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二十六回
第二十六回
“我開始覺得,這不單單是命運循環一回事了。”
年後的商場,尚同年後的人一般昏昏欲睡,開着門做生意的飯店寥寥無幾。劉茗煙晃動着杯中冷飲,聽賈芸瑛在他面前念叨一堆神神叨叨的言語,關鍵詞像塊頑童投進大海裏的碎石,一入海平面便緊跟着消失得無影無蹤,半晌,才終于尋到話空插上一句嘴:
“你是說,賈薔不僅僅承擔了‘賈薔’的身份,同時還承擔起了‘賈雨村’的義務——就像王齡齡承擔了‘齡官’和‘香菱’雙重身份一樣?”
“不錯。”
劉茗煙一時無語,只垂下頭去,用冷飲麻痹自己的舌頭。
這些年,他始終伴在賈芸瑛左右,一如自幼以來的每一日、每一年。童年時他曾以為這亦會是他将來永遠不會改變的一段關系——可是年歲愈久,竟然愈發察覺出幾分無法逆轉的疏遠來。而劉茗煙甚至猜不出這是誰的問題——是因為自己實在看不懂那些4:3畫幅的文藝片,亦或是因為,賈芸瑛早已不是當年那青澀稚嫩、溫順善良的少年?
他不知道。劉茗煙甚至想不通,這究竟是一場雙向奔赴的別離,抑或只是他一個人渾渾噩噩中的焦慮?
他只知道,不知從哪一日起,他們相談的話題僅剩下電子游戲與酒。不是他想談的,更不是賈芸瑛想談的——所以關系只好半死不活地存在着。而這關系,偶爾靠一點劉茗煙主動發起的飯菜或煙酒活着,亦不過是茍延殘喘。
——其實本可以散了的,劉茗煙又不是沒有別的朋友,亦并不将友誼存續作為人生命題,只是,只是……
只是,這是他答應過某人,一定要做下去的事。
如今,賈芸瑛主動将他約出來,劉茗煙倒是有種受寵若驚之感。聽到對方兜兜轉轉終于提出的話題,他難得提起一點興趣,道:
“如果真是這樣,那事情可就好玩了。”
“哪裏好玩?”
“你忘了?香菱是薛蟠的妾——這個時代,哪裏來的妾?再說,就是抛開‘妾’這一身份不談,單說齡官同賈薔之間的關系,又算是怎麽一回事?無論怎麽算,這都是兩輩人的事——你有考慮過,倘若這三個人湊在一起,是什麽場景麽?”
人物關系一順,賈芸瑛頓覺一個頭頂八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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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麽辦?倘若一切真如此,我們亦不可能阻止三人湊在一起。到時候的一場腥風血雨,豈不是免不了了?”
單單是腥風血雨,倒還真是其次了——畢竟是法治社會,大不了報警,總之是不至于鬧得徹底亂套,何況賈薔既已認定自己眼下是賈雨村,興許對王齡齡亦喪失先前的熱愛。真正問題,其實尚不在此,而是在于……
劉茗煙大腦飛速運轉,得到另一條不可小觑的推導結論。他不可置信地擱下飲料,道:“等等,如此一來……豈不是我們之中,任何一個人,皆有可能像賈薔般,身負超過兩個人物的命運?”
賈芸瑛苦笑:“你擔心的竟是這個?”
他輕輕搖頭,拿冷飲的手勢像在端起一杯雞尾酒。“還有更嚴重的事。”他說。
“你沒有意識到嗎,賈薔的遭遇假如皆屬實,那麽就會說明一點——我們的命,已經開始主動幹預我們現行的生活軌跡了。”
劉茗煙教這句話的邏輯關系繞得發暈。他索性将杯中所剩無幾的冷飲一飲而盡,又倒出塊尚未化淨的冰塊一同含進口中,一面教冰涼刺激着自己的神經,一面又大着舌頭道:“你說詳細些,我聽不懂。”
賈芸瑛難得不厭其煩——這興許意味着他真的怕了這突如其來的轉折吧,劉茗煙想——“意思就是,與甄士隐相關的這部分,我們在銷案時根據此線索去追過,根本就找不到這樣的一個人家,亦沒有哪個人家如他說的那般起過大火、丢過孩子。這樣一來,只剩兩種可能:要麽賈薔所言非實;要麽,是這一切,并未發生在我們現在所處的這個世界,而是發生在我們與《紅樓》兩個世界的縫隙之間。”
“——要麽是這一切發生在國外。”劉茗煙小聲地補充了個最有可能卻被賈芸瑛刻意忘卻的選項。
這個補充的可能性使賈芸瑛着實安靜了一陣兒。劉茗煙短暫地質疑了一下自己這句話是否太不合時宜,不過亦只是一陣兒。很快,賈芸瑛又道:
“也有道理,我會托朋友查查的。不過在那之前——先想想對策吧,倘若我後一種猜測成了現實、或者你的想法進一步被證實了呢?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未雨綢缪的道理,他自然是懂的。劉茗煙換到下一塊冰,逼自己換個思路。
倘若真是如此,那不知究竟是何方神聖的“命”已經切實幹擾了他們的生活邏輯,那事實便要跟着可怕起來——能夠直接插手、排除一切邏輯關系将賈薔帶走,這已經是極其不可理喻的超自然力量了。
好比說,這一場命運糾葛是一整盤棋。他們整個賈家上下,便是這棋盤上的所有棋子。作為棋子,他們只能看得到面前發生的前進、後退,決定得了棋子之間存在着的微妙聯系,卻絕不可能見到淩駕于整個棋盤之上的執棋手,更不可能幹涉棋手的決定。
改變事件的底層邏輯,如同改變棋子之間存在的規則與聯系,對這“命”,即棋手的決定而言,是不管用的。棋手随時都有悔棋或是作弊的自由,而他們只能忍受——不,怎麽會,難道生此一世,連自己決定命運的權利都沒有麽?
——可是,面對這環環相扣的人生,除了改變事件發生前的各種條件、從而影響整個故事走向,還有什麽,是他們這些人能做的?
劉茗煙嚼碎口中的冰塊,在牙龈刺痛的一瞬間,眼前仿佛閃電般靈光乍現。
——不,等等,命運交疊?
他似乎突然想通了許多東西。不一定是同逃離命運直接挂鈎,可是同樣重要——
“我突然懂了——很久之前我就在想,為什麽我們的性格、命運,都并非完全同書中一樣,而在今天、你提到命運交疊之前,我一直以為是因為我們足夠努力、才從根本上改變了事情的底層邏輯。但現在,我意識到,或許遠遠不止那麽簡單……還有一道力量,在左右着我們的命運走向。”
賈芸瑛猛地擡起頭,雙眸亦跟着閃出些令劉茗煙頓覺熟悉的亮光:“什麽?”
“是多層命運交疊的結果。六七年前,将《紅樓》的人物關系圖同以你為核心的關系圖進行比對時我就發現,後一張圖明顯要比前一張圖少很多人——但那時,我以為是受時代限制,并沒有多想。直到今天我才懂,原來,那些少了的人,只是将命運附進了存在着的人們的命。而這樣一來,許多人的性格情況,就能解釋了。”
賈芸瑛眼眸中的亮光閃了閃,然而很快又熄滅下去:“但這樣一來,豈不是證明我們永遠掙脫不出命運的囚籠了嗎?”
“不,這恰恰證明,我們成功過——不然,賈薔有什麽理由,在一切矛盾都尚未爆發時便出走——又或者說,在前提條件未得到滿足的前提下,為什麽會極其生硬地觸發他的出走?你不是也查過嗎,在此之前,他和王齡齡的關系完全沒有到能夠支撐他離家出走的地步,賈薔亦不是會貿然行動的性情。”
棋手能夠直接幹涉他們的命運,這固然是一件令人無奈的事情。可是,倘若能夠真的如同對待黑白旗子般,簡簡單單地将他們的命運捏在掌心裏,祂又有什麽理由,非要直接介入不可呢?
只有一個答案——
“是因為那個時候,祂掌控不了我們的人生了?”
“一定是。”
假使賈薔沒有出走,他們這一大家子人就不會認定《紅樓》宿命論。他們會大膽地嘗試着用各種方式來證明這一論點的錯誤,而一旦證明了,後續的發展将更不可控。
所以,命運的直接插手,自然是一種不幸,卻亦是不幸中的萬幸。執掌他們命運的神,雖然能夠随時掌控突發事件的爆發,但一旦這種突發事件出現,也就相當于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但是——我們不是依舊不能掙脫出這種突發狀況的限制麽?”
“賈芸瑛,別忘了,我們還有《紅樓》呢。”
既然突發事件不會超出《紅樓》的篇幅限制,那他們就算是搶占了先機。
《紅樓》不會随之發生改變,這就是他們這個世界運行的真理之一。
賈芸瑛頓時喜笑顏開——劉茗煙頗為欣慰地發現此時此刻他的朋友終于又有了些當初少年時的風範——一面晃了晃杯中的冰,一面問他下午有沒有別的安排。
于是二人順理成章地共同度過了一個闊別多年的下午。賈芸瑛出奇地沒有聊文藝片,只同他商議生活對策,或者今後打算——劉茗煙一晃神,總有種這個下午是從多年以前借過來、總有一天還要還回去的錯覺。
晚飯前将賈芸瑛送上網約車,劉茗煙說是想再逛一陣,卻在目送車輛遠去後,這才掏出手機,忙不疊地按出號碼盤,手指顫抖着撥出一個已經許久未曾聯系、卻依舊能夠銘記在心的號碼。
那是他多年以來養成的習慣,亦是知曉了命運以來,他心中,唯一的後盾。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