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Chapter45
Chapter45
基本上整個村莊的人,這個時間便都已入了夢。
冰輪高懸,清亮美麗,而光暈卻極其慘白。
蟲鳴聲還稀稀拉拉,繞着田野和樹木,分布得零零散散。
而這時,卻有一個人,一瘸一拐地邁着節奏極不平穩的步履,走走停停,穿過月光和蟲鳴,踏過田野與樹叢,沿着通往度假村的大路,前往那不為人知的目的地。
已幾乎陷入沉睡之中的橫塘,似乎仍絲毫沒有覺察到這個“夜的獨行者”的動向,仿佛它身旁只有蟲鳴這永無止息的搖籃曲。
這段時間的陰雨天氣,不知為何減少了許多,哪怕是凹凸不平的黃泥道路,也不再如前段日子那樣泥濘,而且腳踩上去時格外安靜,全然不必擔心會驚醒橫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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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悅來半夢半醒,意識大部分被裹挾在不見天日的混沌之中,而殘存的意識則作為記憶的輔助,驅使着他在迷蒙之間重新穿起淺紫紅色襯衫與黑色休閑長褲,蹬上外出穿的鞋子,獨自一人離開臨時住所。
腳底的黃泥路,熟悉而又陌生——熟悉,是因為此地春紅剛謝;陌生,是因為這裏綠已發芽。
這裏是一切美夢開始的地方,或許,也應當是所有錯誤發生的搖籃。
從臨時住所出來,一直支持莊悅來來到這裏的記憶和殘存的意識,一時間突然不那麽具有掌控力了——
偶然間無意識伸出的手,會不時毫無防備地撞在路邊的杏花樹伸展出的枝葉上,然後總要在莊悅來的手指上,留下黑暗之外便會顯出鮮明色彩的印記。
“這裏好……漂亮!”一種帶有夢呓性質的言語,從他口中興奮地流露出來。
深夜的風,夾帶着濃濃的月色,悄然鑽進原地轉圈兒的莊悅來的襯衫,并使其鼓了起來。
“我……喜歡這……個地方,嘻嘻……”激動得像個如願以償吃到糖果的小孩子,莊悅來只顧繞着花樹,不住地旋舞跳躍。
就連手指被劃傷的疼痛,都被這個歡樂的人抛到了九霄雲外。現在的他,既在回憶之中,也在回憶之外。
面部表情透出好奇與喜悅,莊悅來輕輕地偏過頭,仿佛欲要詢問自己臆想中的同行者的看法:“怎麽樣……啊你……覺得呢?”
風聲與蟲鳴聲糾纏着灌進耳朵,攪得莊悅來只覺身上癢癢的,忽又佯羞着低語道:“謝謝你帶……我來這裏,我也……喜歡你!”
好像壓根兒不期待得到回應,莊悅來只是在自導自演排練一出“獨角戲”,而“主角”卻依然樂此不疲。
肩膀碰巧經過樹梢,腳底突然發出“呲呀”一聲,原本還笑嘻嘻的莊悅來冷不防打了一個趔趄。
一直雙目微瞑的他,俄頃之間,上下眼皮開始間歇性糾集,面部肌肉緊繃,連表情都變得格外嚴肅而緊張。
半蹲下身子,莊悅來随即向半空中探出一只手來,在黃泥路的邊緣撲騰:“謝……幽篁,小心!”
話音剛落,他便迅速前傾身體,做出要“救人”的動作,而不曾想,自己的腳尖早已踩到了黃泥路滑膩的邊界。
“不……可以,要保、保護好……啊……”
茫然失措的聲音被硬生生剪碎,沿着黃泥路的邊緣,莊悅來斜着身子,在無盡的黑暗之中,默不作聲地滾落了下去。
黃泥路下面,水溝兩側的泥壁上,裹着一些來源不甚明确的垃圾——可能有極少部分屬于建渣,其餘的大概都是生活垃圾。
有些帶棱角的東西,在莊悅來摔下之後,無意中劃破了他的襯衫衣袖,直指手臂的皮肉。
衣衫不整地側躺在泥壁與水面的交界處,莊悅來的一條胳膊輕輕搭在腹部,另一條則呈近似于“撇折”的形狀擺在身側:“不能讓他……受傷……”
僅有的自我思考能力,察覺到了機體此時的疲憊,但卻無法讓完全混亂的思維重新恢複清醒狀态。
身上依舊是各自疼痛,骨架簡直都要被摔散了,可是思維渙散的莊悅來,此刻俨然失去了神經。
痛覺暫時消失,俘虜意識的只有倦意,莊悅來頭腦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口中大概還有沒說完的話,但拉扯到嘴邊時,不過只剩一大堆無法聽懂的“咿咿呀呀”之類的東西。
橫塘本身,依舊沒有發現這個受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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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汗淋漓地扛着鋤頭,拖着疲倦的步子,柴嵩獨自一人打着電筒,沿着黃泥路不遠處的大路向村口走。
也不清楚怎麽就幹活幹到了深夜,總之,最後還是疲憊提醒了他回家的時間。
步履不算輕緩,因為敏感的柴嵩總覺得這時氣氛不對,但又暫時挑不出可疑的地方。
之前在這個時節,柴嵩有過兩三次類似的晚歸經歷,知道此時入耳的只應有時斷時續的風聲和低低的蟲鳴,而不應出現任何令人聽不懂的怪叫。
聽起來像是人聲,但是聲音雖延續卻不成語句,荒謬而格外有悖常理,聯系時間,這讓他猜想,這聲音的主人,大概率是一名醉酒的人,并且有可能正需要幫助。
耳朵繼續感應出聲音傳來的方向,柴嵩後背上變得更為濕潤了。他先是站在路旁,把電筒的光線調到最大,提着電筒向四周晃了晃,并未發現其他任何人的蹤跡。
想到身上有鋤頭可以用來防身,又晃了晃手中的電筒,為自己壯了壯膽,柴嵩開始努力找路,試圖尋到聲音的源頭。
“唔……哼哼……嗯……”
“呼……啊……呀呃……”
聲音在逐漸變得清晰,“目标”似乎愈來愈近。
小心翼翼地踏在黃泥路上,像是猛然發現了什麽,瘦小的柴嵩立刻把鋤頭插進泥裏,并用一手扶住,随即陡然間貓起腰,将電筒向下翻轉了一個角度。
電筒的光束,終于精準無誤地落在了那個人的身上。
雖然知道那樣不禮貌,但保險起見,柴嵩還是拿着電筒,對着下面的人審視了二十多秒之久,最終才放下猶疑的心,确認了那位“倒黴人”的身份。
柴嵩帶着滿臉驚詫的神情,向後退到路中央,持穩電筒掏出手機,匆匆撥通了村支書杜清野的電話。
即使深夜,村支書的手機也不敢随意關機。
好歹也是睡上了三四個小時,杜清野的醉意已經消散得差不多,聽到電話鈴聲響便支撐着坐了起來。
“喂,杜書記,小莊同志……在村口農家樂這邊,好像出了點事情。”沒等書記先開口,柴嵩便搶先解釋道。
一時間,又負新傷的莊悅來口中的嗫嚅,便成為了通話的背景音樂:“嗯……哎哎……嗬……”
“哎呀現在也說不清,反正您快點過來,可能要馬上組織幾個人幫忙!”
“啊,是不是靠南那邊?”
“诶對,就是每年杏花最先開的地方。”
“我已經在大路上了,他人現在狀況怎麽樣?”
“他好像很難受,在我發現之前就不停叫喚。”
“小莊同志是又受傷了嗎?意識還清醒嗎?”
“是啊,但……我說實話,估計夠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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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柴嵩的電筒的幫助下,杜清野想辦法領來的幾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挽起褲腿和衣袖下到泥水中央,合力将近乎昏睡了的莊悅來運送上來,并且一路将其帶到了柴嵩家門口。
仍滿頭大汗、氣喘籲籲的小個子柴嵩,抱着一床涼席沖出來,險些跌倒。
把涼席鋪在院子裏平坦的地方,“傷員”被立刻轉移到了上面。被移送至安全地帶的過程中,莊悅來的語言系統,慢慢地又恢複了一些。
看着自己的“下屬”,本來朝氣蓬勃、有理想有頭腦的年輕人,如此狼狽地躺在自己面前,杜清野心中極其不是滋味。
“啊謝……”緩緩擡起了胳膊的莊悅來,一時間引起了周圍衆人的注意,“謝幽……”
在柴嵩屋內透出的暖黃燈光的映照下,莊悅來臉上、四肢以及軀幹上幾乎所有的劃傷、淤青,還包括不少血印在內的痕跡,無不暴露無遺。
杜清野蹲在“傷員”旁邊,目光意味深長,随後不假思索地打開手機,撥通了通訊錄中存有的唯一屬于謝家少爺的號碼。
而電話無人接聽。
村口不遠處,大路的前方,顯示出某車輛的遠光燈前行的路徑,而車體本身則大部分隐沒于夜色之中。
起初幾乎沒有人注意這輛車,直到一分鐘左右之後,才有人反應過來那車似乎是奔着這戶人家的光亮來的。
車緩緩停下,待衆人定睛,方發現是輛車體外殼純黑的轎車。而急匆匆打開車門,下車的司機,更是令大家傻眼。
“怎麽會?不是……說好要等我的!”蹲下身來望着此時虛弱且狼狽的莊悅來,謝幽篁欲要探出手,卻觸碰不到斯人的身體,只得惶急地質問道,“你們把他怎麽了?”
對整件事有着密不可分的責任牽連的杜清野,第一個上前去試圖安撫謝幽篁的情緒:“冷靜點,小少爺,小莊同志他……只是受傷了,我們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麽……唉!”
沒等杜清野解釋完,謝小少便俯身一把抱起涼席上的人,一面陰沉着臉低吼道,一面徑直往車裏去:“‘只是’?受了這麽重的傷,為什麽不馬上送去醫院?”
迅速打開車門,謝幽篁輕手輕腳地把人抱到後座,又飛快地脫下自己身上的夾克,輕輕蓋在微顫着的莊悅來身上。
“還有,為什麽要……讓他喝那麽多酒?”呼吸急促,咬着牙,謝幽篁一只腳已懸在油門上方。
“很抱歉,但是喝酒的确是他自願的,我沒有逼迫過他。”年近半百的杜書記,低着頭朝自己的小外甥道歉解釋。
飛速調整了一下各個車窗,謝幽篁的滿頭長發飄進夜色,調轉車頭的同時,小少爺板着面孔吩咐道:“夠了,舅舅您也上來,在後面幫我看着他。”
為了不幹擾駕駛員的視線,車裏沒有燈光。依舊神志不清的莊悅來,一面徑自喃喃道,一面卻似乎打算靠自己的力量起身。
“必須……要……保護好,”莊悅來受了傷的雙臂,再度不受控制地撲騰在空中,“謝幽……篁……”
杜清野猶猶豫豫地爬上了黑色奔馳車的後座,重新關好了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