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Chapter36
Chapter36
“今天,我們講到改革開放之後橫塘的發展了,對吧?”笑語盈盈的冰與溫,一步一踱向前走着,目光不自覺地投向通向池塘的大路旁邊,那棟陳舊破敗而無人居住的老房子。
一面挪動着支架,莊悅來一面把着公用手機,讓鏡頭跟随那位年輕的主動請纓的“家鄉代言人”。
“橫塘,是一個兼容并蓄、新舊交替的村落——”緊跟在男孩身後的莊悅來輕聲補充道,“從歷史留存中,可以窺探她的過往;由發展新貌裏,能夠看見她的未來。”
“震撼!”
“原以為看這種東西是‘文化人’的專利,結果我們這些勞苦大衆也能明白啊!”
現在,橫塘村的線上直播宣傳事業,熱度雖不能說是一直蹭蹭往上漲,但至少也能穩定在開播三分鐘內,直播間人數破萬的水平。
作為“門面”之一的謝小少謝幽篁雖然“離職”了,但觀衆們聽說直播間來了個博學多識、能說會道的少年講地方史,想想就覺得新鮮,便依然蜂擁而至、紛至沓來。
冰與溫的地方史,生動形象又客觀真實,每一開播,直播間總是擠滿了男女老少各式各樣的人。
平日裏在家自主學習,不時還要幫助外婆幹些日常家務,吉他彈唱、讀書寫作這樣的興趣愛好也暫時放不了——冰與溫很忙,雖說“新工作”只要求每星期上兩天班,但依然免不了身心的疲憊。
“你還真是個令人羨慕的好孩子!”面對在多數人眼中幾乎堪稱完美的男孩,莊悅來也時常不能不為之感嘆。
哪怕經常為了眼前這個孩子而擔心,莊悅來也依然相信,冰與溫具有足夠強的判斷和思辨的能力,能夠自主做出好的決策,不會盲目冒險。
“比如說像這裏,已經荒廢了許多年——”冰與溫已然走到那座老屋前方大約十步的位置,然後緩緩攤開手,指尖朝着正門缺失了的客廳,“老一輩的人相繼離開人世,年輕一些的,像80、90後,這一代人也沒能在此留下足跡……”
靜靜邁步,到達這年邁的屋舍身旁,冰與溫凝神輕輕撫摸着陳舊的水泥牆面,意味深長地注視着某些因水泥層早已脫落而裸露出的紅磚塊,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原版有一些古老的傳說,曾在橫塘老少之中流行,後來随着歷史滄桑,許許多多人和故事,都無一不在光陰中灰飛煙滅了。”
徐徐蹲下身來,前額輕輕抵着那裸露的紅磚塊已然被磨鈍的棱角,冰與溫雙目微瞑,右手輕柔地貼在水泥牆面上,左手慢慢捂住自己的胸口,仿佛是在聆聽年代久遠的水泥和磚石的心跳。
Advertisement
公用手機的後置鏡頭,緊跟着男孩的動作,不斷變換位置,最終在面朝他左手的方向上停了下來。
“溫溫?”見到男孩這一連串細致入微的動作演繹,莊悅來不禁有些愕然。
橫塘的直播,從來都沒有什麽特定的先行劇本,靠的完全只是基本的組織和氣氛的把握與烘托。
和原本輕松愉悅的氛圍不符,這一次,冰與溫很自然地走了抒情感慨路線。
“時代在變遷,社會在進步,可是過去的年華與歲月,大多被記憶抛諸腦後……我們是否應該沉下心來,仔細想想:我們的鄉村,我們的童年記憶,究竟該何去何從呢?”
“诶,沒錯!”既然當直播“幕後”,就必須要學會“freestyle(即興、随性發揮)”的捧場,正如莊悅來現在所做的一樣,“溫溫這就是在點醒大家,了解一個地方的歷史,事實只是基礎,背後蘊含的情感思考,才更具人文精神。”
直播間內的人數,剎那間又開始瘋漲。
當初莊悅來僅憑一個意外便走紅網絡的那種“濾鏡”,這次似乎又降臨到了花季少年冰與溫身上。
“小小年紀就明白這麽多,長大了肯定不簡單!”
“不是……橫塘,你是會什麽魔法嗎?怎麽梅開二度啊?”
“這個哥哥是中學生吧?等我分享給小夥伴們,讓大家一起來看看。”
望着生動形象地诠釋出“生物多樣性”的彈幕區,欣慰之中,莊悅來不禁又啞然失語。
雖然正迎在“風口”上,但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定然不利于直播的繼續進行。哪怕冰與溫和莊悅來自己不一樣,不是那種全憑意外擺出勾人眼球的pose而走紅的華而不實的“花瓶”,再如此放任不顧,男孩身上的這種“聖體”,大概率會蓋過他本身文化思想的涵養對觀衆所産生的影響——這樣的宣傳就是缺少意義和價值的。
“溫溫,可是你要知道,每個橫塘人的身體裏,流淌的永遠都是屬于橫塘的血液啊……”無法從正面打斷,莊悅來上前了幾步,計劃反彈琵琶,“以魔法打敗魔法”,“血脈裏的記憶是抹除不掉,自古以來,人的靈魂裏便有一種難以捉摸的物質,叫做鄉愁。”
沒辦法,好好的一個直播宣傳,硬是被整出了情景劇一樣的效果,但至少這樣才找得到收尾的辦法。
“存在即合理,時間不會消解它們本應擁有的歲月,因為……”最終緩緩停在仍蹲着身子的男孩面前,帶着鏡頭,莊悅來徐徐向男孩伸出手,“任何人都沒有資格忘記,包括我們。”
緩緩睜開微微發覺幹澀的雙眼,冰與溫輕笑着回應道,顫顫巍巍地抓住了莊悅來伸過來的手:“嗯……”
有時,銘記過去固然重要,但人們不應該沉淪甚至溺死在過去。
“現在,大家準備跟随我們的節奏,去找尋橫塘的喜人新貌吧!”
這個孩子經歷得太多,性情中便比同齡人多了幾分深沉與敏感,而看到男孩終于“振作”了起來,莊悅來也不禁喜笑顏開。
隔着屏幕望見莊悅來慰勉冰與溫的畫面,公屏上馬上又展開了新的話題。
“這不就是歷史感嗎?大美人與小美人面對面啊!”
“哦唷!‘長江後浪推前浪’啊……”
“離譜,怎麽突然間走了這麽多人?”
“有‘讀書人’嗎?這正是唠嗑的好時機啊!”
看來,通往新世界的大門,馬上就要打開了。
因為老屋也年久失修,屋院前自然也就無人打掃了。每年春天下過雨後,門前的黃土被沾濕,總要連帶着枯葉樹枝之類的東西裹在泥地上,人腳踩過後總不可避免要留下痕跡。
老屋的院落和大路之間,或許是因為早年修路,挖路的時候留下了一條貫穿道路一側的形狀不規則的水溝,離兩人最近的部分大約有五六十厘米寬。
水溝并不很深。假設一個身高一米六左右的人雙腳踩進去,從外面大路上看,差不多還能見到他的膝蓋。即便不深,這溝也還算不上完全就人畜無害——只要你把什麽東西掉下去之後,就能明白了。
幸虧水溝之上,很久之前便搭有一塊還算平坦的粗石板,可供人通過。但是石板很窄,并且一次只能承受一個人的重量,經過的時候還要極其小心,不然……相信這一點,莊悅來是十分有經驗的,只不過礙于直播,他無法表現出遭遇了意外的樣子。
“莊先生,您過去的時候,最好還是小心一點。”大概是之前就隐約察覺到了莊悅來過石板時的反應,冰與溫有意輕聲提醒了一下。
But……果真是“天有不測風雲”。冰與溫前一刻剛叮囑到位,莊悅來後一腳便“進了坑”。
“啊呀!”喉嚨裏發出一聲低吼,莊悅來一步沒踩穩,沿着石板倏地向左下方滑去,連人帶公用手機帶支架都滑入了水溝裏。
他本能的反應是利用支架重新把穩身體重心,同時想辦法保證手上手機的安全,但這個“計劃”方提出便喜提腰斬。
黑乎乎的又濕又涼的淤泥裏,莊悅來正彎腰慌忙追尋着公用手機的去向。
“不好!”已經意識到自己攤上了大事,莊悅來的心不覺間已經涼透了。
自己的鞋襪和一小部分褲腿,都紮進了惡心的淤泥裏,可是他早已顧不上這些。身後,石板另一側,仍處于驚詫之中,但試圖前來幫忙的冰與溫,也不知所措。
深吸一口氣,把心咬緊,莊悅來一只手猛然紮進黑色淤泥中,總算迷迷蒙蒙摸到了一個有棱有角的東西,于是他又毫不猶豫地抽出手來查看。
淤泥足有十餘厘米厚,雖不清楚其底部究竟是什麽,但也不至于讓公用手機摔得粉身碎骨,但是浸染其內部導致故障,卻綽綽有餘了。
“好像死機了,屏幕沒碎,但是亮不起來了——”試着擺弄了一下手中這個黏糊糊的局部被染黑的東西,莊悅來神情凝重地皺着眉,得出結論,“看來是真壞了。”
“要不我拉您上來吧,莊先生?”冰與溫伸出手來,滿面愁雲地問。
莊悅來目光呆滞地搖了搖頭,道:“不用,我手上、腿上都有泥,很髒的,你也小心點,只管走到我前面就是了。”
“這個,要去向杜書記報告嗎?”
“嗯。”
-
公用手機表面的淤泥,被莊悅來擦幹淨之後,已經由于杜清野托人順道送去修理了。
這天黃昏,莊悅來雙目無神,倚靠在并不十分平穩的折疊小書桌前,打開手機翻相冊打發時光。
相冊裏,很多都是以前的學習研究資料。存儲的自己或別人的照片,大部分都是被迫拍的,而且絕大多數是合照,個人照幾乎都是畢業這種重大場合才有的,但其中只有和某個人的合照,甚至比個人照還少。
一張是在悅來山半山腰上,另一張是在橫塘的鄉村公路上——合照,兩張,僅此而已。
原來他和謝幽篁只有兩張合照。
真的。
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