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丹唇
丹唇
晨曦落于屋舍, 空氣中透漏着半分寒涼。
徐清淮額間冒着冷汗,黑夜裏,他的眼前逐漸模糊,像是驟然失去了雙眼, 墜入一片深淵中。他在昏昏沉沉中看見蕭雲山的怖色, 像山野中的頭狼對着林中的魅影露出獠牙,然後他們便不敢向前。
他就像是唯有頭狼能獵殺的獵物, 被罩在一片陰影中。
可是這份兇惡, 又像是多年未曾見過的舊影, 模糊了面孔, 卻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畏懼之心讓他迷失在了夢境裏, 他看着那影子逐漸清晰, 不是蕭雲山,是一個女人。
“娘親……”他在大雪裏無助地追尋, 迎着凜冽寒風的侵襲, 步履蹒跚地像是斷了半條性命。可縱使在邊疆數年的寒風侵刮、刀劍如麻,也從未讓他感覺如此艱辛過。
虹月站在雪地裏, 是他從未見過的樣子,但卻并不讓他感到意外。徐清淮望着那背影, “娘親, 清淮找了您好久……清淮馬上就要忘記您的樣子了,您回頭看看我吧。”
“清淮, 娘不會輕易離開你, 但這世上總有一條路要你自己走,娘也是。”那聲音穿越狂風, 聲聲有力地傳進徐清淮的耳朵裏,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的聲音。
“清淮怕再也見不到您了。”
徐清淮追上去, 腳底的靴子粘着厚重的雪,每一步都沉重萬分,他看見那身影逐漸轉過身,鬓間的發絲淩亂飄動,直到完全轉過身來,臉上戴着一張冰冷的黑色面具。虹月的衣擺在寒風中飛舞,裹着一片激起的雪舞,逐漸隐匿在了大雪裏。
“娘親,別走……”
“娘——!”
徐清淮手心裏緊握着寒冷的空氣,像是豁出性命去抓住虹月的一片衣角,卻最終墜入了瞑寂的天地,感受着無盡的寒冷與孤寂。
“清淮,徐清淮!”
一聲聲的呼喚将他從地獄中拉出來,一睜眼卻依舊是黑暗,他抓着那人的手,手心冒出的冷汗浸濕了彼此,他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不肯松手,直到完全清醒過來,這才有意識将眼睛上的黑布扯下來,怔然地望着房頂,像是在死亡中脫生。
蕭雲山愣怔地盯着被徐清淮緊緊攥着的手,腦中一片空白。他擡頭看着徐清淮的神情,是驚恐、畏懼、慘烈,是他從未在生來恣意的小侯爺臉上看到過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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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淮緩緩坐起身,定定地看着蕭雲山。他額上的冷汗并未散去,因為受了傷需要包紮,衣衫本就是四下敞開,裏面包裹着繃帶,露着線條清晰可見的肌肉,還有無數多年戰場厮殺留下的傷疤。那薄衫也已經被汗水打濕,淩亂地挂在身上。
蕭雲山的額頭上帶着血跡,是久久磕頭留下的傷痕,是昨夜或是今晨才留下的。素白的衣衫上帶着昨夜将他帶回山門沾染上的血,還有茵犀香的氣息……
蕭雲山道:“小侯爺發燒了,師傅準許你留下休養,好生休息吧。”
正要抽手起身,手卻依舊被徐清淮緊緊的捏着。徐清淮已經清醒,但絲毫沒有松手的意思,顯然已經不是昏迷時候的無意識的拉扯了。
徐清淮看着他那一貫柔和的臉,清冷得像是一尊冰塑,手心卻熱得像是熔爐,或許那顆跳動的心髒也是這般熱烈。徐清淮死死地按住蕭雲山的手,迫使他不得不向前傾了身子。鬼使神差地,他竟吻上了那溫軟的唇。
“啪”的一聲,心底的一根弦斷了,蕭雲山瞬間凝滞,目光呆滞地盯着那雙緊閉的眼睛。正欲推開,卻被徐清淮的另一只手按住了後頸,掙脫不出。知道那人身上帶傷,因而也不敢用力,便只能被禁锢着。
那副唇舌糾纏着他,他每退一步便窮追不舍,好似要探入幽深之處,讓他進退兩難,只能無助地喘息,卻在每一次喘息的時候又被堵住了出路。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被那只貪婪的狼松了口,于是急忙抽出手起身。丹唇已然覆上了一層潮濕,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徐清淮。
只見徐清淮的眸底似是一池春水,濕潤又帶着幾分妖冶,直愣愣地看着他,唇角漫不經心地淡笑一聲。“承淮,我——”他左肩上的傷口一疼,倒吸了口氣。
蕭雲山帶着幾分慌張,“無事。小侯爺好生休息。”
他看了一眼徐清淮,“若是疼,便不要亂動。”
說罷,便急忙整理了衣衫退出房間,迎面便撞上了前來送藥的溫南。
溫南進來以後,将熬好的湯藥擱下,道:“主子,屬下本想打探一下這裏的情況,但無奈走到哪裏都有下人跟着,屬下未曾見到過蕭雲山的師傅。”
徐清淮扶着左肩,“隐居十餘年的隐士,整個大昭無人知曉,怎會讓你輕易看見。”
“屬下方才看見蕭雲山神色匆匆,眼睛也……主子昨夜身陷險境,他又忽然出現将主子帶上山,莫不是有什麽圈套!”
溫南已經難以相信這裏的一切,從昨夜開始到現在,明明周圍沒有什麽人,但是每走一步都像是有無數雙眼睛看着。這裏的人很多都是遮着眼睛,像從前的蕭雲山一樣,可又靈敏地像是有一雙無形的眼睛。
見到蕭雲山的眼睛之後,溫南更加懷疑,他們都是裝瞎!人不可能無緣無故裝瞎,定是圈套!
既要殺他們,卻又佯裝好心救他們,天下不會有這樣的好事。對敵人一無所知,這是他跟随主子以來最兇險的境遇。
“若有圈套,在山下便會殺了我,何必等到現在。”徐清淮聲音虛浮,想起昨夜之景,那提着鋼刀護在他身前的人仿佛一瞬間褪去了從前的模樣,像夜枭一樣突然出現,陰森可怖,可方才又變成了那樣溫和的人,徐清淮分不清到底哪一個才是他的本性。
可不論哪一個,都是一個有血有肉的蕭雲山。
溫南從懷中小心地掏出個東西,提防着周圍是否有眼睛看着他。“主子,這是昨夜射在您身上的那支箭的箭頭,屬下偷偷藏在身上的。”
徐清淮接過來,捏在手裏細細端詳,忽然愣住,然後急忙将挂在床邊的衣裳拿過來,解下蹀躞帶,拿出了十幾年前娘親給他的箭頭。
一模一樣。
他的神情凝滞,雙手輕顫着将兩枚箭頭捏在掌心,不知不覺,掌心便滲出了血,落在地上。
“滴答。”
刻漏一分不差地滴着,麒麟黑瓷香爐幽幽地吐着雲霧。屏風前的身影拜了又拜,“師傅,雲山今夜便帶他下山,必不會讓師傅為難。雲山代他謝師傅搭救之恩!朝廷辦事嚴苛,不好多耽擱時間,雲山改日再來看師傅。”
出去之後,便見徐清淮站在階下,雙手握着,但顫顫地發着抖。一見蕭雲山,便将手背于身後,笑道:“承淮,這裏是你師傅的居處嗎?若我有幸,可否帶我引薦?”
“師傅不見人。”蕭雲山走下臺階,盯着徐清淮,微不可察地哼笑一聲,“若要見,除非挖了眼睛。小侯爺願意嗎?”
徐清淮不屑地一笑,“承淮,你想要激我?”
蕭雲山淡笑着,邊走邊說:“并非此意,只是師傅她老人家生平不喜歡見不認識的人,我作為弟子,實難違逆。況且,小侯爺将來還是要上戰場報效四方的,總不能真的傷了眼睛。”
徐清淮随着他走,聞言愣怔片刻,而後柔聲一笑,“承淮竟信我還能上戰場嗎。歷來将帥之子都是身不由己的,或許年少時能夠自由散漫,當個無憂無慮的纨绔子,但他全然不知,自己自出生之日起便是一顆棋子了。自邊關回到鎬京,如何還能走出這富貴地?”
蕭雲山毫不避諱地問:“小侯爺覺得聖上拿您當質子?”
徐清淮不語,在他心中洪昌帝一直都是一個極具威嚴卻又寬和的皇帝,在位二十一年從未懶政。于理,帝王之心從來都是天定倫常,不可違逆的天理。于情,從前的養育之恩絕不允許他生出半分怨氣和不敬。
蕭雲山看出了徐清淮的為難,笑道:“可是小侯爺也分不清這份皇恩對你來說算什麽,更分不清聖上将你留在鎬京是做了誰的質子,是撫寧侯,還是小侯爺自己?”
“承淮。”徐清淮語氣陰冷,“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小侯爺一定會如願的。我們今夜便回吧,免得生出多餘的事端。”蕭雲山兩句話堵住了徐清淮的嘴,然後從懷中掏出白瓶,将徐清淮的手拿過來,攤開手掌,細細敷上。
徐清淮見狀,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不由地冷笑,“又是這個,你倒是日日貼身帶着。”
蕭雲山垂着眸子,仔細着敷藥。“還沒用完,總不能丢了。不過有小侯爺在,今日應該就用完了,畢竟半日不見就多挂了幾道彩的,只有小侯爺了。”
徐清淮哼笑,“既然知道分開片刻我就挂了彩,那日後就片刻也不分開。”并非疑問,雖是笑着說的,卻也并非調侃。
蕭雲山看着他手掌心的傷痕,沉默不語,只是淡笑。
暖風習習,樹影斑駁,蟬鳴聲聲入耳。徐清淮卻聽不見周圍任何聲音,只看着面前那張寧靜的臉上微垂的眸子,從前只覺這人冷冷清清,遮遮掩掩,滿腹心機。
如今這張臉,卻莫名生出了幾分柔和與泰然自若,許是因為這雙眼睛含着情,不再是被白绫遮住的時候看不到任何神情。
搖晃的斑斑日光灑在他身上,像是貧瘠的荒蕪之地,生出了春日裏才該有的花。
胸腔中,春雷聲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