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8異鄉人(十八)
第28章 28異鄉人(十八)
餘讓的逼近,讓本就情緒不穩定的行兇者更激動了起來:“你不要再向前走一步!”
餘讓充耳不聞,捂着肚子,因為疼痛微躬着身子,緩慢繼續往前走去:“你叫什麽名字?”
他抽了口氣,停頓了片刻,又問:“為什麽會來那斯?”
“你知道你持刀傷人,從這扇門走出去,會直接被人抓起來嗎?”餘讓緩慢地眨了兩下眼睛,“按你偷渡者的身份,更大可能被當場射殺。”
男人本來有些猶豫害怕,聽到這話,突然又激動起來,他揮舞雙手,惡狠狠地瞪向餘讓:“死又怎麽樣,我本來就活不長了,找人陪我一起死才更好!”
餘讓走到了男人面前,他伸手摘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鏡,随手往地上一扔,俯視着這個驚慌又兇狠的男人,嘆氣道:“最糟糕的情況是什麽你知道嗎?”
“……”男人胸膛起伏加重,呼吸聲變粗,眼中閃過厲色。
餘讓又不急不緩地往前靠了一步,他低着頭,臉色煞白、滿頭是汗,但神情仍舊冷靜:“我離開這扇門之後,醫療團隊會立刻趕來,把我送進中心醫院,我的皮膚被刺穿也好,內髒被刺破也好,都能得到妥善的醫治。”
餘讓頓了頓,失血讓他有些失溫,疼痛也讓他視物模糊,他深吸了一口氧氣,緩慢繼續道:“我甚至可以得到一筆價值不菲的賠償金。”
“那之後,我會在剛剛那個服裝店裏面,購買幾件好看的衣服。你去裏面逛過嗎?其實裏面的衣服,對我們本地普通居民來說,也有些昂貴,但一筆遭受意外而得來的錢財,最适合用來犒勞自己了,不是嗎?”
“……”餘讓眨掉睫毛上的汗珠,輕聲問道,“那麽你呢?”
餘讓自顧自回答:“你只會得到死亡,在距離你家鄉非常遙遠的異鄉。”-
這個異鄉人動了動,他幾乎機械地擡手,雙目赤紅近乎含淚,他嘴唇顫抖,把手中大半掌長的刀刃一鼓作氣刺入了餘讓的胸口。
“我會讓你這個本地人,跟我一起死的!!”他語氣尖厲,之前的戰戰兢兢和懼怕已然消失不見,已經有了死也要拉人墊背的必死之心。
餘讓悶哼了一聲,因為感官已經部分缺失,不太确定這刀能否刺入自己心髒。
異鄉人兇狠地朝餘讓撲了過來,他企圖把刀子拔出來,再紮進去,多紮幾次,這個面目可憎、高高在上、頤指氣使的男人一定會死在自己面前。
他一定會死在自己面前。
他為了求生忍了常人所不能忍的饑餓、寒冷和疼痛偷渡來那斯,卻要在這個過去故鄉和偷渡者口中的美夢之鄉死亡。
沒有地方能容下他,他明明最開始只是想要好好活下去而已。
餘讓伸手握住插入自己胸口的小刀,在與對方的争奪中,腰腹部的傷口流出了更多的血,失血讓他嘴唇發白。
他卯着最後一股力氣狠扣住了男人的手腕,從自己胸前掰開。
他抵靠着衛生間的門,緩慢地從地上坐起來:“別着急。”他垂着腦袋,好像要睡着,下一秒呓語似地低喃了一聲。
這個異鄉的男人本來就時日無多,常年在礦區工作,輻射和礦區并不多好的醫療消耗了他的健康,他身體本就不強壯,剛剛餘讓一番垂死掙紮,讓他也氣喘籲籲地坐在了地上。
靠牆坐着的餘讓微擡起腦袋,瞥了一眼對方方向:“你渾身是血,現在從這裏出去,立馬會被人發現。”
“你要幹什麽?!”男人喘着粗氣對他怒目而視。
餘讓笑了下,有些無力地又垂下了頭,低聲呓語道:“好了,接下來讓我們來聊一聊。”
“比如,你叫什麽名字,今年多大了,得了什麽不可治愈的疾病嗎?”
餘讓閉了下眼睛,頭腦昏昏沉沉,疼痛的感覺反倒消失了,對面那個失序的男人大喊大叫了一會兒,後又悲怆地開始自我介紹了起來。
他說他叫什麽名字,來自哪裏,經歷了什麽困苦挫折,在一切即将變好的時候,生活又如何給了他一記重錘。
餘讓沒有聽清他在說些什麽,低聲喃喃:“好的。”
“是啊,真可憐。”
“……”周圍聲音變弱,餘讓松開按在腹部的手掌,他一只手握着胸口的匕首,手指輕輕緊了緊。
[拔出來會比留在裏面死得更快。]餘讓心想。
對面男人敞開了話題聊自己的痛苦,聊自己用攢了很久的一筆錢去從來不舍得去的商場消費,去從來不舍得坐的空中餐車用餐,滿心歡喜卻被人避如垃圾。
還聊他借了一筆錢買了昂貴的衣服,明明只是穿了一次,連标簽都沒撕掉,為什麽不能退呢。
難道因為是外鄉人,所以享受不到公民的醫療,享受不到本地公民的正視,甚至不可以退款?
餘讓沒聽他說什麽,他閉着眼睛,呼吸聲音變輕。
嗡嗡幾聲震動。
剛剛兩人争鬥時,從他口袋裏掉落的光腦有信息傳來。
餘讓沒有動,像是沒有聽見。
光腦又震動了一下。
餘讓反方向偏過頭躲開,他在躲避信息傳來的聲音,一切感官都模糊的情況下,信息的震動聲竟尤為清晰。
光腦震動幾下終于停了下來,餘讓的眼皮已經擡不起來,他輕呼出一口氣。
對面男人還在聊自己的悲慘生活,聲音斷續而模糊,如同催眠曲。
餘讓在催眠曲中緩慢而遲鈍地想,在自己徹底失去意識之後,這個男人會從這裏離開,因為渾身的血和慌亂的神情被人盯上抓住,這個男人身體其實算不上太好,掙紮不了什麽。但願他沒有帶滿身兇器在身上。
應該不會,他剛剛情緒如此激動傷人時,拿出的也不過是一個小匕首,他身上應該不會再有什麽更誇張的武器。……或者他不選擇離開,那這個被鎖定的衛生間會出現異常狀态,之後會被工作人員發現。
餘讓大腦鈍鈍的,一會兒想着負責維修或者管理的工作人員打開門時,看見自己滿身是血的屍體,緊張驚詫的模樣。
想到法賓來上班,拿到醫療卡,聽聞這次事故……
餘讓頓了頓,把這個念頭甩出腦袋。
他開始感覺到一種奇怪的安詳感覺,他想到了爸爸媽媽和妹妹,想到了小學時的同桌,幼兒園放學回家路上遇見過的那只白色長毛的流浪狗。
他什麽都想過了。
蘭姍和麥阿彌,養育院裏的養育師。
光腦又震動起來。
這次是來電提醒。
聲音轟得一聲把餘讓從殘夢中炸醒。餘讓躬起身子。
來電停止後,隔了沒一會兒,又響了起來。
餘讓往光腦相反方向偏頭。
他幾乎煩躁地喃了聲閉嘴。
絮絮不休的流浪星人看了過來,将死的心态讓他也沉寂下去,他哈哈大笑了兩聲:“你要死了,還有人找你,想接電話嗎,求我我或許會考慮。”
餘讓坐靠在門上,沒有搭腔。
這個蟲災星來的異鄉人氣喘籲籲地走過來,他踩住餘讓的光腦,低頭看,分辨了好一會兒,才看清上面的名字。
“艦……長……”他識字兒童般念出。
餘讓沒有搭腔,隔了非常漫長的時間。
他仰頭後靠在門板上,滿臉的汗珠落下,輕笑了一下:“你叫……卡卡萊,對嗎?”
“……”
“卡卡萊,你想不想接通這個來電,你可以宣揚自己的成功,電話那頭的男人,就是之前那個讓你陷入這種痛苦狀态的罪魁禍首,你不想當他的面諷刺他的目中無人嗎?”
“……”卡卡萊被蠱惑般,猶豫了片刻,而後醒悟過來哈哈大笑,“你以為我是蠢貨嗎?你們這些在安全、和平地方長大的人類,就是這麽把人當傻子戲耍嗎?我接通這個電話,豈不是幫你求救了?”
餘讓遲緩地笑了下,他閉上眼睛:“随便,反正我們兩個都要死,我死無所謂,反正……我已經享受了三十年人生,我的伴侶……我的家人……未來還會享受一百多年的人生。”
餘讓抽了口氣,說話的聲音已經接近了呓語,他斷斷續續地抽聲:“……你死後,不過是給你們礦區的外來者、你們這些……千裏迢迢來的偷渡客……你遠在故鄉或許還活着的親友,讓那斯,乃至整個聯邦都更厭惡他們的存在。”
“……”卡卡萊沉默了片刻。
餘讓這次沉默了許久,他失去意識了幾分鐘,才繼續笑着道:“那斯很多民衆,都曾在媒體面前抗議政策、抗議外來人……你說你們為什麽就不能在媒體面前訴說自己的遭遇呢……?”
“你生病了……本該得到治療,卻因為是礦工,被拒絕接受平等的治療手段。”
“你可以……為你們礦區的人、為未來可能來那斯的家鄉人,發出一些聲音。”
“噓,接通電話……說你需要很多媒體,要告訴全那斯的人……你們這些外來人如今是什麽……”
餘讓話沒有說完聲音就緩慢弱了下去。
卡卡萊沉默了好一會兒,面前這個男人性格和行為都實在太過于古怪,他臉上從沒有過驚懼害怕的情緒,一直都像在街上被撞了下肩膀一樣淡然。
別人因撞到他向他道歉,他面無表情掃你一眼,再漫不經心收回目光,不回說沒關系,只頭也不回離開。
你在他的眼神中,會覺得他傲慢,看人像是在看路邊無關緊要的蟲子。
可他被人刺傷,神情也是如此。真奇怪。
卡卡萊确信即使是身患疾病,無法醫治的自己,在面對尖刀,仍舊會感到疼痛而後大叫掙紮。
他理解不了這個人行為邏輯,但卻好似能夠被他說的話蠱惑,不管是虛弱卻帶笑的聲音,還是緩慢的語調,他甚至知道自己叫卡卡萊,能準确喊出自己的名字。
他在認真聽自己說話,他了解了自己的苦楚,卡卡萊這名字發音帶着蟲災星特有的腔調,礦區的負責人,一位工作年限滿三十年,終于拿到公民證的外來人,都一直喊自己卡爾萊。
這個男人卻能喊對自己的名字。
他問餘讓:“你為什麽?”
他以為餘讓已經昏迷、甚至已經死亡。
——那斯公民,在被刺入這麽多刀後,仍舊能夠意識清楚地說那麽多話,基因選擇下的最優秀的人體機能,這已足夠讓他羨慕不已。
他沒準備讓餘讓回答,準備安靜地退回去,等待屬于自己的死亡。
腳下的光腦又響了起來。
卡卡萊低頭看了一眼。[艦長。]靠着門失去意識的餘讓,一直垂着的腦袋輕輕微動了下,他的手指捏了捏自己胸前的匕首,低聲道:“因為我,期待死亡。”
過去思考太多,怕會讓人傷心、怕影響到別人,企圖選擇一種可以讓所有人都能接受的死亡。
“很累。”
卡卡萊彎腰撿起了光腦,他神情嚴肅,看光腦屏幕如同看仇敵,而後他伸手,接通了這通來電。
這通來電并沒有改變他的命運,也更不可能改變外來人的命運,這時的卡卡萊不知道,他甚至在餘讓緩慢安定的聲音中,産生了希冀。
——他仍舊想活下去。
電話那頭傳來男人溫和耐心的聲音,他開口問:“餘讓,你很久沒有回信息,也沒有回家,發生什麽事了嗎,我有些擔心。”
餘讓在阿德加內的聲音中,緩慢地拔出胸口的刀。
他低聲解釋道:“艦長,沒有關系的,你知道我所發生的一切都和你沒有關系。”
他不确定阿德加內有沒有聽到他的話,他并不擔心卡卡萊會做什麽事情,阿德加內是個聰明的人,顯然不會順着自己哄騙卡卡萊接電話時的話來做。
餘讓腦子遲緩空白了片刻,視線模糊中好像看見一團光亮中,很久沒見的爸爸媽媽朝自己伸手。
他看清了他們倆的臉,還很年輕,是自己剛學會走路沒多久時,他們的模樣。
餘讓握着匕首,貼着門框,轟然倒下。
他感受到了難以言喻的寧靜,像被母親肚內的羊水包裹。-
餘讓做了個長夢。
夢中母親抱起剛走路時摔倒在地的他,拍拍他受傷的膝蓋,爽朗笑道:“哎呀,摔跤了,沒事,爬起來就好了哈哈。”
他懷抱着母親後頸,在母親臉頰上親昵地蹭了蹭。
“今天讓讓真棒,摔跤都沒有哭。”
[媽,我不愛哭。]餘讓突然睜開了眼睛,他身上插滿了治療儀器。他擡起頭,身處的空間他并不熟悉,周圍一切都很陌生。
餘讓轉頭,正對着床的一塊玻璃面板上,畫了一個黃色簡筆太陽的logo,旁邊用聯邦通用字體寫了:[歡迎來到阿波羅號,祝您的星際航行一切順利。]餘讓擡起眼睛,玻璃面板上面一個巨大的景觀似的玻璃屏幕。
一顆雪白的星球沉默地在黑暗的星空中轉動着。
——那是正處在冬季的那斯。
餘讓在自己所不知情的情況下,離開了生活了三十年的那斯。
他離開了那斯。
就像當初離開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