明!
她不甚明朗的前途,才是她的當務之急。
江奇霖在廣州被qiang殺的消息,已然傳回了上海,大報、小報都在熱議。
曾經叱咤一時的洪門接班人,淪為通緝犯,又一夜之間橫死街頭。
這可真是個天大的新聞啊!
據傳,他跑廣州去是為了刺殺什麽人,完成了任務,本該急流勇退,又不知怎麽招惹上了萬氏父子,被萬家的保镖左右開弓,一人一槍,當場解決。起初,這個新聞被定了保密級別,事發當場,人人都得了封口費。後來,青龍幫的人摻和其中改了決定,将江奇霖的死廣而告之,以儆效尤。
這麽一個危險份子徹底消失了,索瀾迪本該高興的。
可不知為何,她高興不起來。
大約是想到了江奇霖一死,宋如媚就失去了一個很愛很愛她的人,她兔死狐悲,想到了萬一有一天,家明也……
不!一定不會有這麽一天。
江奇霖是個幫派分子,作惡多端,而家明每天都安安穩穩,要麽呆在報社編輯新聞,要麽在采編新聞的路上,是個守法公民。不會翻牆盜竊,也不會無故扇人巴掌,更加不會殺人越貨,四處結仇。
家明是一個讓人安心的存在。
她正想着家明,家裏的門開了,她立時感覺到餓了——
“年年,你回來了?怎麽這麽久?”
然而,入門的卻不是年年,大出她的意料。
“她出門多久了?很久嗎?”
“她、她去買菜了,可能還要去買些別的,耽誤了時間。”
年年前腳剛出門,商述安的秘書就打來電話,說商家即将涉足電影業,想簽下她捧她當一姐。她很驚訝,此前根本沒聽何筱媛說過,商家有興趣拍電影。偌大的上海灘,她不過是一個即将過氣的小明星,一向眼光頗高,對何筱媛都諸多挑剔的商述安居然會看好她?她亦感榮幸。
這是她自出道以來,擺在她面前的唯一可以擺脫白朗的機會啊!
但她不敢一口答應下來。
她的經紀約現在還在白朗手上,而白朗□□白道通吃,背後到底有些什麽門路?她也不是很清楚,大約都是她惹不起的。
商家家大業大,應是不懼白朗,但會否為了她去招惹白朗?這不好說。
她只回複王秘書,說自己會認真考慮,就挂了電話。
沒想到,未來東家會親自登門。
這可真意外。
“這是合同,我親自送來,以示誠意。”
“您還真有誠意……”
索瀾迪忐忑地接過合同,認真翻看起來。
她沒念過什麽書,很多複雜的語句都看不大懂,遑論看懂合同了。
但她認得數字,認得錢。
商述安給的底薪是白朗給的三倍,抽成卻少了一半。
看起來,這是一份稱心如意的合同。
但她還得等年年回來,叫她幫自己分析分析,這合同上的其他條款合不合理,再同她商量商量。
她的身邊除了年年,也無人可商量。
原本還有一個家明,但他們現在正在冷戰中……
就在這時,房門又一次開了,這回出現的是張年年了。
“年年,你怎麽這麽久才回來?不對——”
正欲熱情擁抱年年,歡迎她回家的索瀾迪,突然轉頭問向商述安,“商老板,您剛才是怎麽進來的?我沒有去開門,而您也沒有我家的鑰匙,不對!難道……”
“我剛剛在路上遇上了工人運動,亂哄哄的,就耽誤了。”
“是西祠紗廠的工人鬧罷工?”
有年年在的時候,商述安不關心別人,只關心年年。
“您、您是……”
張年年顯然沒能料到,家裏有個陌生人。
而這個陌生人,她還認得,前幾天在名流公館,兩個人之間發生了一段小小的插曲,她弄髒了他的鞋子,然後就尴尬地玩消失了……
“你沒受傷吧?”
他把年年從頭看到腳,确認無恙,這才松了口氣。
目光落在她的小菜籃上,忽然笑了,“你買了魚?你怎麽知道我愛吃魚?”
張年年訝然,內心os:我不知道啊!
她只是覺得,索瀾迪小姐很久沒吃魚了,應該吃點魚肉,否則會營養不均衡,瘦了也白瘦,就去小菜場買了一條大大的鯉魚。
“可惜了,我今天約了客戶,沒有口福。”
說完,還不無遺憾地發出了輕聲嘆息。
臨走前,他才想起此行目的,轉向索瀾迪,“索瀾迪小姐,我在天幕影業等您的答複。”
“可是……”
“有什麽為難的麽?不妨說出來聽聽。”
“我的經紀約還在白朗手裏,那是一份約等于賣身契一樣的經紀約,唉!”
這時,商述安從公文包中又翻出了一份合同,攤在索瀾迪面前,“這個問題,天幕影業已經幫您解決了。”
索瀾迪瞪大了本就很大的眼睛。
擺在她面前的,明晃晃就是她曾與白朗簽下的十年經紀人約,她激動極了,差一點就喜極而泣,暫時忘了質問他何故能進門,“商、商老板,您可真是……神一樣的人!”
商述安手上的黑色公文包,此刻在她眼裏,仿佛就是一個聖誕老人的魔袋,裏邊什麽寶貝都有。
還盡是些出人意料的寶貝。
然而,她還沒激動多久,下一秒,她腦子裏又蹦出了一個棘手問題——
一旦她跟白朗解約了,她也就沒有繼續住在金嬌公寓的理由了。
到時候,她該住哪兒?
一心跟着她的年年,又該住哪兒?
在她糾結迷茫之際,她眼中“神一樣的人”,已經離開了金嬌公寓。
年年也挎着小菜籃,轉身進了小廚房,為她準備可口飯食。
***
張年年第一次吃啤酒魚,是在高二那年的暑假。
她帶着人民幣去旅行,第二站就在桂林,當地知名美食除了煮的、炒的、涼拌的桂林米粉,就是啤酒魚和啤酒鴨了。
第一次吃,她驚為天人,至今念念不忘。
憑借記憶,她把方才西祠紗廠外的“大功臣”——已經死透了的鯉魚,均勻煎成黃酥狀,便用啤酒焖軟,再撒入米酒、醬油、豬油等家常調味料,跟西紅柿、青紅椒一鍋炖熟。
約摸半個小時,一道皮脆肉嫩汁鮮美的啤酒魚,就上了飯桌。
除了不大不小一鍋啤酒魚,她還勤儉持家,煎了一盤漂亮的魚籽,不浪費一丁點食材。
索瀾迪一塊魚肉下肚,就直嘆太好吃了,今天又要胖死了!
可是她忍不住不吃呀。
夾了一筷又一筷,夾完了魚肉夾魚籽。
沒想到,魚肉好吃,魚籽竟然絲毫不遜!
她這輩子,在年年出現之前,當然是吃過魚肉的,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魚肉而已,但卻從未嘗試過,魚籽也可以入菜?這、這簡直就是奇跡!
忽然,她想起了什麽,雀躍之情戛然而止。
“年年,江奇霖死了……”
“啊?”
張年年驚了一驚。
江奇霖這個人,跟她的兩任主人都有着千絲萬縷的幹系。他是宋如媚小姐的愛慕者兼守護者,也是索瀾迪小姐的“敵人”。她穿越過來還不到一年,就見證了他從不可一世,嚣張跋扈,到落魄街頭,全城通ji。沒想到,這就死了?
她舉着筷子,甚是恍惚。
曾經,這張飯桌上,他們三個人還一起吃過好幾頓飯呢。
甭管愉快還是不愉快。
一個故人,就這麽沒了?她有點難以接受。
“你說,宋如媚知道了這個消息,會不會很難過?”
“應該會吧。”
“可是,她最近不是傍上了萬氏父子麽,有新歡還會在意舊愛麽?哎呀,怎麽辦呀,好想看看她現在是個什麽反應……”
索瀾迪開始幸災樂禍。
“咳,索瀾迪小姐,您還是多多操心您自個兒的事吧。”
張年年想到,索瀾迪已與白朗解約。那麽,她們現在住的這棟公寓,過不了多久,就會被白朗收回去。
她才過上安穩的生活沒多久,可不想又去露宿街頭。
如何是好?
“年年,我想帶着你,一起加入天幕影視。”
“不過,你的身份将不再是我的助理。”
“我希望你能成為我的經紀人,取代白朗!”
索瀾迪的高漲情緒感染了張年年。
興奮過後,張年年陷入了不知所措,“我、我行嗎?”
取代白朗?聽着都不太實際。
“你行的!”
索瀾迪熱情鼓舞,“我需要一個可靠的人,來替我料理日常繁雜的業務,呃,我是說,而我認識的人裏,你最可靠!”
張年年又一次受寵若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