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Chapter44
Chapter44
“哎呀,辛苦了這麽久了,也來喝一杯呗!”夜幕已經拉下,村口有三個人正在逗留,其中村支書杜清野扯着瘦小精幹的農民柴嵩的衣袖,極其吃力地勸着他。
身上的傷已大致痊愈的莊悅來,呆呆地站在一旁,手上提着一個紅黃相間的袋子,袋子裏是未開封的兩瓶白酒。
另一條胳膊緊緊地拽着袖子,柴嵩執意往家門的方向退:“都說了地裏還有活沒幹完,人不見了待會兒我媳婦兒又要鬧騰,杜書記,咱們有空再喝,啊?”
“行行行,好歹也算是條漢子!”杜清野無奈搖頭,旋即松手直奔提酒的莊悅來,“改天有空的時候一定要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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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代人對坐在同一張圓桌前,推杯換盞,氣氛甚是融洽。
桌上的煮花生都換了好幾盤,觥籌交錯,正是酒酣之時。
“來,小莊……同志,”杜清野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晃晃悠悠地端起酒杯,“我再……敬你一杯!”
對面臉頰上已開始泛紅的莊悅來,也輕笑着迎着站了起來。
酒杯叮當碰撞的聲音,攪碎了淡淡的月影,撞破了夜的靜谧。
“謝謝……杜書記。”
兩人随即又相互鞠躬坐下。
香醇的美酒,在專門定做的雕漆的酒杯中,蕩漾出令人心醉的顏色。
出神地注視着手邊的“玉樽清酒”,年近半百的杜清野,自然而然地睹物思人。
兩瓶酒,以及整套的酒具,無一不是由他的愛人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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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要是當初我……有了孩子,說不定……他如今也……是個成年人了。”拿起酒杯在手中摩挲、把玩了許久,杜清野禁不住感嘆道。
一般人對風月而坐,舉杯痛飲之後,雖不能若李太白一氣呵成作詩數首,至少胸中也會生出萬千感慨。而縱使莊悅來此時也有許多話要說,他更願意為杜清野做一個暫時的聽衆。
“這麽多年……來呀,我連家都……沒回過幾次……也是之前考慮到,不想把……撫養孩子的負擔全部……壓在另一半身上,才……”
“但是還好……她也不介意沒有……孩子這個問題,我們逢年……過節都會……相互聯絡,這你也……能看到。”
莊悅來一面傾聽,一面低頭的時候,看上去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但杜清野對此似乎并不在意。
緩緩偏過頭來,杜清野瞥了一眼莊悅來的臉:“也許說來,事業和……家庭,我一樣……也不少,這日子啊……還有、還有盼頭。”
聽着書記的話語,莊悅來竟神不知鬼不覺地笑了起來。
“話說小莊……啊,現在還……是單身吧?”不知怎的,杜清野又迷迷糊糊地把話題繞到了這個方向。
一條胳膊的肘部輕輕貼着桌面,将手掌支起來撐住斜着的腦袋,莊悅來沒有掩藏地回答道:“目前……是,之前有、有過一個對象……”
“分手……了?小姑娘……人怎麽樣?”聽到這樣一個答案,借着酒勁,扶着酒杯的杜清野,使自己的好奇心暴露無遺。
迷蒙間眨眨眼睛,莊悅來已經産生了些微頭重腳輕的幻覺,卻仍撐着胳膊使勁搖頭:“不是……謝幽……篁,不是……小姑娘!”
酒意自然上頭,人就像吃了“誠實面包”,此時,任何封住嘴的“拉鏈”都要消失不見。
“你說……什麽?我……聽不清……”仿佛受到了點刺激,杜清野的意識突然清醒了些許,似乎明白自己聽到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
事情還在一發不可收拾地繼續,莊悅來這張嘴已經徹底藏不住風了:“謝……唔……幽篁,我的……前男友……”
“我們……四月中旬的……時候,在一起的……之後因為……誤會……分了手,”胸口有些悶痛,莊悅來輕輕将酒杯推開一段距離,無意中讓一部分酒從酒杯中灑了出來,然後用手捂住臉,“可是我……放不下他我……還是……想要他……”
被這麽一吓,再讓夜風一吹,杜清野的醉意都瞬間被驅散了不少——誰讓他的“下屬”是同性戀,且唯一的前男友還是自己的親侄子!
“你……小莊同志,慢慢……說!”一時間知道了這麽多複雜的真相,杜清野那已經開始衰老的思維,怎麽可能完全跟得上呢?
這段時間,令人不快的回憶在積澱,莊悅來的情緒又一次到達頂峰:“他從大學就……開始追我,是我對、對不起他……”
“說實話我……不太能……理解你……們的想法,”搖搖晃晃地倒在彎曲着貼在桌面上的胳膊上,杜清野吃力地回答道,“但、但是作為……前輩,我還是希……望你幸福……”
緩緩挪開遮在臉上的手,莊悅來也頹然間趴在了桌子上:“謝……嗝……謝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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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悅來都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樣回到的房間,總之等自己稍稍回過神時,醉意又消退了些許。
也幸虧只有一個“熟人”同自己喝酒,就算出點洋相也沒什麽需要過于擔心的。但是由于隐約記得,醉酒狀态下,自己似乎說出去了一件極其重要的事,心裏總覺得不自在。
屋外緩緩吹進來的風,惹得他喉嚨很疼,鼻子很酸。一瘸一拐地前去關窗戶,窗外一輪圓月卻亮到他睜不開眼。
二十三年來,這還是第三次醉酒。而針對這回,從場合重要性來說,遠不及第一次的十八歲成人禮,以及第二次的大學畢業聚會重大;并且,前兩次不小心醉了之後,便幾乎像失去意識一般,倒下後便麻木不仁地昏睡起來,但是今天不一樣——雖說幾乎所有感官都是各自難受,而意識卻交融在一處,只全心地想着一個人。
躺回到床上,莊悅來默默解鎖手機,翻出好幾天沒有打開過的聊天軟件。
那一頁,有頭有尾,卻無論如何也翻不過去。莊悅來的指尖,輕輕劃過那愛意與暧昧參半的聊天記錄,産生了一種格外想聯系此刻心中所想之人的沖動。
他明明還有很多話想說,最終卻什麽都沒說,把心裏的話悉數吐露出來,不會被思念的人聽見,不過至少……不會為這段感情留下遺憾。
手指微顫着長按語音鍵,莊悅來準備好開口的時候,又是那麽地從容。
“抱歉,打擾……您了……謝小少爺。”
“我有一些……話沒跟您說,真的……我真的、真的很對不起您……”
“是我揮霍……了您的感情,不夠坦率……聽……信讒言,導、導致胡……亂揣測了您的真心,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我知道現……在說這……嗯……些很荒謬,而且已經太……遲了不……是嗎?”
因為醉意還未完全消除,腦細胞活動的速度,似乎不太能跟上舌頭打轉的速度,于是每次大腦暫時宕機,句子之間停頓過長時,莊悅來摁着語音鍵的手指便會自動松開,而這也像變魔術一般——他一旦松開手指,就立即會自動變出色彩奪目的“紅色感嘆號”。
“因為我總……是自以為是,覺得能、能裝出滿不在意……的樣子……很有趣,不知不覺就……傷了您……的心。”
“我承認最初……是有點得……意忘形,恃寵……而驕了,”盡管不斷瑟縮着身體,莊悅來依舊不放棄,對着不斷現出的“紅色感嘆號”,不停息地吐露自己的心聲,“但是心動我……真的不……否認……”
“好像我……對您的好感,是一天天……積累起來的……您溫柔……的笑、時不時調……侃我的樣子,還有同睡時頭發……擦過我肩膀和……脖子的感覺,都讓我很……喜歡,覺得很踏實……”
雖然莊悅來這時說起話來,大體上像個牙牙學語的幼兒,至少吐字發音也還算清晰,語音的內容也勉強讓人判斷得清——但如果請謝幽篁本人來聽,效果或許會“更上一層樓”,畢竟是心動了六年的人,“忘記”不可能這麽快抵消“了解”。
“其實在……你帶我賞花的那天,我就下……定決心,要留在你身邊了……”
“我還是想……說,嗝……”心弦不由得繃緊了,莊悅來全身上下的力量,仿佛在此刻融灌成為一注,讓發自肺腑的最真摯的情感流露了出來,被夜色裹挾帶走,“我沒辦法……咳咳……沒辦法放棄你,還是喜……歡你——我愛你!”
“謝、謝幽篁,我愛你……”兩眼陡然間就濕了,莊悅來茫然無措地帶着哭腔繼續道,“可惜你聽……不見說這些了,我也……再見不到你了……”
“我好想和你……繼續,想和你繼續一……一起一輩子,可是現在這……樣的我,怎麽能奢求你原……諒……原諒啊……”
“都怪我……啊……明明親手放……走了最愛自己……的人,還在妄……想什麽呢嗚……”
“我保證……之後不打……擾你了,不知道……那天揍了我……一頓後,你有沒有……稍微……好受一些?”
呆呆地注視着被淚光和醉意抽象成一團青綠的聊天頁面,莊悅來和着淚傻笑,好像是幻覺一般發現眼前少了幾抹紅:“不說……了,希望你能……趕緊忘記我,然後……快點幸福起來——就、就這樣吧……”
語音消息就到此為止了。
自動鎖了屏的手機,被擱在它的主人手邊——那它的主人呢?
以夜色為被,用眼淚做枕頭,醉意未消的莊悅來,終于沉沉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