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高平
高平
幽月隐在薄雲間,春夜的寒風獵獵作響,吹動着院中的枝桠。幽暗敗落的廟宇裏燃着淡淡一朵火苗,高平趴在燭火燃燒的案臺上,急促地書寫着,臉頰的汗水順着布滿紅血絲的眼睛兩側流下。
不知何時,吱呀一聲,破廟遮風的門忽然敞開。高平脊背發涼,下意識地擡頭去看,什麽也沒有看見。他急忙起身去關門,卻在靠近門框的時候忽然頓住腳步。
喉結處忽然涼如冰塊,一道薄刃正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将他吓得雙腿發軟。
“你們是誰……”
衣着深黑的人往前逼近他,他被刀刃逼得緩緩後退,直至黑夜裏的人步伐邁進了廟裏,在幽火的光下漸漸有了清晰的輪廓。
徐清淮被溫南遮住半個身子,讓高平始終看不清面龐。只聞一聲冰冷的聲音:“別來無恙,高主簿。”
那一雙深邃鋒利的眼睛露出,将高平吓得軟癱下去。
“徐清淮……”
“高主簿認識本侯。那日在陳州見到本侯了?”
高平坐在地上,無神地搖頭,“我十年前見過你,那時你九歲,剛養在皇後膝下。”
徐清淮嗤笑,“高主簿記性很好,那應該也知道本侯找你是為了什麽。”
“我不知。你要找便找魏林,為何要找我?!”高平顫抖着啞聲低吼。
“魏林通敵賣國,你身為他的主簿,絕不可能獨善其身。如今魏林死了,下一個便是你。”
聞言,高平身子一怔,胸口急促地起伏着。“……魏林死了?是,他到了你的手裏,一定是會死的。”
徐清淮忽然笑出聲,俯身盯着他,“若本侯抓他只是為了殺了他,本侯大可不必這麽大費周章來找你,又為何與你閑談這麽久,早該一刀給你個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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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傅的兒子!你本該就是來殺我的,魏林通敵賣國,他該死!卻不能是死在你和徐傅的手上!”他仰面迎着徐清淮的目光,咯咯笑着,“他對不起朝廷,應該是刑部将他斬首示衆!”
這話讓徐清淮心下一驚,但卻不露神色,只是冷聲道:“你大可放心,他不是我殺的,只是,也不是刑部處死的。”
“……不是你?”高平愣神一會兒,忽然道:“是徐傅!是徐傅殺了他!”
徐傅?徐傅自歸京之後被禁足府上,到現在都還沒能踏出去半步。況且徐傅和他們有什麽關系?又有什麽理由殺魏林呢?
徐清淮雖知徐傅此人陰險狡詐,但如今僅憑高平的一人之言,只怕是難以斷定那事是徐傅所為。
徐清淮示意手下關了門窗,耳邊呼嘯的寒風驟然停了,只剩萬籁俱寂。他蹲下身去,“為什麽這麽說?”
“黃口小兒,你不明白。”
徐清淮抽刀橫在他的面前,“不說,便是徐傅殺魏林,本侯殺你。”
高平聳着肩苦笑,“罷了,我本就是将死之人。可徐傅總有一天會自掘墳墓,即便我再也看不見那一天……”
洪昌十年,徐傅和文老将軍平定雍王叛亂,将雍王逼進西南嵘嶺兩州,此地山高谷深,易守難攻。雍王死後,那地方便再無威脅。陳州位于嵘嶺兩州關口,是朝廷鉗制雍王餘孽的重地,因此徐傅和文老将軍在班師回朝之時對陳州籍吏民、封府庫。此番出師平叛本該就此了結,但徐傅帶回了一個陳州女子。
“那陳州女子在鎬京舉目無親,柔弱難以自理,竟是被徐傅生生搶來了!”高平嘆笑,“徐傅攜功圖報,聖上看在他立下大功,對他百般袒護。他小人之心,記恨上我們這群上疏谏言的大臣,便因公徇私,借自己近臣的身份勸聖上将我們派往邊地……”
“陳州百廢待興,最得聖上的重視,我與魏林也并非貶谪,卻再也回不去京城。”
徐清淮不自覺地收緊了手指,死死地捏着刀柄,眸色陰晦。
那陳州女子,是害死母親的人。
徐清淮怒目而視,“所以你們就通敵?”
“通敵?”高平苦澀地舒了口氣,“魏林熬不住邊地的苦楚,與京城中人暗通款曲,為的就是調回京城。可我從未想過回去,回去只有一死。但你說魏林不是你們殺的……那便是鎬京城裏有雍王的黨羽,你不去抓他,反倒來找我?”
“通敵賣國,本就死不足惜。殺他之人,本侯定會繩之以法。”
他六神無主地看着徐清淮,“徐清淮,如今你父子兩人手眼通天,定然是不能放過我了。可你自幼由皇後撫養長大,不似徐傅那般張揚跋扈,倒像是文家人的赤膽忠心。”
徐清淮不聽他的廢話,示意溫南過來架刀,自己起身走到燭臺前,拿起那枯黃的宣紙。
高平道:“這本是要送到鎬京的,既然你來了,便不需我再煞費苦心。若非私人恩怨,你我都該是朝廷中的輔君之臣……”
紙上的字筆力蒼勁,似是能看見滿目風霜,又像是近乎窒息的無力。血雨殘陽的苦痛,落幕無聲的遺憾盡數揮灑紙面。上面所寫不止自己的心中所想,更譴責徐家父子對陳州官府趕盡殺絕,是遺書,也是檄文。這封自白陳情書上寫下的字不明真假,若是送去了鎬京,便莫名在徐家父子頭上扣上了通敵的帽子。既然自己無法洗清冤屈,不如帶上徐家父子一同去死。
徐清淮眉宇緊鎖,胸腔內一團火氣,捏皺了紙。
高平幽幽地念着,“可你不是徐傅,我到底也不該将恨強加在你頭上,若能揪出逆黨,是你又何妨?”
“你要将它送到誰手裏?”
“有人可替我上呈聖聽,他是中書侍郎。”
語罷,面前的刀鋒忽然染上了血紅。高平覆身上去,切開了自己的脖子,他瞪着眼睛顫抖着身子,頸上與口中汩汩湧出的鮮血流淌了一地,染紅了滿身的污垢和清白。
徐清淮垂眸盯着他,溫南急忙擱下刀,在帶有餘溫的屍體上翻找,果真在襯衣裏翻出了東西,是陳州的一些來往的賬目。
可從方才他的話語中,徐清淮聽得出來,高平和魏林雖都遭受徐傅陷害貶谪陳州,卻不似一路人。高平若将信交到了紀峰手裏,即便拿不住徐家父子的命門,在皇帝眼裏也是一根釘子。
可,為何是要交給紀峰?
徐清淮派人将高平的屍身埋了,将那封血淚交雜的信燒了,唯獨将賬本帶回了鎬京。上面一筆一劃記載了這些年陳州州府私下的交易記錄。
其上總是有一位齊凜兒在陳州定期買一些木材,餘下的便是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多是購買藥物的記錄。一些勳貴人家或是青樓豔閣經常在陳州買藥物,倒是看不出有什麽反常,反倒是這個齊凜兒有些奇怪。
徐清淮認識這個齊凜兒。隸州齊家世代簪纓,只是這齊凜兒不是個做官的料,卻是個禮樂才子,能奏樂,能斫琴。他買的那些木料皆是為了斫琴,所斫之琴又大多運到了鎬京,缭雲齋裏。可他買的不僅是木料,還有夾雜在裏面的藥。
高平莫名其妙的出現絕不會是偶然,而這齊凜兒又恰在那陳州的賬簿上,不論賬簿落入誰的手裏,若要查便一定能查到缭雲齋裏。
蕭雲山耳目衆多,從當初得知是于桓撿走了他的箭頭開始,徐清淮便知曉此人才是手眼通天的。這高平也多半是他安排的。可徐清淮不解的是,即便高平死了,蕭雲山的所作所為對徐清淮來說也是有百利而無一害。可若徐清淮有意揭發缭雲齋,僅憑這一本賬本也是足夠治他于死地了。
蕭雲山為何要幫他呢
不久之後,中書令莫名其妙死了。
那日朝堂之上談論起了京中近日又盛行起了□□之風,特別是朝中官員竟有人死在了塌上歡愉中,傳到百姓耳朵裏簡直是污了朝廷的威嚴。
但洪昌帝似乎并沒有怒色,而是一如既往的神态,道:“清淮,此事由你金吾衛全權負責,若當真是我朝官員私德不檢,朕也絕不姑息,可如若是有人故意栽贓陷害,朕也要你盡忠職守,揪出真兇,莫要寒了忠臣和大昭百姓的心。”
徐清淮知曉洪昌帝是何用意,若要聽,大抵是只需聽到“絕不姑息”就夠了。他領了旨。
下朝之後,徐清淮見紀峰過來拱手道:“聖上将此事交由小侯爺,便是對小侯爺的信任,此事關乎中樞,若有需要,我中書省定竭力配合。”
徐清淮回禮道:“紀侍郎言重了,中書令的事,與紀侍郎何幹呢?且金吾衛已經有了頭緒,定然不會讓紀侍郎失望的。”
徐清淮回了金吾衛所司,當夜便聞門外來了腳步聲。楚正陽急忙來通報說:“是北衙禦林軍的人來了。”
北衙的人竟也踏足金吾衛這小地方?徐清淮沒起身,只見那高瘦挺拔的身姿已經立在了眼前。于桓見到徐清淮,聲音凜冽道:“聖上有旨,中書令之死關乎朝廷顏面,恐金吾衛難以權衡左右,被小人蒙蔽,特批北衙禦林軍協查,以護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