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回
第二回
初夏的草兒似乎同其他季節皆是不同。有心之人會發覺,同春日時的容貌比起來,它少了一份初見世間的青澀與懵懂;同盛夏時的容貌比起來,它卻又多了一份青春躁動的氣血與純淨。不同明度的綠是生來便有着情緒的,生在中心醫院裏頭的這些草兒盡管吸吮着人們的淚水與汗水長大,卻也遵循着這道理。
草坪邊上,正同友人逗着貓兒的賈芸瑛只覺一陣和暖微風忽至。這風似是自不遠處而來,卻又并不似尋常——他說不上為什麽,或許是由于入目所及,草葉兒、花朵兒皆是靜靜地待着,全然沒有受了風撫的神情;或許是由于身旁的友人還抱怨着熱,全不像有風來的意思。然而,在未來的每一個時刻,賈芸瑛卻篤定,在他福至心靈的這瞬間,定有過這樣一陣風,曾經拂過他的耳畔,又鑽進他的皮膚,融進血液裏,給渾身的滾燙,帶來了一片甘霖。
因而他擡起頭來,因而他望見了眼前的一切。
在比油畫更随性的天空下,他望見一雙染着憂郁的鳳目。眼尾上挑,眼角尖銳,一雙極高調而華貴的眼眸,卻教一點紅暈點綴出了些傷懷與疲憊。那樣自信又隐隐透出一些傲氣的眼,可眉尾卻下垂,勾勒出一份截然不同的憂郁。在這短短的半秒鐘裏頭,他什麽都聽不到了,只能聽到自己的心,撲通,撲通,跳得像上了發條。
賈芸瑛還想再細望過去,然而窗口的人兒卻一忽兒不見了,空留下一張單調如生活的窗子,仿佛方才的美景只是幻覺。一旁的劉茗煙擡起頭來,見了這惘然的情景,本應是青春感傷之意,他卻不由得笑出了聲,道:
“你又看見什麽了?是哪朵雲彩成了貓兒,還是哪片爬牆虎下頭藏了精靈?”
“什麽——劉茗煙!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兒了,還提!今晚不請你吃飯了!”
聽人家又拿他小時候的事兒來笑他,賈芸瑛佯怒道。然而盡管這陣子,劉茗煙貧嘴賠罪的聲音、城市中接連不斷的汽笛聲,以及街上人們的歡笑聲又在他耳畔響起來了,他卻依舊總覺得心裏似是空了一塊兒似的,即使要邁步走出去,亦總是想回頭望。仿佛有個聲音,在接連不同地同他說:
“看一眼,就看一眼——萬一回來了呢?”
然而他回頭了,望了一眼又一眼,望到脖子已經開始發酸,望到雙目已經看不清那窗口究竟有沒有人,直到劉茗煙又在笑他,直到已經走到下坡而終于沒有理由回頭,這才終于依依不舍地走出住院部。
夜裏依着約定,在韓料店解決晚餐。賈芸瑛望着面前一條潔白的年糕,總想起幾小時前望見的那張面孔——“下半張臉兒是怎麽樣的,她住在什麽病房,是有什麽病症,難不難受,什麽時候好得起來?”他一遍一遍如此問自己,執着卻無望,便只覺得心煩意亂。對面兒的劉茗煙還在喋喋不休地念叨着些什麽,他也只當是酒後狂言,左耳進右耳出。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
“心較比幹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賈芸瑛腦海中忽的冒出一串描寫,恰是同今日所見之人吻合。他怔住許久,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這是《紅樓》對林黛玉的描述。
那他呢,他可以是……賈寶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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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芸瑛雙頰一紅,便将自己埋進餐桌,不再提。
半小時後,喝了不到兩聽啤酒的劉茗煙紅着臉說要去KTV玩一夜,被本已煩躁不安的賈芸瑛硬生生塞進劉家司機的車上,将劉家不許他喝酒的小規矩全忘到了腦後,直到第二日正午在電話裏被劉茗煙烏煙瘴氣地罵了一通,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
然而,那時節,他亦顧不上劉茗煙的話了。
“你秦幻姐姐走了——明日葬禮,然而是周一,課緊得很,你就不要請假了吧,在學校踏實念書,晚上若是回不來,你就自己拾掇拾掇,想吃什麽,記得跟家裏阿姨說。”
這消息如同晴天霹靂。
他慣愛管秦幻叫姐姐,一面是因她着實比自己大上幾歲,另一面也是因為二人關系假若照實了叫實在尴尬——哪有十幾歲的孩子成天管已二十多歲的大人一口一個“侄兒媳婦”的道理的?所幸家中并不很在意這點兒口頭上的關系,他願叫姐姐,也就随他叫去,只是人多事兒正時,才要他改口。
然而,走了……?
賈芸瑛瞪大了眼,話卡在嘴邊兒半晌,終于說出一句:
“不是昨日還……?”
“芸瑛,她的病你知道的,只靠着機器挂着一口氣,醫生早已說,幾乎只是燒錢、沒有康複的可能了。昨日叫你去,亦只是想讓你見她最後一面,不要留遺憾。”
挂着一口氣,然而沒有可能……所以,機器是家裏要停的,盡管并不缺這樣的錢。而那昨日還如仙子般沉睡在病房中的人兒,那向來同自己關系交好的姐姐,如今已經悄然去了,興許已經擱在小小的盒子裏頭,方方正正,書寫着嚴重縮水的一生。
賈芸瑛渾身發冷,然而不知是為誰。他只是将視線同面前衣着華麗的母親錯開,接着說:
“那麽,好歹讓我去送她最後一程……”
“不必要的,芸瑛,說到底,她是你侄兒媳婦,你們又不是多近的親戚——況且,你高二了,在學校正是拉開距離的關鍵時候,非必要還是不要請假的好,你想,你秦幻姐姐要是在,也不會願意你為了送她而落下學業的,是不是?既然你說了不想出國,那就在國內上個頂好的大學也好,不是麽?”
這話語自一向和善的母親的雙唇間流出,似乎別有一番力度。他不可置信地望向母親,在那雙熟悉的眼中卻沒有看到任何一絲歉意,只有催他盡快回應的緊促。賈芸瑛只覺一陣自心底升騰的惡寒,他想反抗,想拒絕,想像影視劇裏的同齡人一樣義正言辭地說些什麽,然而,卻終于沒有說出一個不字兒。
何止是不,他連一句為什麽亦不敢問。
渾渾噩噩間他上了樓,又渾渾噩噩地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母親冰冷卻又炙熱的目光仿佛是黏在了身後,賈芸瑛用力将自己抵在衣櫃門上,幾乎叫那石頭般堅硬的質感融入了自己的背裏,良久,終于才勉強奪回了一點兒理智。
必要?倘若依着母親的判斷标準,送自己自幼仰慕的親人最後一程是不必要,那麽,究竟什麽才是必要的?或許考一個好大學,繼承父親的事業,有一個或者幾個品學兼優的孩子——而後呢,教孩子再去重複他今日的命運麽?
然而,只怕孩子還沒有這樣的命了——既已生在這地方,何以見得,自己的命運,便不會是昨日還活着、今日已成為歷史的秦幻姐姐呢?
他只覺心痛,然而究竟是為了秦幻,為了幼時多少的歡笑,還是為了自己,亦或是為了世間千千萬萬個同自己相同的人兒,賈芸瑛想不通。然而,他忽然便記起了語文課本上,那總是被年輕人們所不解、而且嬉笑着當作玩笑卻抹殺了它重力的一句:
“他們會吃人,就未必不會吃我。”
賈芸瑛愈發覺得怕了。
劉茗煙的電話便是這個時間打進來的,劈頭蓋臉便是一頓邏輯鮮明、論據充分的數落。他在烏煙瘴氣的罵聲中怔了許久,才勉強從好友的聲音中汲取了一點點熱量。很快,連他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地,居然有一點想哭。
劉茗煙家中事業并非高雅之輩,氣氛本就較賈家而言要俗不少,連罵人也用詞刁鑽、修辭天花亂墜。然而花哨的只是詞彙,中心思想始終鮮明,無非是要指責他将自己丢進龍潭虎穴而不顧的行為。一頓“即使”雲雲,賈芸瑛望着窗外一片水彩畫似的、層次鮮明然而輪廓模糊的樹蔭,揉了揉眉間,很快便聽得最終的論題總結:
“——總之,我強烈譴責你這種棄兄弟于水火之中的行為!”
這便算是結語了。往後自不必多說,賠個不是,立個不知哪輩子才會實現的誓,事兒便算結了。賈芸瑛心中石頭雖多似女娲補天,然而至少也是落了一塊兒。十七歲的少年說到底藏不住事兒,七繞八繞,便把方才的不快全部抖出,聽得劉茗煙在電話那頭情不自禁便又展開了新一輪的闡明觀點,仿佛是身為校辯論隊一辯天然的本能。
這對劉茗煙而言并不是什麽麻煩事兒,然而已經足夠令賈芸瑛舒緩。許久過去,耳聽得劉茗煙啞着嗓子去找水,他終于插空說上一句:
“總之還是謝謝你,不然還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要謝我也簡單,你告訴我,昨兒究竟看到什麽了,一晚上都是魂不守舍的樣子。”
劉茗煙咽下半口水,忙不疊地便橫插一句,似乎生怕他後悔,亦一語便戳中賈芸瑛心中最重的一塊包袱。他恍惚怔了兩秒,眼前似乎又對上那雙令他魂不守舍的眸子。用力一搖頭,才複将初夏水彩般澄澈的藍天白雲,同滿街層層疊疊的綠樹收入眼底。
“我看見一個人。”
“說清楚些,醫院裏頭人多了去了,什麽人,會叫你把我都忘在車上了?”
劉茗煙并不接他模棱兩可的話術,亦沒有亂扯別的,是鐵了心要将這事兒問到底。賈芸瑛猶豫一瞬,深吸一口氣,做好了被劉茗煙笑的準備,這才續道:
“我沒看清,是個女孩,但只看清一雙眼,她便複又躲回去了。”
“哦——”
劉茗煙難得沒有因這話中的癡意與模糊而笑他,只是起哄地拖長了聲音,在最後才不知是認真還是開玩笑地補上一句:
“一見鐘情啊?”
電話那頭遲遲沒有聲音,劉茗煙心下了然,随口道了個別便挂斷了電話。他笑賈芸瑛癡,然而又實在不願說他傻——說好友傻,對自己有什麽好處?何況做個癡情人也蠻好的,至少将來回憶青春,不至于一眼就在卷子與練習冊間望見盡頭,亦算是曾經輕狂過,不失少年者的血氣方剛——徘徊再三,劉茗煙最終只是頂着班級群忽然彈出的一條關于轉班生的消息提醒,并不指名道姓地發了條朋友圈,借着各種各樣的傷感語錄,談有人一見鐘情雲雲——
做完這一切,他心滿意足地為自己點了個贊,而後順着消息提醒,爬進班級群裏,去看那炸了鍋的讨論。
那裏頭的消息沖了半晌,到這會兒已經是徹底亂套。劉茗煙難得耐着性子,一條一條向上看過去,終于從幾十條未讀消息頂上,捕捉到一個不算太陌生的名字:
林敏潇。
重點班的尖子生要轉班到他們這個高不成低不就的沖刺班,況且還是在此既無考試、又未周測的日子裏,這倒是令劉茗煙頗為好奇。順着新消息一條一條梳理下來,将同學們七嘴八舌聊出的信息拼湊一陣,他總算明白:
原來這林敏潇因病落下了一個月的課,乍一回尖子班恐怕吃力,故而插來他們沖刺班,姑且過渡些時日,待到狀态恢複,再回去不遲。
劉茗煙心下了然。退出聊天頁面,朋友圈上紅點內數字已不知不覺漲到二位數。他抱着看熱鬧的心态點開,自頭上看下去,卻意外沒看到賈芸瑛的留言。
某種奇怪的本能忽然作祟,叫他将班級群中的信息挑着重點勾勒出來,又轉發給賈芸瑛。信息裏頭混着一張照片,照片是在學校時用手機偷偷拍攝的,模糊,然而因着種種原因,又恰好捕捉住她回眸的那一剎。那雙美目中,透着一絲在校園中看見手機的驚訝。
賈芸瑛一直未上線。
直到時光匆忙,夜色又自泰城的海洋中孵化出來,攀上天空、輕輕柔柔罩在泰城的頭頂上,劉茗煙自窗外看出去,望見的是半輪朦朦胧胧的月,還有升在樓宇間的、牛奶似的濃霧。潮濕的空氣讨好又熱烈地撲上來,他半眯着眼,從身邊摸出震動着的手機,不出意外地接到了一條來自賈芸瑛的訊息:
“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