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遠道而來的外來人(七)
第7章 07遠道而來的外來人(七)
餘讓從病房裏出來到了飲水區。
高級病房裏飲水區沒什麽人,公共屏內在循環播放新聞,餘讓在水吧前站了會兒,因為長期沒有接下來的動作,他旁邊站着的患者家屬給了他個建議。
“是不是不知道選擇哪個,我推薦這款,它能讓我們稍微放松些,畢竟陪護病人,我們的內心也會很疲憊。”
餘讓沉默片刻:“謝謝。”
他什麽也沒有拿,直接從水吧前離開了。
飲水區旁邊的休閑區,有一排可供人使用的智能設備。餘讓走到休閑區,找到一臺空閑的智能設備,面無表情地搜索起了那斯的療養院。
他把價格區間選在了上不封頂的那一欄,簡單迅速地選擇了頁面最上面那個療養院。
療養院廣告彈出來,一個虛拟向導投射到餘讓面前,微笑地向他介紹起療養院的情況。
餘讓皺着眉頭,眼睛快速地尋找跳過按鈕在哪裏。
他沒有找到跳過按鈕,冷着臉聽了近十分鐘的療養院環境介紹,身後傳來一聲笑:“有伴侶的人,申請入療養院的程序會比較複雜。”
餘讓沒回頭,假裝這個人并不是在跟自己說話,點開療養院的申請指南。
“你想讓加內艦長住進療養院裏?你覺得自己照顧不好他?”
“……”這沒法假裝,餘讓回頭看了來人一眼。
這人穿着一套白色西裝,胸前一個黃金胸章,鏈條連着左肩章,他穿着打扮一絲不茍,身板筆直,臉上帶着很适合上鏡的微笑。
餘讓看了他兩眼,有些眼熟。
回想了一會兒,才記起剛剛掃了眼公共屏的循環新聞上,這個人在侃侃而談。
他是那斯星的總統,叫裴希。
餘讓微不可見地沖他颔了下首,收回目光,繼續看療養院的申請表。
他想,如果阿德加內不能跟着他的人一起離開,他應該住進療養院裏去,至少在那裏會得到正常的照料。
裴希走上前來,遞給了他一個冒着香味的水杯,微笑道:“喝一點,放松一下,你看起來太緊繃了。成為加內艦長的伴侶,壓力肯定特別大吧?”
“……”餘讓接過水杯,這款飲品的味道和地球咖啡類似,但這種稱為[加落]的豆子并不需要需要水洗、日曬、烘焙、研磨等程序,它從樹上摘下來後可以直接嚼,也可直接放入水中泡開,就成了現在餘讓手中的一杯加落。
餘讓的手指在水杯上輕點了幾下,問:“你有什麽事嗎?”
裴希仍舊微笑:“沒事,加內艦長在病房內聊些事,我看到你,過來打聲招呼。”餘讓點頭。
“……”裴希臉上笑容不變,心裏倒感覺到一些荒誕的好笑。他自從五年前,選舉當上了那斯的總統,不管民衆私下是否對他有意見,面上總會表現出應有的尊重。
而且他是遠近聞名的脾氣好和親民,出生自礦區、和曾經加入過星際巡航隊,這兩個身份,為他拉了不少民衆的選票。
那斯底層人民,基本都對他有好感。
他在得知阿波羅號即将停靠那斯的消息後,特意讓人去調查過餘讓的身份。
一個非常普通的人,直接歸為那斯底層人民也沒什麽問題。
他覺得自己只要向對方展示好感,對方也必定會回以好感。
他有些好笑,沒想到對方是這種沉默寡言,到近似看起來有些羞怯的性格。
他把這性格定義為羞怯,只因為對方沒有立刻回饋他散發的善意。
不過在之後,他就不這麽認為了。
裴希對餘讓說:“我不建議你把艦長送到療養院。”
餘讓厚重的劉海遮住了視線,他手指摩挲了會兒手中水杯,從鼻腔裏意味不明地吐出一聲:“嗯?”
裴希笑說:“程序非常複雜,除非認定伴侶失去照顧能力,他們才會把人接走。”
餘讓不理解,他對這整個社會壞境都不太理解,親緣關系如此寡淡的社會,對性緣關系的綁定卻如此牢固。好像婚後,兩個人就該變成一個人。
餘讓在過去婚後的幾年,就常常收到,婚姻關系機構給他發來的調查表。
餘讓沒搭腔,道了聲知道了。
裴希絲毫沒有被餘讓沉默打擾聊天的雅興,他繼續調笑:“你上學的時候,可能沒有認真聽過課。”
他調查過餘讓在校時的資料,這人在校期間,不僅大部分課程都踩線過,少部分甚至直到畢業都沒有及格,這讓他比正常學生晚拿了一年的畢業證。
餘讓不耐煩起來。
來這三天,他在醫院不僅要應付醫生,要跟醫院的信息和繳費系統做鬥争,這會兒還要耐下性子和這個喜歡自說自話的男人聊天。
他感覺煩躁,說話的速度也不由得快了起來:“我确實沒有能力照顧艦長,所以我等下會建議他的秘書官把他帶走。”
裴希搖了搖頭,覺得對方還是不夠聰明,也壓不住性子,這樣很難成大事。
可這種,本來就不太聰明的、畢業後也絲毫沒有努力上進的人,就很好應付。
——反正肯定比病床上躺着的那個要好應付。
裴希嘆了口氣:“我不知道加內艦長有沒有告訴你。”
餘讓不準備聽,他擡步準備離開休閑區。
裴希頓了頓,趁人離開前,趕緊先把秘密講出來:“他之所以會落到如今的下場,必定是因為阿波羅號上有背叛者。你讓他跟着回阿波羅號,等于再次讓他進入險境。”
“……”餘讓如同沒聽見,他繞過裴希,往門口走去。
裴希頓了頓,他擡手喝了口杯中加落,搖頭,随後按了下耳上便攜光腦,給自己的秘書官打了個電話,他讓秘書官把調查到的餘讓信息親手交給餘讓,并讓餘讓在他今天離開醫院前,抽時間來跟他聊一聊。
餘讓從休閑區走出來,才把手中水杯扔進垃圾桶裏,埋頭思考能去哪兒躲一會兒人,從護士站、閑置的病房思考到公共衛生間。
他準備去衛生間馬桶上坐到這些人離開。
才轉了個身,就見到秘書官李維筆直地朝他走了過來。
餘讓感覺自己太陽穴在突突直跳,最近幾天見到又需要溝通的人,比他過去一年見到的人還要多。
他試圖避開,李維張口喊他名字:“餘讓先生。”
餘讓深呼吸一口氣,頓住腳步,點頭:“你好。”
李維遞給他一個藥瓶,略有些歉意地說:“阻斷藥,艦長讓我跟您道歉,他并不知道自己體內的藥物在過去幾年後,會突然産生反應。”
餘讓接過藥瓶,他确實不知道艦長說的那個藥是什麽東西,不過也無所謂。他把藥瓶塞進自己口袋裏。
李維又說:“很抱歉,之前私自讓人掉改了艾麗的數據。”他頓了頓,臉上肌肉有一瞬間的抽搐,又很迅速地被他忍了下去,他重複道,“抱歉。我和我另一位參與這件事的同事,會把各自半年的薪水打到你的星網賬戶上,當做道歉,你願意接受這種道歉嗎?”
“……”餘讓沉默了片刻,在對方的歉意中,也道歉起來,“抱歉,如果不是我的疏忽……”他又沉默下來。
李維臉上肌肉又抽搐了片刻,他看起來在忍着怒意和傷心。
餘讓鏡片後的眼睛,盯着他的臉看了一會兒,才發現對方并不是真的想向他道歉,至少此刻并不是,對方內心在責備他的疏忽導致艦長住進了醫院。
餘讓剛升出的兩分歉意,立刻煙消雲散。
他面無表情,聲音冷淡起來:“我沒有能力照顧艦長,你們有沒有考慮過,把他接走,帶到自己身邊細心照顧?”
李維的臉部肌肉又抖了抖,好一會兒,他錯開目光,再移回來後,他神情也冷淡下來,他疏離而禮貌地道:“如果可以的話,我們也希望能這麽做。但阿波羅上的全面排查工作還在進行,我們不能讓生病的艦長再陷入險境。”
[你們竟然覺得,他跟我住在一起,不算入險境嗎?]餘讓內心嘲諷了句。
“或者讓他回主星,到他自己家裏去?”餘讓建議。
李維的表情又顯得有些古怪,他懷疑對方沒有上過常識課,只得耐着性子講:“艦長有婚姻關系,如果不是工作和特殊情況,他應該跟他的伴侶在一起。”他頓了頓,補充,“也就是你,餘讓先生。”
餘讓說:“如果你們需要的話,我也可以和艦長申請離婚。”他說,“我記得艦長在七年前和我締結婚姻關系時,就告訴我說,我們婚姻五年後,就可以遞交離婚申請。”
李維眉頭一跳,冷臉道:“艦長在生病。”
“我知道。”不然你覺得我為什麽要跟他離婚?我一個月能領取到給予家屬的巨額撫恤金,難道不更好嗎?
李維冷臉:“不符合法律規範。”
“……”餘讓哦了聲。
李維不想再聊,他朝餘讓颔首示意再見,轉身回去了艦長的病房。
阿德加內的病房內,娜芮爾正在檢查艦長的身體恢複情況。
在發現身體狀态更差後,她嘆了口氣:“我懷疑這類藥,就是在你身體明顯好轉後,才開始恢複活性。”
換句話說,之前已經身體差到,連這些病毒都養不活。
娜芮爾說:“艦長,你得準備對抗藥物成瘾了。”
阿德加內冷靜地從鼻腔裏應了聲。
推開門走進來的李維,臉色明顯不大好看,在娜芮爾的目光看過來後,他沒忍住道了聲:“艦長,餘讓顯然是個冷漠無情的人。”
阿德加內頓了頓,他喉嚨動了動,娜芮爾立刻把随身攜帶的外置擴聲裝置,放在了他喉嚨下方。
阿德加內的聲音透過電子設備傳出來,帶着些無奈:“你也聽到了,我之所以來醫院,是因為體內藥物恢複了活性。他也有自己的生活。”
李維沉默片刻,道:“他表達,希望我們能把你接走。”
娜芮爾聞言,快速地掃了一眼李維,她不贊同。
阿德加內也沉默了一會兒,他面色平靜,好一會兒說:“可能我的到來,對他來說,确實是一種打擾。”
“怎麽可能?”李維立刻反駁,他尚不在阿波羅上服役時,就跟着阿德加內,他深知艦長的品格,覺得所有與艦長有過長時間接觸的人,都會拜服在對方的人格魅力下。
阿德加內聲音震動,帶着點細微的笑意:“這個世界上沒人規定,所有人都必須喜歡誰,別把你自己的想法強加在別人頭上,李維。”
李維長嘆了一口氣,沒再反駁。
阿德加內又說:“那就不要打擾他,你們找個隐蔽的住宅,找幾個本地的護工來照顧我。”李維擰眉頭。
娜芮爾有些好奇:“您跟餘讓先生的婚姻匹配度,超過了百分之九十五,我過去從未見過這麽高的數字。這麽高的匹配度,也沒有讓你們在彼此相見時一見鐘情,而後半個月內人立刻進入愛河、到非對方不可的地步嗎?”
依娜芮爾對婚姻匹配系統的判斷,這個匹配度不是應該見到的第一眼,就已經幹柴烈火至死不渝了嗎?
阿德加內頓了頓:“我眼睛看不見,娜芮爾。”
“……”娜芮爾說了聲抱歉。
阿德加內想了想,又道:“我想,如果我此刻是健康狀态的話,還會有一些機會。”
沒有誰會對一個病得都無法站立、只能躺在病床上的人一見鐘情。
阿德加內想,他過去也确實有過想來拜訪餘讓的想法。
他也想見一見,跟自己婚姻匹配高達百分之九十五的人究竟是什麽樣。
雖然當初辦理結婚程序的時,他和餘讓在星網上見過一面,但隔着數據,人就會産生不真切感,他甚至忘記了對方長什麽模樣。
阿德加內想到這兒好奇起來,他問:“他長什麽模樣?”
李維說:“和我差不多高,很瘦,頭發很長,幾乎擋着臉,他還戴着眼鏡,幾乎看不清他的表情,而且他顯然不太好相處。”
娜芮爾說:“他的身體素質看起來也不算太好,我或許可以給他弄些營養膏。”
阿德加內試圖在心裏構造出這麽一個模糊的形象,但是沒有成功,還是沒辦法具體出餘讓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阿德加內在餘讓家住了半個多月,他仍舊無法得知對方是個什麽樣的人。
幾分鐘後,李維接到護衛隊撥來的電話。
混入醫院各個地方,僞裝成患者的護衛隊員之一告訴李維——[艦長的伴侶,在醫院休閑區把一整杯加落澆到了總統的臉上,弄髒了總統的白西裝,然後面無表情地離開了。]阿德加內在娜芮爾的藥物下,大腦變得昏昏沉沉,昏昏欲睡間,他在腦中構建起第一塊,關于餘讓的拼圖——脾氣很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