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撥動
撥動
這宴席擺在入夜時,正是鎬京熱鬧的時候,朱雀大街兩側燈火通明,绫羅綢緞沿着雕梁畫棟飛舞。經過豔春閣的時候還能聞到撲鼻的香氣。
三個人在玉櫻樓前下了馬,店裏的夥計給他們牽了馬,引着幾人上了樓,每路過一處都是酒香。
雕花門一開,徐清淮拿眼一瞧,便立刻冷了臉。他知道謝二不是什麽簡單人物,但不論什麽人都得先會上一會才知道實力。
謝裕見人來了,起身迎接,“文将軍,小侯爺。”
徐清淮沒說話,眼神已經從座上這些熟悉的面孔中游離到了沒上座的那位蒙眼樂師身上了。
文輝拱手道:“多謝二公子款待,諸位大人也都在。”
文輝也沒有料到今日來了這麽多人,明顯愣了一愣。謝裕招呼人上座,徐清淮随意地掃了一眼,坐在了與秦通相隔遠一些的位置上,擡眼便能瞧見蕭雲山蒙着眼睛一句話不說,像是個物件一樣坐着。
朝堂上誰人不知徐清淮與這秦通不對付,就是見面也從不說話,如今倒要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還真是一道風景。
謝裕給來的徐清淮倒上酒,道:“這位是禦史中丞秦通秦大人,徐小侯爺應該是認識的。”
徐清淮端上酒杯,笑一聲,“本侯見過的人太多了,記不住幾個。大人看着面熟,只可惜本侯記性不好,失禮了。”
徐清淮一來,便是半分面子也不留,讓座上的人瞬間難堪了。謝二急忙打圓場,“這位是中書侍郎紀峰,小侯爺認不得也沒關系,今日一道吃了酒就認識了。”
又是中書省的人,可見這中書省還真就是一群貫愛拉幫結派的人。徐清淮朗聲一笑,“二公子還沒入官場呢,結交的朋友倒是一個賽一個的厲害。”
謝裕道:“小侯爺這是在誇我還是在誇你自己?”
誇得是誰不知道,這話還真是逗樂了座上的人,那紀峰擡着手臂舉着杯子,恭維道:“小侯爺在金吾衛當差,我在中書省,都是聖上手裏的官,為的也都是大昭。既然一道吃了酒,便也算是半個兄弟了,小侯爺可還賞臉?”
徐清淮哼笑,“別呀,都是三品,分不出個高低貴賤,哪有什麽賞臉不賞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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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不敢跟這紀峰有什麽關系,前腳還在想怎麽殺雞儆猴,後腳就跟這中書省的人一道吃了酒,若是傳到聖上耳朵裏,那便說不清了。
要是能盡早脫身便好了。
見徐清淮自顧自地喝,謝裕叫底下候着的那人開始彈琴奏曲,這時候一直沒說話的秦通才開了口:“雲山公子的曲子還真是卓爾不群,讓人百聽不厭。”
聽過幾次就敢說百聽不厭?徐清淮在心裏嗤笑。
“也難怪了能得到徐小侯爺的青眼。”
徐清淮聞言瞥了一眼秦通,不冷不熱道:“這世上得本侯青睐的人多的是,哪一個不是過眼雲煙。”
“小侯爺這是把雲山公子也當成過眼雲煙了?前些日子瞧着還挺火熱的,滿大街都是小侯爺與雲山公子的秘聞呢。”
徐清淮哼哼直笑,“本侯就是一個酒肉纨绔,風流浪蕩事還少嗎?秦禦史打算都打聽去了,然後寫折子參我?”
“我參的都是政事,可不管私事。那些彈劾小侯爺私德有虧的與我也沒什麽幹系。”這些日子參徐清淮并不少,也早就傳到了皇帝的耳朵了,皇帝将徐清淮單獨留下了訓斥了的事早就傳的到處都是了,因此秦通也沒有必要緊抓着徐清淮的人品不放。
“秦禦史這是打算與本侯冰釋前嫌了?”
秦通還沒說話,這一邊的紀峰便笑着舉杯,道:“京城裏面,天子腳下,哪有恩怨兩個字?今日謝二公子做東,給了兩位見面說話的機會,便是要替兩位抹去久積的怨恨,日後在朝堂辦事也方便。”
徐清淮沒說話,只盯着那彈琴的看。文輝見狀,給了楚正陽一個眼神,楚正陽便立刻舉杯,道:“卑職替徐将軍喝了。”
幾人有一茬沒一茬地說着話,徐清淮獨自喝了兩壺酒,覺得有些頭昏了,才停下來,托着腮聽着曲兒。
謝裕開口道:“小侯爺手裏的案子辦的還順利嗎?”
徐清淮就知道謝裕這人沒有幾句話是白說的,他淡然道:“金吾衛的案子多的是,都是金吾衛自己的事,不勞二公子費心。”
“聽聞缭雲齋前些日子有人大鬧了一場,交到金吾衛手裏之後到現在也沒聽動靜,昨兒個豔春閣也出了什麽事,也是不聲不響的沒頭沒尾,是金吾衛把消息封了?”
徐清淮提了精神,“豔春閣裏的事情大多不光彩,難道還要公之于衆?成心給聖上找不痛快嗎?”
也是,這位聖上與旁人不同,對□□之事恨之入骨,想當年大昭的敗落便是因為這不加控制的歡愉,如今呢,做什麽都得小心着點,雖說朝廷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可也不能太過放縱,更不适合傳揚出去。
徐清淮已經打定主意不去管中書令的事了。
“可這事已經傳揚出去了。”謝裕道,“中書令眠花宿柳,還把自己弄昏過去的事。”
徐清淮微一愣怔,連一側的文輝也是手心一緊。文輝笑道:“不是什麽值得拿出來說的事,清淮,金吾衛的案子,你自下了酒場去辦就是了。”
秦通笑道:“中書令年過花甲,沒想到竟做出這種事?身子不強健了,何必再難為自己呢?”
“或許,他是被人冤枉的。”紀峰道,“我與中書令共事這些年,他可算作我半個恩師,我知他并非酒肉之徒,只怕是被人動了手腳。小侯爺千萬要還他清白。”
徐清淮本是想躲着這件事,真是沒想到繞了半天,這中書侍郎竟是為了這件事。
秦通道:“說什麽冤枉不冤枉,這種事從來都是你情我願,拿錢辦事。前些日子缭雲齋那事與昨日之事大同小異,小侯爺到現在都還擱置着沒處理,也是覺得那人是被冤枉的?”
“莫不是……被下了藥?”謝裕猜測道。“若是要查,便需得把豔春閣和缭雲齋兩處都查了。”
“徐三公子那日不是也在缭雲齋裏做了一樣的事?”紀峰道,“看來小侯爺也覺得沒那麽簡單,正常男子若不是被下了藥,怎會不顧自己體面,堂而皇之地做了令自己難堪的事?”
徐清淮沉默着盯着蕭雲山,冷淡道:“咱們商議事,做什麽要讓一個外人在這裏聽着?”
謝裕反應過來,道:“小侯爺有所不知,缭雲齋裏的蒙眼公子正是為了在這種場合此後才甘願做瞑臣的,眼睛看不見,在什麽場合聽什麽話都是無所謂的。”
秦通道:“小侯爺怎麽能說雲山公子是外人?”
“本侯方才說了,過眼雲煙。”徐清淮一字一句地笑着說。
這話讓座上的人都笑了,放浪形骸,一時暢快極了。紀峰道:“小侯爺還真是如傳聞中的一般,薄情寡義啊。”
徐清淮:“各位謬贊了。”
能把這種話說是謬贊的,這世上難找第二個人,唯有徐清淮能說得這般風輕雲淡,可見真是把自己當成那種無情無義的浪蕩子了。
幾人下了宴席,各自拱手道別,徐清淮醉得趴在桌上,被文輝和楚正陽兩個人擡着起身。徐清淮忽然站定,将兩人推開,道:“你們先回去吧。”
“你……”文輝有些疑慮,方才醉醺醺的人怎麽忽然就清醒了?“你在裝醉?”
被他戳穿的徐清淮只道:“我有話要與雲山公子單獨說,你們先走。”
兩人見他沒什麽大事,便先行離開了。
徐清淮回去坐着,窗子外吹進來些許涼風,就算是醉了也能吹清醒了。他看着這一晚上沒說話的蕭雲山,輕佻道:“承淮,被人拿來威脅本侯的感覺如何?”
蕭雲山淡淡一笑,“能被人當作威脅小侯爺的籌碼,這可是旁人得不來的好福氣,自然是喜不自勝。”
“你還挺容易滿足的。”徐清淮側着身子,曲着腿。“我顯然是被人有備而來的耍了,若我捂不下中書令這件事,後頭有的是難辦的事情等着我。可我若是要秉公持正地去辦,你這缭雲齋難逃一罪。我本來沒打算摻和這事的,你說,我不是被你連累了?”
蕭雲山沉默須臾,道:“小侯爺覺得那中書侍郎是個什麽人?”
“滿腹算計之人。”
“正三品中書侍郎上頭便是正二品中書令,中書令若是倒了臺,有人就能被提拔上去了。豔春閣開了這麽些年,是大臣官員們的快活之處,自然也是葬身之地。拿我缭雲齋的安穩來威脅你小侯爺去替他辦事,除掉中書令之後他借此上位,這可是個好買賣啊。”
徐清淮道:“你怎麽知道他是怎麽想的?猜的嗎?”
“前些日子我查過左流芳,發現與她暗中來往之人便是這中書侍郎紀峰。那左流芳一非仙人之姿,二非有財權之人,若不是身後有人保她,她陳州來的一介弱女子怎會在鎬京這般容易立足?而助她立足之人又怎會不奢求她點什麽?”
算計官場上的人嘛,最狠的就是把人的名聲搞臭了,這左流芳便是紀峰手裏的刀子,殺人無形啊。
清淮久久才想過來,思索的時候眼神自然而然地一直盯在蕭雲山身上,那人頸側挂着的耳墜輕輕擺動,美得動人心神。他沉了口氣。
他對面前之人有疑惑,也有許多無法言明的想法。這人看着清心寡欲,又像是弱不禁風,可每說一句話、每做一件事總是讓徐清淮眼前一亮,難以捉摸。
他開口問:“為什麽要查左流芳,見我日日想着她,心裏不是滋味?”
身側的窗子吹進來微風,吹的徐清淮發絲微微萦動。
蕭雲山沒說話,他便得了趣一樣地繼續說:“上元節專程跑到豔春閣尋我,莫不是真像懷春的姑娘一般,見不得我去那種地方?”
蕭雲山正色肅容,被這玩笑話鬧得神色不豫。“小侯爺,金吾衛的人辦案都是不長腦子的?自以為去豔春閣學着旁人逍遙一番就能查出真相?”
徐清淮哼笑一聲,悠然地給自己倒上酒,“那‘仙山芙蕖’是怎麽傳出去的,我左思右想,記得屋裏只有你我兩人,莫不是你為了捏造你我二人的私情,故意說出去的吧?”
屋裏的人沒了聲響,徐清淮被風吹的神清氣爽,卻見那人似乎冷的輕顫了一下。他起身去關窗戶,只聞“嘀嗒”一聲,窗棂上落了一滴雨,繼而便是潺潺細雨灑遍京城,給滿城燈火覆了一層清亮的釉彩。
那人并未回答,而是動了手指,撥動琴弦,發出一聲清脆的琴音。悠揚如春日夜雨,也猶如自己多年冷寂卻忽而冒出春芽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