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Chapter48
Chapter48
病房門外,謝幽篁拉着剛剛過來值班的小護士,悄悄在別人身旁耳語:“麻煩你們相互轉告一下,之後盡量不要在他面前提有關‘臉’的事情,他很敏感,會在意的,懂了嗎?”
小護士似乎有些犯難,伸手用手指撓了撓臉頰,尬笑道:“了解,這個我們……會盡力做到的,嗯。”
小少爺有些不滿地咬了咬嘴唇,用那種近似于老師看見學生考試馬馬虎虎答錯了簡單題時的眼神,瞟了小護士幾眼:“看,假如你現在手頭的動作,面對着他做就不合适。”
“好的好的,我下次一定會注意,抱歉了,先生!”小護士趕忙讓臉上的手垂下來,誠懇地向眼前的人鞠躬道歉。
這才勉強露出了滿意的笑容,謝幽篁的語氣立刻放松了許多:“嗯,打擾了,請繼續去忙吧。”
目睹小護士再次深鞠一躬,随後又立即轉身快步走出去,去往其他病房的全過程,謝小少臉上又浮現出輕松愉悅的笑容,随即也回頭幾步走回病房。
“嘿!”還未來得及走到莊悅來病床邊,謝幽篁的目光便向斜上方飄去,雙手伸長猛然一拍,再張開手時,一小團黑乎乎的東西已從手掌之間滑了出來,“有蚊子!”
也算才剛入夏不久,南方的“蚊子大軍”便又要開始出沒了。
兩只手相互蹭了蹭,将皮膚上粘着的髒東西拍了下去,小少爺剛回轉目光,便注意到病床上的人已經緩緩起了身。
“你一個人要去哪裏?”謝小少方急切地閃身過去詢問,莊悅來今天才獲得實際自由的那只手,已然扶到吊瓶支架上了。
微顫的手握住支架,莊悅來淡淡地回答:“去方便。”
“還是我扶着你吧。”悄悄瞥了一眼莊悅來方撤去紗布的蒼白的臉,謝幽篁趕忙靠近要去攙他。
莊悅來輕輕搖頭,寬大的病號服幾乎遮住了原本露出拖鞋之外的腳後跟:“我自己也能去。”
偷偷将一只手探到對方腰後,輕輕扯住病號服的衣角,謝幽篁笑道:“你的手才剛能動,而且一只手也不方便,讓我幫你。”
“你已經做了很多了。”神色上沒有表示什麽,莊悅來語氣裏卻早已透露出幾分急躁。
“可是你也拒絕過我很多次了,不是嗎?”緩緩偏過頭來,明知氣氛有些尴尬,謝幽篁偏偏還微笑着質問,“是覺得你一味這樣拒絕,我都會依着你嗎?”
明明嘴裏說的本該是不高興和不滿的話,臉上卻挂滿笑意,語氣裏也是不盡的溫柔。
如果他明确表示厭惡,莊悅來心裏不會覺得有什麽不平衡,可是他偏偏要讓兩人現在的關系變得既疏離又親近,仿佛存心讓莊悅來誠惶誠恐、患得患失。
“算了吧,我突然不想去了。”說着,莊悅來繼續手扶吊瓶支架,讓腿靠着床沿作為參照,小心翼翼地坐回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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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晚市靜年區,悄然間已入了夜。
區醫院的環境,并不是那麽理想,哪怕莊悅來暫住的一室一床的“特殊病房”,也強不了多少——
夜裏一開燈,便會吸引各種飛蟲,它們趨之若鹜,成群結隊地繞着燈光舞動身子;入夢時也有蟲鳴相伴,讓人覺得仿佛置身野外;房間裏沒有電視機,網絡信號也很差,兩格是常态;單個房間裏沒有熱水器之類的設備,需要熱水,必須到走廊盡頭排隊去接。
只是因為是離橫塘最近的規模稍大一些的公立醫院,謝幽篁當時才會毅然決然地選擇這裏。
“好幾天都沒好好洗過臉了,今晚我給你洗洗,”謝幽篁正将旁邊不遠處那張陪護床推過來,打算和病床拼到一起,“順便再替你擦擦背。”
聽聞這話,側卧在病床上無所事事的莊悅來,嘴裏低聲嗫嚅着什麽。
小少爺碰巧這時擡起頭,目光撞上了對方微張的雙唇:“是……想說什麽嗎?”
見被對方看出了什麽,莊悅來立即閉嘴,随後以自己能做到而又不自我傷害的最快速度別過臉去。
“哦,對咯,我忘記了,不能碰你的臉。”這才恍然大悟的謝幽篁,深感抱歉地撓了撓後腦勺,以淺笑作掩護,繼續完成自己手頭的工作。
“啊……啊,我就是這個意思。”
連自己的“小心思”都琢磨不清了——其實就是對謝幽篁幾天以來的不間斷付出感到不安,而莊悅來致力于給出一個明确的理由,這個“計劃”雖無果,但對方已經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借口,莊悅來便也只能這樣應聲了。
将兩張床拼到一塊兒後,謝幽篁馬上從陪護床那一側繞過來,重新回到莊悅來身邊,在他面前的小木凳上坐了下來。
“不過,一直不洗臉怎麽行?”趁對方沒有反應過來,謝幽篁立即擡起一條胳膊,讓一只手的指縫輕輕順入莊悅來的發絲裏,“還有,之前明明說要方便,又放棄了,就一直呆到天黑——這也不是個好習慣。”
指尖緩緩撩起幾絲黑發,小少爺的語氣有如一個常年照顧家庭的長輩,繼續道:“頭發都長長了不少了,這幾天也不說讓我幫忙梳頭;明明渾身都有傷,卻還想着一點忙都不讓我幫……”
莊悅來又一次垂下了頭,心中極度希望能制止謝幽篁手上的動作。
顯然,小少爺并不明白,莊悅來這幾天一直在意的是什麽——當然,謝幽篁能夠空出這幾天的時間,到他身邊來主動照顧他,就足以讓他感激涕零了,怎麽能奢求其他呢?
唠叨唠叨着,謝小少臉上的笑意淡了幾分,手上突然停了,手心貼着莊悅來碎發旁邊的地方:“還是和以前一樣,身體不舒服了還這麽倔。”
原本滿嘴關心的話,已經令莊悅來足夠惶恐了,可是一旦提及有關“以前”的事情,情況便又變得難以收拾了。
病人的雙眼,到這時已經悄然間泛了紅——這樣一來,他蒼白的面部肌膚便又失去了幾分血色,莊悅來頂着蓬亂的頭發,雙唇輕顫着,似乎欲言又止。
覺察出了不對勁的地方,謝幽篁立即将對方額角旁邊的手放下來,目光落到對方臉上,此刻情緒的主流立即被焦急所占據。
面部肌膚毫無遮攔地暴露在對方面前時,莊悅來的心情無疑更加不安,随即情緒由急轉悲,盡力擡起那條自由的胳膊,擋住自己那張沒有“人樣”的臉。
“不、不要看我!別……”坐在床邊,自然垂下的兩腿差不多剛好蹬地的莊悅來,緊閉兩眼,只手遮面,帶着哭腔沖着面前的人低吼道。
兩只手順勢放在床沿上,茫然失措的謝幽篁,只好先答應下來,随即立刻轉過臉去:“好,好……我不看你,我保證!”
得到正向應答的莊悅來,情緒緩和了些許,試探性地将胳膊移開一些,露出一只眼睛瞟了一眼對方。
“把眼睛……蒙住。”仍有些不放心,莊悅來用顫抖着的聲音叮囑道。
謝幽篁繼續照做,雙手分別捂上了對應的那只眼睛。
“你有話想對我說。”這句話末尾的标點,應當是個句號,因為它是謝幽篁觀察和感受出來的事實,“而且,剛才我說想起來不能碰你臉的時候,你不是這樣想的,對吧?”
明晃晃的燈光下,好像謝幽篁頭上的每一根發絲,都有模糊逐漸變清晰,再漸漸變得朦胧,莫名地使莊悅來認為,自己也許正像吊燈周圍的飛蟲一樣,那麽不自量力。
深深吸了一口氣,莊悅來驀地抽噎起來,又将那條胳膊橫過來,輕輕擋在自己眼前:“不是……說,不要我……了嗎?”
即便是知道自己很失态,莊悅來也不願再掩藏情緒了——畢竟再擅長表演的人,總也有演累了的一天。
“你說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我了,又……”從來沒有這樣過——單純只想宣洩壓抑已久的情緒,根本不考慮別人的想法,以及自己是否會出醜,“為什麽還……要來、來嗚……照顧我?”
“分手這麽……久了,為什麽不跟……我劃清界線……”
不怕對方嫌他幼稚,反正都已經被讨厭一次了,再被讨厭一次,也不會怎麽樣吧?
若不是莊悅來的手臂離雙眼還有一段距離,病號服的衣袖恐怕都會被沾濕。
“我猜不到你在想什麽,所以就什麽也沒多問、沒多說,這一點的确是我不對,我向你道歉。”謝幽篁依舊維持着原有的動作,努力保持理智,因為對方已經失控,自己也就不得不冷靜下來了。
莊悅來咬着牙,仰起頭,似乎試圖避免淚水流下來:“可是你不……需要這樣啊!因為你……不喜歡我了……你讨厭我!”
“等等,我沒有讨厭你,不讨厭。”盡管心碎感極度明晰,謝幽篁依然強撐着向坐在床上哭哭啼啼的病人解釋道,“如果不喜歡你,我就不會這麽主動又細心地照顧你了。”
“可是……哪怕現在……不讨厭,之後也……會的吧……”
“不過誤會都解開了呀,現在我還有讨厭你的理由嗎?”
“萬一我臉……上留疤,不好看了或者……那顆痣……沒有了,怎麽辦?”莊悅來總算把這幾天來內心的顧慮傾訴了出去,如今也沒有什麽特別挂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