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是故人非故人
3.閑舍 是故人非故人
秋搖藏在籬笆牆外的草垛裏,觀察院子裏的動靜。許是下了些雨,院子主人哪也沒去,就在屋裏看書。這院子門口是挂了匾額的,寫着“閑舍”二字,還貼了一副門聯,曰:“一池洗華扮作雲裏鶴,兩袖避塵當得林中仙。”
無論是匾額還是對聯,筆墨明亮,無塵無垢,都是新的,估摸挂上去不到三個月。
他盯着門聯看了很久,有些懷疑是不是找錯人了。昔日太子殿下滿心抱負,而今怎麽心裏只有閑雲野鶴?
而且這滿園的雞鴨鵝是怎麽回事?還有那一池子魚和一圈蔬菜瓜果。
不過那一株桑樹,錯不了的,太子殿下一向偏愛桑樹。
藏了好一會兒,有個壯小夥邊喊邊過來:“彥清,彥清?給你送喜帖來了!”
原來,這一世,太子殿下叫做“彥清”。
“周纨兄,恭喜啊!哪日拜堂?”屋裏傳來彥清的聲音,正是昨夜背他回來的青年。
這聲音和太子殿下也有幾分相像,不過不如他清亮。
“下月十五,整整還有一個月!”
“好,那就預祝周纨兄新婚燕爾,哈哈哈。”
兩人寒暄幾句,那周纨兄勸道:“你說說你啊,老大不小了也不找媳婦,那些宵小故意損你,你倒好把門聯都換了,這是死了心想打一輩子光棍是吧?”
“誰說我光棍,那棵桑樹就是我妻子,遮風避雨,好得很。”
“哈哈哈哈,不說笑了,妻兒嘛總是要有的,彥大父走了也有三年了,該盡的肖也都盡了,人生能得幾時好?我看你啊盡早尋一良人,生一窩兒女承歡膝下,也好叫彥大父放心。”
“哎,你不懂,生兒育女哪有一個人自在逍遙,你再說,我可趕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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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我不說了,你也用不着趕我,我還有事,喜帖送到,走啰!”
“慢走,不送!”
看來“殿下”是一個人住,這就方便多了。
這彥清不僅性情溫和,而且不問世事,一副了卻紅塵的做派,很适合修仙,很适合既往不咎為他解除咒印。秋搖盤算着怎麽和他結交朋友,然後一步一步勸他修煉。
天色漸暗,時機已到。用鬼術隐去額上咒印,藏好他的黑色指甲,稍作僞裝便壯着膽子上去拍門。
他生疏地喊道:“有、有人嗎?”
彥清從屋裏出來,他眼神極好,一眼就認出了是昨天背回來的少年,忙上前開門:“是你!昨夜突然走了,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昨晚、謝謝。”
三百年的食毒鬼沒跟誰說過幾句話,話到了嘴邊全都散了架,只能兩個字兩個字往外蹦。
“不用客氣,進來吧!”彥清引他進屋,“怎麽這時候來?吃了嗎?”
秋搖搖搖頭。
彥清打量着這個少年,昨日黑燈瞎火沒瞧太清,今日再見,仍看不清。他額上碎發茂密地擋在他眼睛前面,面色淡漠、清冷不似這年紀該有的模樣。
“你也是一個人?”
上元節出現在山頂的,興許都沒有家人。
秋搖搖搖頭又點點頭。形單只影是沒錯,卻不是人,是鬼。
彥清也沒再多問,笑了笑說:“那就留下來吃吧!跟我做個伴。”
他随手系上襻膊,圍上圍裙,這動作之娴熟已然不是三百年前的太子殿下了。
“嗯,多謝。”
“我說你是就吃這一頓呢?還是留下來今後頓頓都在這吃?”
秋搖錯愕,怎麽自己還沒提呢他好似已經打算收留他了?
“我,無處可去。”秋搖沒有看他。
從踏進這裏開始,他一直不敢看他。
“行啊,那就是打算跟我同住?”他曲着背,與他平視,“敢問這位小少年如何稱呼?何方人氏?是何屬相?家中可還有人口?”
“我叫,秋搖……屬羊。”
小少年依然低着頭,餘光卻注意着他聽到這個名字時的神情。不知該不該慶幸,他果然對這個名字無動于衷。
“我早已沒有家了。”
這樣一個少年怎不叫人憐憫?彥清擡起手想給些許安撫,奈何少年反應敏銳光潔的脖子帶動身體避開了他的觸碰。
他看起來的确不像讨要安慰的樣子,彥清作罷,将手收了回來,道:“既然要同住,話得先說好,約法三章,第一,你得幹活,我做飯你理菜;我喂雞喂鴨你負責鏟屎掏蛋;我洗衣洗碗你打掃屋裏屋外,明白嗎?”
秋搖點頭。
“第二,辰時之前酉時之後互不幹擾,能做到嗎?”
秋搖點頭。
“第三……你若有朋友要來或要出門或需晚歸都需與我知曉,我也一樣與你告知,好嗎?”
此話甚是耳熟,秋搖擡頭确認,差點又以為他還是他的殿下。
——
“你出去怎麽不跟我說一聲,害我好找!”
那一回,難得見到他慌張失措的神情……
——
“呵,終于肯看我了?!”
“……殿下!”
“什麽?”
見彥清滿臉疑惑,秋搖方知自己喊出了聲,喊錯了人,連忙解釋:“沒,沒什麽,你很像我從前認識的人,我叫錯了,對不起。”
“哦?是重要的人?”
他完全把他當成了孩子,一個流浪兒。
“嗯。”
“他現在在哪?”
“早就不在了。”
“嗯,沒關系,你可以把我當成他,如果這樣能讓你覺得我看起來很可靠的話。”
秋搖聽了這話,淺淺一笑,搖搖頭道:“不,你比他可靠!”
彥清揉揉他的頭,這回倒是不躲了。
“你呢?對我有什麽要求嗎?”
秋搖不想錯過機會,忐忑地問:“你可以……修、修道嗎?”
彥清還以為自己耳背了,笑道:“修道?”
“對!修道成仙,能……上天、入地,還能、青春永駐!”這已經是秋搖能想到的最佳說辭了。
“我啊,無欲無求,不想上天入地,也無畏容顏老去,”彥清取水淨手,不再對視那少年,“我允許你在這兒修煉,不過我就免了,我對當神仙沒興趣,就愛當個俗人!”
少年靜坐着,失落地垂下頭。
他誤以為他是來尋個伴一起修道的。
若要說清楚原委該從何處說起?從比游國、從他前世?還是從自己是鬼開始?也不知他能不能信他所言,更不知聽了信了後又當如何待他?這事兒急不得!同在屋檐下不怕沒機會!
秋搖想,他為人親和,平易近人,只要日日對他好,假以時日定能“感化”他。
“哦,那便不修。”
這少年看似單純,不谙世事,然而心底似有成團的秘密令人難以捉摸。
不過來日方長,這孩子身上沒什麽戾氣,彥清斷定他或是對他有所圖,但絕非惡人。
“呃,秋搖對吧?我叫彥清,相識甚是榮幸,往後還請多關照!”
彥清和彥崇真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秋搖望着他,這個無知無畏的凡人在和一只鬼談論“往後”。也偏偏是這麽簡單的兩個字,三百多個春秋,愣是頭一回聽人對他說起。
彥清拍拍這出神的少年,道:“走了,去做飯!說好的我做飯你理菜,現在去雞窩拿兩個蛋,再去摘一個冬瓜,一筐菜葉,洗幹淨了拿來廚房給我,聽清楚了嗎?”
秋搖重重點頭。
……
不多時,雞蛋碎了,白菜連根拔起,冬瓜剩下來的肉還沒有皮多……
沒錯,三百多年來這位少年的生活能力半分沒漲。也怪不得他,侍讀和鬼都不用做這些。
少年不知所措,彥清卻笑個不停。
“要是不會,你可以喊我幫忙嘛,”他上前手把手教,“給雞喂些吃食,它自然守不住它的蛋,這時候你再下手就容易多了!”
“白菜只掰菜葉即可,不過拔了也就拔了,再種便是,不打緊。”
“冬瓜皮用削刀,最小的那把,你看!”
彥清做着示範,少年看得新奇。
生火做飯,少年站得遠遠的,他是鬼,還沒修煉到不怕火的境界。
但又看得出神,果真是滄海桑田,白雲蒼狗,食毒鬼不止一次羨慕他人能入“輪回道”,百年前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如今正在竈前哐啷哐啷地炒菜,炒得起勁,炒得有滋有味。
……
“殿下”手藝了得,把無需進食的食毒鬼都看饞了!
三菜一湯上桌,彥清夾了塊熏肉投喂少年:“多吃些,你這歲數還在長身體,瞧你瘦的,後山的竹子都比你壯實!”
秋搖死時19,容貌也就停留在了19,他這歲數說是還在長身體也半點錯沒有。
按現下年份算,屬羊不過16,在彥清眼中活活脫脫一個碧玉少年,而他自己已二十好幾,照顧他那是理所應當的。
秋搖點點頭,忸怩地将熏肉放進嘴裏。
“家中有雞鴨蔬果,但沒有米糧,需砍柴捕魚去換米糧。”
“嗯。”
“我襁褓時被這家主人收養,我叫他彥大父,大父三年前溘然長逝,把這屋子留給了我……”
“嗯。”
“這三年算得上吃穿不愁,在這閑舍自得其樂,閑暇時還能翻翻書……”
“嗯。”
“但你來了,開支一定會漲……”
秋搖頓然瞪大了眼,放下筷子:“我,我不花錢的。”
“哈哈哈,”那不安的小臉把彥清逗樂了,連忙解釋,“沒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攤開了說心中有個底,從前我一月換一次米糧,現你來了,外出勞作的次數應頻繁些才是,你若願意可以和我一起去。”
“我願意!”
秋搖可不是個不勞而獲的貪心鬼,為了證明自己有用,他當下就想好了露一手隔空伐木和無網捕魚……
“那好,明日一早,我們就去掙米糧!”
食毒鬼入住閑舍的小日子就此開啓,有那麽一瞬他好像忘了自己是只鬼,原來不投胎也可以過一過正常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