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籠子
籠子
“徐小侯爺待太後如親母, 與文家的關系非比尋常,自是知道了當年先定國公的屍體運回京城之後由一個仵作查驗,那仵作是淮州人,如今也正在淮州, 只是徐小侯爺到現在也沒找到罷了。”
曾杭道:“小侯爺, 一個仵作而已,何必大費周章四處暗查, 搞得自己不得不僞裝, 很不體面不是?況且一個仵作并不值錢, 他的嘴也不值錢, 想說什麽就說什麽了, 小侯爺當真能從他的嘴裏聽到自己想聽的嗎?”
“曾大人, 本侯的事情就不勞你挂心了。仵作,本侯有辦法找到他, 你, 本侯也有辦法将你抓起來。”
“小侯爺,太心急了。你能用什麽将我抓起來?淮州瘟疫?這是天災, 你也知道了關于義莊的事情,知道了淮江下游的百姓活在瘟疫之中, 而我們并不受影響, 可這又能證明什麽?只能證明淮江是自西向東流的,只能證明天災難以抵抗, 你想用這個定誰得罪?如今你是朝廷的欽差大臣, 治療百姓的費用由你們朝廷出,平不下這個瘟疫便是你這個欽差大臣的過失, 若就這樣回到京城,聖上可會饒你?”
徐清淮不語, 卻已經在他的話語中猜到了很多。所謂天災,越是強調天災,便極有可能是人為。此瘟疫并非難治的病症,曾杭卻說瘟疫治不好,那便只能是有人在控制。
曾杭給徐清淮倒上茶水,接着笑道:“據曾某猜想,聖上派你前來,可不一定是看重了你的才能啊?畢竟這才新婚,三年西北風沙之苦難道還沒受夠嗎?聖上是明君,怎能讓你攜新婦來到我們這種地方,就不怕一不小心染了病?滿朝官員,竟找不到一個能替你來的嗎?徐小侯爺可信嗎?聖上對你到底是‘皇恩浩蕩’,還是‘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
徐清淮捏着茶杯,連呼吸也凝滞了半分。他雖為人臣,卻也是一個人,能清晰地感覺到當今聖上對他的态度。聖上那時在他面前演了那一遭,本就是想要把他架在火上烤。
徐清淮冷漠的神情轉瞬化作一抹冷淡的笑意,道:“曾大人算計的,真是句句戳我心。”
“那小侯爺是怎麽想的?”
徐清淮道:“本侯要帶走那個仵作,本侯在宋州府手裏的人也要給本侯送回來。其他的,曾大人覺得本侯怎麽想的,那便是怎麽樣的。”
曾杭道:“好!哈哈,徐小侯爺真是和撫寧侯一樣得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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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回到自己房間,如往常一樣找了藥擦拭傷口,對着鏡子一看,脖子上一圈的紅痕已經紅得發紫,若是被人勒得再用力一些就能出人命。可曾杭又從不會讓她真的死。
這世道就是這樣。她心嘆一聲。
只聽門外有人敲了幾下門,她生怕誤了什麽,急忙開門,卻見一個素衣公子戴着帷帽立在門前,她正欲關門,那公子開口:“荷葉姑娘。”
女子一驚,立刻将人拉進來,私下看了看無人跟随,才關緊了門。公子摘下了帷帽,露出一副清秀又溫文爾雅的容貌。
“你是誰?”
蕭雲山柔聲道:“荷葉姑娘不認識我了,但我認識你。”
荷葉掩了掩身上的薄衫,遮住一身傷痕,“若你是來與我閑聊的,那你請回吧。”
蕭雲山只道:“你們這裏空了許多間屋子,也多了許多新人。據我所知,這繪春園想必是因瘟疫死了不少人,但卻沒聽說過來這裏的恩客染上病。反倒死得皆是一些女子,我說的可有錯?”
“你……你到底是誰?為什麽要說這些?”
蕭雲山道:“京城人士。”
荷葉知道現如今有京城的人在淮州,那位大人甚至現如今就在曾杭屋裏,那眼前這位必然就是那位大人的同夥,一個與曾杭交談。這位就是來問她話的。
她躲閃道:“我不知道,園子裏的事不歸我管。每日那麽多人來往,我怎知園子裏多了誰,少了誰?”
“荷葉姑娘是覺得繪春園裏姑娘的命不值錢嗎?這才要刻意隐瞞?”蕭雲山柔聲一笑,“姑娘一定是知道的,淮州的瘟疫是從你們繪春園開始的,之所以不難治也不容易傳人是因為這病根本就是濕熱擁擠與□□腐爛,蟲鼠滋生所致。染了病的水,人一旦喝了,便容易在體內生蟲或生病,富貴人家一般不會遇到這些,可窮苦百姓一旦病了又身處濕熱擁擠的環境,必然是要久病不治的。再簡單不過的一個病,也容易發展成整個州的瘟疫。”
荷葉略顯緊張,手指止不住地扯着衣襟,“你說這些,是想告訴我什麽?濕熱擁擠,繪春園裏哪有這種地方?”
“沒有嗎?荷葉姑娘,繪春園裏自然是有這種地方的。”蕭雲山淡淡道,“荷葉姑娘有一個兄長吧,只是已經十幾年沒見過了。你的兄長姓‘何’,你的本名應該也不叫荷葉吧?”
荷葉神色一怔,頓時腦中一片煞白,道:“你認識他?”
“姑娘如今還想見你的兄長嗎?”
“想……”荷葉的眼睛剎時變作血紅,珠子大的眼淚從眼眶中滑了出來,毫無聲息地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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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時分,繪春園的一間屋子裏燃着微微燭光,荷葉扭動桌上的花瓶,只聽“轟”的一聲,面前的一堵牆開了個縫隙,然後逐漸敞開,映入眼簾的是一道密室。
荷葉舉着蠟燭,往後看了一眼身後的兩個人,引着他們進去了。
一進去,裏面便發出細微的動靜,只聽一聲輕喚:“荷葉姐姐……”
荷葉立馬靠近道:“是我,你們莫要出聲,”周圍的壁燈亮了,将整個暗室照得透徹,徐清淮頓時愣住,眼看着暗室裏十餘個大鐵籠子裏面關着數以百計的人,有女子,也有童男童女。他們被照得睜不開眼睛,但是都很聽荷葉的話,即使睜開眼睛了,看見了荷葉身後的兩個男人,也只是吓了一跳,但不敢出聲,好似害怕什麽。
暗室裏潮濕晦暗,許多人都是病怏怏的,甚至已經讓人感覺到了死氣。
蕭雲山一貫是個冷靜的人,徐清淮卻忽然感覺到了身邊人粗重的呼吸,像是恐懼、害怕,像是回憶起了往事。
籠子、囚禁、死亡。
這些都是蕭雲山兒時所經歷過的,他是一件可以被任意買賣的物件,在遙遠的西北,他從皇室的馬車上跌落下來,然後便跌進了暗無天日的囚籠裏,他學着谄媚和順從,學着像一個畜生一樣供人取樂才終于活了下來。他已經見過許多死亡,在七歲的時候,便已經無數次和死亡碰面了。
吃不飽穿不暖,病了的人不會被救治,只會被丢棄在籠子裏自生自滅,扔進亂葬崗裏被蟲鼠啃食,一切皆是命。
他眼看着籠子裏垂死的孩子,恐懼與憤恨扼住了他咽喉,什麽也說不出。
徐清淮全都看在眼裏。
他們要帶這些人走,逃出去。
忽如其來的穿堂風吹得燭火搖曳,暗室外一聲轟響,徐清淮回頭過來,只見從窗外摔進來侍衛躺在暗室門前,大口吐着血,艱難道:“主子——”
兵刃聲從四面八方傳來,猶如鬼魅呼號,暗室裏的人吓得縮在一起。荷葉也瞬間明白了一切,急忙拉着兩人離開暗室,合上暗室門的那一刻,聽見了曾杭的聲音。
曾杭帶着許多府兵趕到,手上的刀刃滴血,徐清淮手下的人也趕忙沖了進來,護在那三個人的身前。
曾杭道:“徐小侯爺,我本以為你是你父親那樣講義氣的人,卻沒想到是個偷奸耍滑的小人。”
“曾大人,本侯可從未承諾過你什麽。”
“那你就是看見了我裏面的東西咯?”曾杭奸邪一笑,将綁着的蓮君帶在身邊,刀架他頸側,“小侯爺,你還有人在我手上呢,看來你是不打算管他們的死活了。”
他注意到了徐清淮身邊的蕭雲山,道:“宋湘那個狗東西,認錯了人,看來将軍夫人是你身邊的這位才對。不過,看你們這般緊張,這位小公子也是你們重要的人吧。”
蓮君害怕得顫抖,忙道:“公子,別管我了!”
徐清淮的精神緊繃,但是并未露怯,只道:“曾大人到底是想怎樣呢?殺了本侯?殺了本侯随行的人?那你淮州可真就是說不清了。”
“徐小侯爺啊,聖上有想讓你活嗎?”曾杭笑了一聲,然後看向躲在那兩人身後的荷葉,柔聲道,“小荷葉,過來。”
荷葉害怕得顫抖,被蕭雲山伸手護在身後。曾杭斂了笑意,道:“小荷葉,我養了你十餘年,若你不肯到我身後,那待此事結束,我一定會讓你吃些苦頭的。”
話音剛落,周邊的府兵沖上去,徐清淮與蕭雲山立刻抽刀出鞘,噌的一聲閃兩道雪亮的弧,刀刃帶出人的鮮血,蛛絲一樣潑向四周。
曾杭見狀,急忙帶着蓮君後退,他知道徐清淮是個什麽樣的人,多年風沙怕是早已将人變得冷血無情,他只怕手上挾持的人不管用,心裏也生出了幾分畏懼之心,手上的輕顫劃破了蓮君的脖子,滲出血紅的絲。
蕭雲山帶了幾分怒意,瘦削的身姿提着長刀卻絲毫不見柔弱之意,反倒顯得格外陰狠,多少府兵倒在了他的腳下。他緩緩擡起目光,晦暗的眸子盯在了曾杭的臉上。
曾杭見勢不妙,帶着人退至院子裏,沒出多久,就見徐清淮兩人提着刀邁出了房門,身上的血跡真如兩只惡鬼一樣。
曾杭怕手上的籌碼不管用,也怕沒了籌碼自己無法全身而退,猶豫之下,還是緩緩動了刀,蓮君吓得大叫一聲,卻聽“嗖”的一聲,曾杭一個踉跄磕倒在地,一支冷箭直穿大腿根,順着箭镞留着淋漓鮮血。
風聲飒飒,無數箭頭映着寒光,王卓殊與一衆護衛立在牆頭,将此處圍成鐵桶。
徐清淮陰冷地一笑,居高臨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曾杭,“聽說,你想讓我做你園子裏的小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