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1
Chapter1
剛剛安頓好,便已過下午六點了。
笑容折進淺淺淡淡的暮色中。莊悅來漫無目的地将目光沿着平曠的田野向外抛灑,最終呆呆地定格在田野盡頭的公路那邊,視線在心中描畫出稀稀拉拉的樹木枝葉間,那完整的、渾圓的一輪紅日。
自他出生以來到上大學為止,所一直生活的那座城市,是一座“山城”,無人能在那裏見到日落的全過程。
而今天他到了,到了這個曾令他日思夜盼的地方。雖說距離他大學所在的城區不過數十公裏遠,這個名為“橫塘村”的平平無奇的村落,卻無時無刻不讓他心馳神往。
“小莊同志,要是收拾好了,就出去轉轉吧!”身為村支書的杜清野,和善一笑,拍了拍莊悅來的右肩。雖說離半百還有些距離,但杜清野的面龐上,已明顯露出了操勞的痕跡,而這無疑也為他擁有豐富的閱歷和經驗的形象錦上添花。
“好的。”莊悅來也一臉和氣地笑着,禮貌溫和地回應。
“身為你們這一代的年輕人呀,對鄉村有情懷,”迎合着晚風的吹拂,杜清野情不自禁低聲喃喃道,“真是很好的一件事啊!
莊悅來聽聞這話,不由得佯羞地撇了撇嘴,再作回應,不過又将話題岔開了一個方向:“杜書記,我看這段時間……這田裏油菜花開得挺茂盛啊!”
杜清野一眼便看穿了他的心思,笑嘻嘻地說道:“孩子,想看,就去吧!不過天黑透前必須回來。”
不露聲色地清了清嗓子,莊悅來窺見了村支書這對後輩的寵溺模樣,微愣着答道:“好,好……那,杜書記,我可走了。”
如父親般慈祥的杜清野,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但實際上,他與妻子結婚近二十年,并沒有生育任何孩子。
“你好,橫塘。”
唇間發出幾聲低語,莊悅來竟又忽然覺得有些難以置信,直到再度嗅到濃郁的青草芬芳混合着淡淡泥水氣息的香味,他又不得不确信,自己的确身處鄉村。
或許作為村支書的助理,他的工作并不會特別輕松,但這也意味着,他能夠更深入地紮根鄉土,在工作中不斷奉獻自我,很大程度上擺脫最初在城市裏繁雜的人情世故。
在黃昏時寂靜的田埂上,漫無目的地走着走着,莊悅來心中突然閃過一件大學時令他十分困擾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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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為跳級生,年齡自然比同級的同學略小了一些。他報的是管理學專業,人有些瘦削,看上去文文靜靜,而且在他左眼的眼角處,有一顆小巧玲珑的黑痣,這就将他襯托得有些……呃,“文弱可人”(每當他自己想到這個四字短語時,往往會忽略表情管理)。
大學四年,就有一個聽說是一個什麽富家公子哥的同級,一直當衆追求他,并且時不時還換着花樣,試圖讨他開心。因為和對方有着相同的生理結構,莊悅來有時會感到十分不解,然後在維持有禮貌形象的情況下,盡可能地躲開他。
後來大學畢業,莊悅來得到保研名額,便再沒有見到過那個少爺了。他在一次被迫應邀的大學同學聚會上,無意間聽人說,那個小少被父親硬扯回去繼承家裏的産業了。雖說小道消息不一定保真,但這對莊悅來來說,已經足夠作為一個心理安慰了。
如今,他重獲身心自由,要在自己所熱愛的事業上揮灑熱血了。
“呼——”他在滿目金色的海洋中,酣暢淋漓地大口深呼吸,讓肺葉浸泡在金色仙子般的菜花的沖天香陣裏。
殘陽還在留戀地平線,而橫鋪在西天的彩霞,仍在對曠野之中的“旅人”盡情展露笑顏,在莊悅來的心中,此刻的一切都是如此寧靜祥和,明麗可愛。
綿綿不盡的餘晖,映着曠野盡頭那近幾年剛通車的平直的公路,路旁的樹影間,隐然閃爍過一道黑色的影子,且靠莊悅來這邊越來越近。似乎由于是鄉村公路,那道黑影挪移得緩慢而安然。
不過那道黑影,自始至終都籠罩在一層反常的迷霧之下——現在正值仲春,三四月份,村人外出務工的高峰期剛過,因此這時候返鄉便顯得有些蹊跷。
然而,村裏新上任的村支書助理“小莊同志”,對此其實并不甚關心,因為不管那是誰今天回鄉,也無論對方為何還鄉,只要莊悅來不刻意擋了別人的“回家之路”,就沒有任何人能夠妨礙他漫步賞村景。
話雖這麽說,待那“黑影”就快行駛到自己身外十米處左右時,莊悅來竟莫名地提高了警惕,四處窺探,仿佛是要尋到車牌號之類的信息。
銀亮亮的三星叉,在漆黑的車身的陪襯下映入眼簾,車主的身份可見一斑。
黑色奔馳在距莊悅來三米的位置停了下來,見莊悅來呆愣着站在原地,好像車主也有點懵,原本搖下車窗便可以對話,但對方索性利落地開啓了車門。
借着餘晖盡染的天光,莊悅來可算看清了這輛車的“廬山真面目”,心裏閃過一絲惶惑,他正想抽身走離時,雙腿卻莫名其妙地有如灌了鉛一般,任憑大腦如何使喚也邁不開。
“你……怎麽在這裏?”車內傳出的,是一個無比熟悉的年輕男人的聲音。
莊悅來一愣,回應很蒼白:“我也才正想問你……”
剛下車的男人,拍了拍輕薄的皮夾克上的褶皺,沒有戴墨鏡,一張俊朗有活力的臉,以及正好散到肩頭位置的長發,都毫無遮攔地展現在莊悅來面前。
在黑色奔馳車漸行漸近的時候,莊悅來還在疑惑車主的身份,而現在一切謎底都揭開了——他最不想見到的人,出現在了他一直以來都夢想去到的地方。
莊悅來崩潰。
“這兩年我一直在找你,你不知道吧?”男人輕輕垂下眼睫,娓娓道來。
“那你還問怎麽我在這裏幹嘛?”面對男人套近乎,莊悅來還是一如往常地有些不耐煩,強顏歡笑道。
感到備受冷落的男人,随即擺出一副泫然欲泣的神色,又微微湊近了一些,用格外懇切的語氣繼續糾纏:“悅悅,我只是想做你的男朋友而已……六年了,你真的連一個機會都不給我嗎?”
無可奈何的莊悅來繃了繃嘴,唉,這就是沒辦法,玩不過就算了,躲也躲不掉啊:“謝謝你的喜歡,但是我喜歡的是清靜,呼……你的糾纏真的帶給了我很多困擾。”
“等等,你說說,我怎麽就成了‘糾纏’了?”男人自覺被冤枉,不由得委屈極了,“我那樣的程度,就已經算糾纏了嗎?”
夜色漸漸洗去了雲霞的色彩,濃重的深藍鋪天蓋地而來。
頃刻間記起了什麽的莊悅來立即轉過身去,又欲拔腿,抽身走離,于是甩給對面的男人一句:“不好意思先生,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我好像也不認識你——總之,天太晚了,我該回去了。”
男人萬分失落且錯愕地望着心上人的背影,再次緩緩開口問道:“真的嗎?真的……不認識我嗎?怎麽會……我不相信!”
“對,我根本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莊悅來不帶一絲感情色彩地回應道,也不回眸看一眼,甚至令男人覺得他是故意讓自己覺得是自己“熱臉貼上了冷屁股”,然後決定不再自讨沒趣,主動放手。
“這樣啊,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低頭做思索狀的男人,用右手拇指與食指輕輕摩挲着下巴,模樣竟有些滑稽,少頃,又如靈光一閃般擡起頭來,“沒關系呀,那我就再做一次自我介紹吧——但這是最後一次!”
大惑不解的莊悅來,被男人這一波騷操作刺激着,卻再次轉過身來。
“哈,我就知道!”男人大喜過望,幾乎就要手舞足蹈起來,“我開始了:我,謝幽篁,男,今年二十四歲,安靜乖巧,懂事聽話,沒有什麽特殊愛好,但就是——特別喜歡咱們悅悅!”
“記住啦,親愛的,我就再說一遍哦!我的名字:謝——幽——篁,特別提醒一下,‘獨坐幽篁裏’的‘幽篁’!”
“結束了嗎?所以,可以放我走了嗎?”莊悅來極力忍住,不爆粗口。
“要告訴我,我叫什麽名字才可以喲!”“自我介紹”結束後的謝幽篁,由衷地拊掌而笑,這姿态瞧上去又癡又傻。
“謝——幽——篁,沒問題吧?”莊悅來盡力模仿着方才“自我介紹”的“補充說明”中,謝幽篁那恍如教牙牙學語的幼兒識字的語氣。
“嗯嗯!”心滿意足的謝幽篁,不能不為他的心悅之人感到欣慰,于是開始持續不斷地瘋狂點頭,“那以後可千萬不能再忘了,不然我會傷心的。”
由于不了解謝幽篁平時待人接物的方式,莊悅來無法具體地評判謝幽篁今天的一系列行為,不過若要他對此說幾句心裏話,他也許會說,其實自己對謝幽篁我感情可能還算不上讨厭,因為他追求自己的方式,對于自己印象裏的富家子弟來說,已可以說是相當文明了。
“歐耶,六年了,他終于記住我的名字了!”此時的謝幽篁,依然沉浸在無邊無際的喜悅之涯中,簡直就要開心到飛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