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Chapter15
Chapter15
從生活方式上看,城市與鄉村最大的區別,便在于夜生活。
春日,三、四月份,年輕一輩往往忙着外出務工,鄉下已經沒有了阖家團圓的氣氛,對村中許多老人來說,夜裏也就少了幾分陪伴,多了些許孤獨。而對于離家不能回的人們也一樣,他們無所事事,因為不能像在夏日,日暮時分,還能相攜着于鄉村公路上漫步,只能在居所閑坐,打發這一天最後的時光。
“這裏,連接CE,然後作BC的中垂線交CE于H,”右手握着鉛筆,左手輕輕捏着僅剩半塊的橡皮,莊悅來躬着身子站在冰與溫椅子後面,一絲不茍地在男孩面前的試題冊上描畫着,“這就是這個題目全部的輔助線作法了。”
盤踞着旁邊的搖椅,睡眼惺忪的謝幽篁,擡手支撐起下巴,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小聲嘀咕道:“當下互聯網這麽發達,學習有問題上網一下就能解決,天黑了還跑這麽遠,就為了問幾道數學題?”
夜色漸濃,裹挾了周圍的林木和房屋,向屋外望去,只能隐隐瞥見鄉村公路後方,若隐若現的平丘掩映的星星點點的燈火。
“得虧這裏有‘學霸’在……”懶散地窩在搖椅裏的謝幽篁,疲憊地眨眨眼繼續嗫嚅道。
冰與溫用筆迅速記下了方才莊悅來所說的一切,莊悅來輕輕拍拍男孩的肩,溫和地笑道:“好了,時間不早了,我們該送你回去了。”
男孩微微轉過頭,澄澈的兩眼迷惑地望向莊悅來:“莊先生,我想……現在我還不能回去。”
“怎麽了?”莊悅來揉着男孩的頭發,心切地詢問。
緩緩垂下頭,冰與溫低聲回答:“今天我外婆一個人出門了,她說要明天才會回來……剛才,我還沒來得及告訴您們。”
“啊,這也沒關系,我們待會兒會跟杜書記說清楚的。”莊悅來側過身,仿佛正欲替冰與溫撿拾好書和筆。
冰與溫又立即回轉身,一手搭在翻開的書頁上,一手握住鉛筆和橡皮:“好的,謝謝!這樣的話,我可以在這裏把剛剛的題目完善一下嗎?”
莊悅來點頭回應。
“但是,我們客廳每晚九點半準時熄燈。”搖椅裏的謝幽篁,伸出一只手摩挲着自己的一绺長發,又伸了個懶腰後說道。
“感謝謝先生的提醒,我記住了。”冰與溫笑臉相迎。
Advertisement
幾乎毫無懸念地,謝幽篁又接收到了心上人“情感複雜”的一瞟。
“對了,溫溫,你不介意和我們中的一個擠一張床吧?”這一招叫做“以退為進”,謝幽篁提出這個問題,無非就是企圖變相地令莊悅來考慮空出一張床,和自己睡在一起——若直接提議讓出一張床給冰與溫,會顯得自己沒臉沒皮。
“我都沒關系的。”冰與溫不總能做到“笑問”,但“笑答”,他每次都可以拿到滿分。
小少爺其實早就預料到冰與溫會給出這樣模棱兩可的答案。他最初考慮的是在心上人面前直接裝聾作啞,但那樣的戲碼未免太過拙劣。
“那還是算了吧,跟這麽大的男孩子擠一張床也挺不方便的……”莊悅來輕聲繼續道。
謝幽篁眼中閃過一絲欣喜,他仿佛已經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不如這樣,我等一下問問杜書記,還有沒有多餘的被褥,”可是命運又強行在小少爺臉上寫上了“失望”二字,“然後,溫溫,你睡我的床,我在房間打地鋪。”
“不,這樣不好!”眼看自己的“計謀”即将被腰斬,謝幽篁猛然坐起身,邁着小碎步奔向莊悅來,“你容易着涼,小莊,不然你睡我房間的床,我在房間打地鋪吧?”
不知莊悅來是否覺察到了謝幽篁內心打的小算盤,莊悅來只是怔愣了片刻後,才緩緩點頭,算是答應下來了。
-
“最後兩分鐘,熄燈了!”望着仍伏在圓木桌上奮筆疾書的男孩,謝幽篁不急不忙地輕笑着,吆喝一聲,修長的手指已在開關附近輕輕敲打。
匆促舉起左手,伸出食指示意後,冰與溫才請求着開口道:“拜托了,謝先生,我只剩最後一個結論了!”
“嗯。”謝幽篁輕哼了一聲。
筆蓋“啪”一聲,合上的那一刻,冰與溫向後一仰,立即又長舒了一口氣,然後馬上起身,火速沖向指定的房間。
小少爺早就興致勃勃地将自己的房間打理好,只等心上人“下榻”了。
劉海淩亂地斜搭在額頭上,臉邊還是潮潤的,莊悅來散漫地邁着步子,睡衣領口位置的紐扣還開着,有如水藍色的仙子,緩緩飄入謝幽篁的房間。
謝幽篁強行摁住胸口躁動的心跳,靜靜地吞了吞口水。
“悅悅……”小少爺用沙啞的喉音喚起面前的心上人。
“嗯?”聽見謝幽篁的呼喚,莊悅來以為對方又有什麽事将賴上自己。
“沒什麽,只是想叫一下你而已。”謝幽篁垂着頭,輕聲笑着,笑容裏竟藏有幾分蒼白和無奈,“還有,對不起……”
這是第十一次——今天第十一次,謝幽篁對莊悅來說“對不起”。
莊悅來不太清楚其中原委,仍然愣愣地應聲道:“好,我知道了。”
所有人都回了房,兩人便也都相繼躺下了。
莊悅來裹緊了身上的被子,平日裏無意間嗅到的謝幽篁身上的異香,立即撲入了自己的鼻腔和肺腑,并且比之前在謝家祖宅聞到的更加濃郁、更加真切。被窩裏格外溫暖,松軟的枕頭令他感覺十分舒服,但躺在如此舒适的床上,莊悅來卻很難讓自己完全放松下來。
窗外的月光格外蒼白,謝幽篁躺在地上,隔着一層不厚的被褥,他翻來覆去,腦海中思緒亂如一團麻線。他清不空大腦,反而将其塞得更滿。
小少爺此刻又一次同心上人近在咫尺。他渴望觸碰,但又害怕剛一觸碰就會失去,或許不僅僅是擔心失去,他真正恐懼的,是恣意的觸碰過後,他最愛的在他面前被立即銷毀。
這樣矛盾的感情,對于謝幽篁而言還是一種新的存在,是在他與莊悅來關系更進一步後,突然誕生的。然而,情感與睡眠的困擾,是早在愛意萌芽之初,便開始産生的。
盡管失眠,但他依然覺得幸福,六年來一直是這樣,痛并快樂着。
手機就在枕邊,謝幽篁經過一番艱難的摸索,才看到這時的時間:夜晚11時49分。
“看來,又要等到零點之後了呀……”小少爺在心裏默念着,仰面擡起手來,将手機舉得老高。
“原來小少爺還有熬夜玩手機的習慣。”有人從自己床邊順着床沿滑了下來,輕聲調侃道。
謝幽篁瞟了一眼床邊的人,選擇回避這個問題,放下手機後自己反問道:“你又要去哪裏?”
“我去看一下溫溫。”莊悅來輕聲答道,滑下床時雙腳不小心蹬了一下謝幽篁的小腿。
莊悅來本想着道歉,但見到謝幽篁犯怵一般立即躲開之後,挂在嘴邊的話,又被硬生生吞了回去。甚至沒有回眸再看一眼,莊悅來徑直跨出了門,向着對面自己的房間進發。
招心上的人厭煩原本全然不應是謝幽篁的作風,但小少爺為何決定改變“策略”,源于方才的一個念頭——
他總是期盼得太多,妄念也太繁雜,許許多多矛盾的借口糾纏着他不放,原本失眠的問題就不容忽視,這幾天連續不斷的噩夢便更是雪上加霜。謝幽篁想要脫身,他正深陷在名為“愛意”的牢籠裏掙紮不出,而他認為“囚禁”他的罪魁禍首,就是他與莊悅來之間逐漸暧昧的關系——兩人誰都無法坦率處理,而他自己又已經陷得太深,這便加劇了他的癡纏。
可是,如果讓對方徹底地讨厭自己、怨恨自己,他這顆熱衷“求愛”的心就會死亡,他也就會擺脫紛擾的束縛。
謝幽篁坐起身來,輕手輕腳地走出門去,盡力保持安靜,并将搖椅搬到自己門口,随後緩緩地坐了進去。
裝作很散漫的樣子窩在搖椅裏,四周都是黑的,但小少爺的耳朵很快就捕捉到了心上人行走時拖鞋發出的細微聲音。
“你坐在門口幹什麽?”莊悅來大惑不解地低聲問。
“失眠。”謝幽篁擺出一副一個字都懶得多說的樣子,根本不正眼看對方。
“答非所問了吧?”有些不耐煩地拍了拍搖椅的靠手,莊悅來大概試圖叫他起身讓開。
“你這人真莫名其妙。”小少爺滿不在乎地喃喃道。
“我現在沒空跟你吵架,”莊悅來仍然耐着性子和他周旋,“只是想麻煩謝小少爺您讓開一下。”
聽到心上人十分認真并且一字一頓地說出“謝小少爺”和“您”這兩個敬稱,謝幽篁一下子便又坐不住了,不自覺地起身挪移開位置,游移不定的目光時不時落在心上人身上。
莊悅來再也沒多說什麽,幾步跨進房間門之後就迅速躺回了床上。
謝幽篁又從搖椅裏顫顫巍巍地起了身,有些吃力地跨步到門邊,扶着門框,用低低幽幽的聲音說:“我想出去靜靜……”
在心上人的注視下,謝幽篁重新披上自己的皮夾克,腳步輕輕地又出了房間門,幾步之後到達屋外。
側卧着的莊悅來,轉頭瞥了一眼半掩着的房間門,翻回身去後,不久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