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hapter4
Chapter4
有句話說得好:“新官上任三把火。”
憑莊悅來的“段位”,嚴格意義上講,也還算不上個“官”,然而,剛“上任”沒幾天,他也還算遇見了一件棘手的事情。
話說那日迷路,回返之後,莊悅來一只腳剛踏入臨時住所的大門,卻又被“老熟人”揪住了衣袖。
“您又有什麽事嗎,小少爺?”莊悅來極不耐煩地轉頭回應。
“悅悅,”應對他的仍然是懇切的目光,與溫柔似水的神情,“我只希望你能認真考慮我們的事。”
謝幽篁借宿在這兒之後,每天都會說一遍同樣的話——他真的很沒邊界感。
“好的,我會的,”謝小少等來的一成不變的回應,往往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并且也正與他的锲而不舍不謀而合,“但不是現在。”
伸手不露聲色地摩挲自己深黑的發絲,謝幽篁凝思時的神色有些黯然:“那會不會……我幫你盡快把該做的事情完成了,你就會花心思考慮我了?”
莊悅來驚詫地甩開袖子。
這個回應,是之前從未在他耳邊過出現的。因為之前一直都是:“行吧,我等你忙完”,然後謝幽篁便會裝聾作啞地離開。
“他又要搞什麽幺蛾子?”莊悅來的好奇心,不斷驅使着他思索出答案。
但是他沒有這閑工夫,和一個清閑的富家子弟在這裏交流感情。
“我保證不會出亂子的,”名場面,謝幽篁成竹在胸地拍拍胸脯,不過他好像将莊悅來的疑慮誤判成了對自己能力的不放心,“你盡管相信我!”
話說回來,也還好,臨時住所有三間卧室——整整三間!
“傳說中”的基層,每日都要馬不停蹄地奔波,而對莊悅來來講,在基層的日子,并沒有總是令人那麽疲憊不堪。
Advertisement
因為他的工作相對清閑一些,所以早上一般是7點50分準時起。
剛剛連續工作幾天,莊悅來的生物鐘也已基本穩定了下來。可是本應擁抱着熹微的晨光蘇醒的人,卻在光明剛剛撕破黑暗之後被驚醒。
強行睜開朦胧的睡眼,拍了拍倦意未消的腦袋,莊悅來只隐隐約約聽得外面人聲嘈雜,但似乎也有人在盡力維持秩序。他飛速地打理好自己的着裝,深呼吸一次後,緩緩邁出門去打算查看情況。
“聽說村西邊有幾戶人家,已經辦好拆遷手續了……”
“一下子搬走這麽多,到時候整個村子不就空了?”
“這個拆遷賠償後續到底咋樣?我們總得讨到個說法呀!”
幾個農戶在臨時住所門口,也就是村委會近旁,吵鬧着簇擁相圍。其間有一個比較高大纖長的身影,即使被衆人包裹,也仍然顯得“鶴立雞群”。
“勞煩大家先安靜!”那人輕輕在半空揮舞着修長的胳膊,向衆農戶喊道,“大家看村委會的告示也能明白,杜書記今天臨時有公事要辦,去了鎮上。如果你們有疑問一定要今天解決,或許我們提出的方案并不十分妥當,但我們會盡心盡力。”
“不好意思,這位小夥子,”旁側有一位身材矮胖、滿面紅斑的老太太,開始向他們的“秩序維護者”發問,“我問問,你在這村裏是幹什麽工作的?是不是有這資格給我們解決問題?”
在不熟悉的人面前,他似乎從不會擺弄自己那頭披肩的長發,而總是一副精力充沛、頭腦精明的模樣:“您好,阿姨,我其實是杜書記家的一個親戚,能下到鄉裏來的确也有這層關系的幫助,所以原則上,我只能做輔助工作,您真正的問題,恐怕……”
莊悅來站在幾米開外的位置,都覺察到了“人堆”中向他投來的目光。第一次獨自應對實際性的問題,他還有些犯難。
“啊,你來得正是時候,”謝幽篁借着“人堆”中的間隙,緩緩轉身,抛給莊悅來一個愉悅的微笑,“悅……噢不,小莊同志。”
莊悅來不禁心頭一緊,但也逐漸加快了步伐向衆人走去。雖然主觀上極度不願與謝幽篁産生過多的交集,但這是公事,就意味着他必須抱有“豈因禍福避趨之”的态度。
“大家好,我是杜書記的助理,”為了自己下鄉的第一次“歷練”,莊悅來在心底抹了把汗,“您們叫我‘小莊’就好……就不多做自我介紹了。”
其實早在下鄉之前,莊悅來就提前了解和研究了當地許多有關鄉村振興的政策,還特地學習了橫塘村的發展史和特色新政策,因此單單政策這一關,他憑實力“躺過”。
“我可以……先問一下,大家對于拆遷這件事本身的想法嗎?”“人堆”中幾乎所有的目光都投向自己,仿佛他們都想看看,經驗豐富的村支書不在時,他的助手會如何表現。
“大家可以先稍稍站開一點,我們舉手表決——”謝幽篁同莊悅來之間,除開簇擁而上的農戶之外,約莫只有兩步遠,“來,贊成拆遷的先開始!”
莊悅來對謝幽篁掌控局勢的時機感到驚異,哪怕面上依舊和顏悅色。
十一二個農戶,幾乎是面面相觑。半晌後才有個別人猶猶豫豫地擡起手來,還有三兩個望見別人舉手,也欲“動手”,片刻後卻又用另一只手摁住了那蠢蠢欲動的胳膊。
“好,先到這裏。”謝幽篁好似已經名正言順地成為了這裏的主持人,“那麽,剩下的呢?都是不贊成嗎?”
一個佝偻着身子的大爺,徐徐從口中取出大概已從市面上消失的那種老式煙管,咂吧咂吧嘴說道:“甭管個人贊不贊成拆遷,先了解了政策再說!”
聞言,謝幽篁熱切卻含蓄的目光,又一次投在莊悅來身上。
“嗯……大家聽着:依據官方的說明,拆遷賠償不是賠款的形式,而是鎮上出資重建住房,把大家統一安置在靠近鎮上公路的兩側。”莊悅來無疑迅速便接收到了那非同一般的目光,因而害怕那樣的“注視”會一直持續,于是立即開口解釋道,“但是有關部門只負責修一層樓,而且不包括裝修有關的事宜。”
“那拆遷之後空出的土地,據說是拿來搞鄉村旅游建設,對吧?”一名撐着鋤頭的農戶問道。
“話雖這麽說,但從另一個方面說,我認為這個政策有一個明顯的缺陷——它沒有明确你們搬遷後,原來留有的耕地如何處置。”
莊悅來微微蹙眉,視線向四周平曠的田野延伸開去。
“十分珍惜、合理利用土地和切實保護耕地是我們的基本國策。既然要建居民點,目的就是将大家的住房集中在一起,才有整塊整塊的土地可用于搞建設,可是大家的耕地一般都是分布在自家院落周圍的……”
“小莊同志的意思是,這個政策沒有說明會不會占用耕地,從而與國家政策相左。”“原則上只做輔助工作”的謝幽篁,又興致勃勃地做起了“解說員”。
“從本質上看,我的理解是這樣,”莊悅來轉頭悄悄瞥了突然插話的謝幽篁一眼,“畢竟,我們沒有收到上級關于這個政策的明确正規的文件通知。所以大家最好先等一等,不要輕易做決定。”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群衆往往容易受到迷惑,即便是管理部門提出的構想,有時也是不盡合理的,包括這個政策,其實也還并沒有正式開始落實。
莊悅來的想法是,先安撫好群衆,最好是先“以不變應萬變”,再伺機而動,這或許才是應對這個“新政策”的最佳選擇。
“小莊同志,恕我冒昧,我可以說兩句嗎?”一臉爛漫的笑意,充分流露出謝幽篁的滿心真誠——但不一定是對這件事的真誠。
“我也就講到這裏了,你但說無妨。”盡管心中此時正滋生着些許異樣的情緒,但身為公共場合的“表情管理大師”,莊悅來暫時不會讓某些人看出破綻。
稍稍頓了一頓,謝幽篁的目光重新轉向農戶們,餘光一直綿延到遠處的鄉村公路:“我想再問大家幾個問題:首先,假如其餘所有人家都同意建居民點,并且搬走了,只有你們家不同意(忽略不同意的原因),你會覺得自己的選擇是隐居避世、故步自封嗎?”
如此這般,全體農戶聽到這個問題後,無不呆呆地愣在原地,沒有任何人做出點頭或搖頭的動作。
“上面出臺政策下來,初衷不是讓我們過上更好的生活嗎?
“但是,看似再完美的政策不都有弊端嗎?它能保證所有适用這個政策的人都獲得更大的好處嗎?
“我看大家十一二個,大清早跑來,不光是為你們自己家,也是作為附近村民的臨時代表來的吧?這樣的話,你們認為自己都能夠保證自己和他人的利益全部實現最大化嗎?”
衆農戶再次面面相觑,皆啞口無言。
“我們費盡周折來人間走一趟,無非就為了‘衣’‘食’‘住’‘行’四個字,既然了解了政策的根本,就不要亦步亦趨、人雲亦雲,為了謀求最大的利益,還是自個兒好好考慮清楚吧!”
哪怕是自己的出身是纨绔子弟,而要搞定的對象是土生土長的農村住戶,謝幽篁仍舊鎮定自若,信心十足,當然,他也懂得如何抓住群衆心理的本質,做到“籠絡人心”——他覺得,自己這次不會不讓莊悅來心悅誠服。
“呃……這事兒我之後還要認真思考一下,現在我必須要下田了,先走一步了!”原本撐着鋤頭的農戶,猛然遠離“人堆”,扛起鋤頭便轉身離開。
“還有我,村西頭,一早出門就來了,我家那老爺子說不定剛剛醒了,還等着我煮早飯給他吃哩……我也先回去了!”最先同謝幽篁問話的那個老太太,也選擇趁勢離開。
“人堆”陸陸續續走散了。
大概是聽了兩人有理有據的分析和勸解後,也就突然“人間清醒”,認識到了必須經過深思熟慮的問題,或許還有些打算回家同再家人商量商量。
“怎麽樣?對我的輔助還滿意嗎,诶,小莊同志?”眼看四周無人,謝家小少便又開啓了“哈巴狗模式”,奮力地搖晃着身後無形的尾巴,人幾乎就要直接貼到莊悅來身上。
“沒事了,你可以走開了。”莊悅來冷冷地拍開那即将伸過來的胳膊,甩開謝幽篁,徑直跨入了小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