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
一
蘇眠第一次見到許如一是在海邊的一個小鎮,對方當時靠在海的圍欄邊抽煙,蘇眠第一眼就看出她當時年紀不大,應該二十左右。搭讪時一問,果真如此。兩人閑聊了許久。蘇眠知道她是在附近的畫室裏做老師,教小朋友畫畫。
小老師?哈哈。蘇眠當時忍不住笑出聲。對方剪了個幹淨帥氣的短發,帶着十字架的耳釘,手指間夾着根煙。原諒她有些刻板印象,但這幅模樣屬實不像是教學生的。許如一笑了笑,沒太在意她的打趣。
海邊的風很柔軟,吹得人心潮蕩漾。蘇眠不相信一見鐘情那一套,也壓根不确定自己當時到底是什麽樣的想法,只是覺得那個女孩身上有種吸引人的氣質,讓人想要與之交談。她也拿捏不準對方身上那種氣質到底是什麽。生平第一次,她主動上前和陌生人搭話,雖然開口第一句是不太禮貌且多管閑事的“抽煙對身體不太好”。後面也是她主動提出的互加聯系方式,就當有緣相遇了,還說有機會到許如一的工作室坐坐,當個小學員。
蘇眠一開始沒弄清她是個什麽性子的人,只是覺得她比較冷淡,話不多,只是回答她問的問題,也不避諱什麽。大部分時候都是蘇眠在喋喋不休,發洩似的一個勁兒說,而她吸着煙認真地聽,偶爾用笑來回應一下。
或許是大海帶給人的氣息過于自由,讓蘇眠那天的心情格外舒暢,她一下子和一位剛認識十幾分鐘的陌生人聊了很多。她們聊彼此喜歡的電影,聊工作的經歷,聊想去旅游的城市,聊剛剛吃過的某家不錯的店,聊這裏的天氣,聊大海和下午可能會出現的落日。蘇眠喜歡這種和某個人的聊天氣場契合的感覺,就好像遇見了一個很親切的朋友,好像她倆本就很熟悉,反正就是可以莫名其妙地聊到一塊兒去。
蘇眠在平時的工作環境中不是一個健談的人,她在公司裏做會計,和周圍的人沒什麽共同話題,她們聊身邊可能的機遇,聊八卦和感情,聊有情調的餐廳,聊娛樂和大瓜,聊……她們通常歡聲笑語,習慣性地圍成一團。如果一開始蘇眠就擺出一副善意且感興趣的姿态,那麽或許就可以身為她們其中一員,一起共享午間輕松時刻。但她沒有這麽做。于是漸漸地,大家也就習慣了不彼此打擾。她并非不好相處,工作也完成得很及時,和同事相處得也算和諧友好。只是她沒有表現出融于她們的傾向。人家當然也能察覺到,就不會再邀請她。
這是蘇眠從小到大的習慣,懶得維持自己在某個小團體裏的位置,于是幹脆保持中立或獨處的私人空間。除了必要的社交任務,其餘互不幹擾,清靜最好。所以她不會刻意去交什麽知心朋友。因此,身邊沒什麽特別交好的朋友。
手機消息欄裏總是靜悄悄的,除了工作,從不會有人找她。當然,她也不會想在下班後收到任何與工作有關的消息。有時候她也會寂寞,希望有個人能談談心。但一想到要和不知道會有什麽樣稀奇古怪性格的人打交道,她就會覺得麻煩。理想中的交心知己只存在于理想中,她也不奢求真的能在現實中遇見。
閱讀。閱讀和看電影是她休閑時間最大的消遣。這是除了旅行之外,她認為比較低成本的可以認識和進入不同世界的途徑。文字、小說結構、畫面、配音、電影藝術、作品風格……構成各種各樣精巧的小小世界,它們自成一體,在述說着自己的故事。老實說,蘇眠小時候的願望是當小說家兼編劇兼導演,沒準多才多藝的情況下還能學點藝術或音樂啥的。哈哈。只是随着不斷升學,所處時空的轉換,她漸漸認識到自己能力的有限,或者說是匮乏。她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天才。她沒有那種靈光乍現的直覺,沒有日複一日堅持的毅力,沒有優渥的家庭條件可以支撐她去大膽嘗試那些有一定門檻要求的領域。她只是一個普通人,能夠順利完成自己的學業,找到一份還算可以的工作就已經很吃力了。
她停止了對自己無所不能的想象,踏實地埋頭幹工作上的事,可即便老老實實地努力着,她還是感覺生活處處充滿無能為力的嘆息。
空虛占據着她的大部分生活。尤其是工作完一天後托着疲憊的身體回到出租屋,那種空虛伴随着緊致的倦怠感襲來。空蕩蕩的房間卻像擠滿了海綿,她無處藏匿。打開電視,即便傳出人物精彩的臺詞對話,她也覺得安靜地可怕。
蘇眠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問題。或許,這并不是她想要的工作。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情緒低迷地工作了幾天後,她向組長申請調休,說想要出去走走換換心情。見她平時按部就班地工作,基本沒曠過什麽班,态度也很誠懇,對方也很爽快地答應了。
于是,她就一個人來到了這個海邊小鎮。于是,她就遇見了許如一。
她不相信什麽命中注定的邂逅,不相信一個人的生命中會有一個默默等待着她的人。但那個下午,蘇眠居然短暫地相信了一下,雖然沒怎麽往那方面想,但這種浪漫的邂逅還是不可避免地讓人內心有點小悸動。浪漫愛的那套理論是虛幻的、輕飄飄的,但并非沒有一點益處,畢竟活在平淡的死水中的我們,總需要一些不切實際的想象來支撐着我們走過百無聊賴的生活。
Advertisement
蘇眠和許如一聊了快一個小時。她主動提出請對方吃飯,然後可以一起在海邊散散步,看看落日。對方聽到邀請,顯然愣了一下,不過還是笑着答應了。她在想是不是自己過于熱情,有點越過剛認識的朋友的界限了?不過既然對方沒有明确表達拒絕的意思,她可就厚着臉皮這麽做了。
這是一家頗具情調的西班牙風格的餐廳。外表用紅磚砌起了極具異域風情的圍牆,院子裏有幾張露天的位子,透過院牆幾扇頗具設計感的窗戶,可以眺望遠處的群山和海岸線。這個距離還是能剛剛好感受到海的氣息,讓人心情舒暢。餐桌上鋪着彩色花紋圖案的桌布,上面擺着新鮮的千代蘭、火龍珠、噴泉草和彩掌搭配成的小桌花,鮮紅熱烈的色調和周圍的環境十分相稱。
蘇眠笑眯眯地翻看菜單,興致勃勃地翻閱上面的菜名和圖片,一邊問許如一有什麽想吃的。對方顯得很随便,說要和她一樣的就行。蘇眠笑了笑,沒太在意,就點了幾樣兩份她比較看得順眼的。這家店的價格不容小觑,但她難得有情調一次,為這份意致破費也無妨了。
等菜的間隙,許如一給她看了手機裏她畫的幾張作品,恰好也是拉美文化有關的。蘇眠對眼前的人産生了強烈的刮目相看的态度。搞藝術創作的人之于她來說像海妖的歌聲之與水手一樣具有難以抑制的吸引力。
許如一一旦脫離了煙的單品元素,就有種安靜的乖巧氣質。這點在她低頭吃東西時格外明顯,用刀輕輕地将肉分離,再用叉子将小塊的肉放進嘴裏,緩緩地咀嚼。吃什麽之前,會耐心地将它們先切成小塊小塊的。這點在蘇眠看來格外可愛,像小朋友似的,專心自己的事情,做得精致又到位。她自動聯想到她作畫時那種專心致志的神情,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揚。
蘇眠放下手中的刀叉,擡頭,一只手放在桌子上。她另一只手舉起杯子放在嘴邊,一邊笑着默默觀察對面的人。許如一察覺到了她的目光,呆了呆,停下手裏的動作,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問怎麽了。她的笑愈發明顯,直接誇許如一說覺得她吃飯的樣子很可愛,然後喝下杯中的果酒。
許如一愣了一下,低頭不好意思地笑,也舉起杯子抿了口裏面的液體。
快要接近六點。天邊已經泛起微醺的粉紅色。蘇眠說,差不多可以出發去海邊看日落了。許如一回答說,好。
從餐廳走向海邊的是一條比較長的木板鋪就的小架橋。路上有三兩好友作伴,有一家幾口同歡樂,也有好幾對情侶甜蜜牽手。她倆默默走着路,眺望遠方橘色的天空,腳下踩着的木板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遠處傳來海鳥振動翅膀的聲音。許如一看起來像是在欣賞沿途的風景,蘇眠便不說話打擾她。
她在心裏默默享受着這種臨近傍晚的惬意氛圍,想着待會兒可以在海邊拍幾張以落日為背景的照片。不知道許如一會不會介意和她一起合照。或許她也可以給許如一拍幾張單人的。蘇眠不怎麽和別人出去玩,給人拍照的技術也是一般般,但她這次會想要給許如一拍。她想記錄下這奇妙的邂逅。希望她待會兒能記起拍照常用的構圖法。
到了海邊,兩人都直接脫了鞋子放在草地旁的棕榈樹下。這裏的沙子軟軟密密的,柔軟地像毛絨毯子。蘇眠的腳一踩在沙灘上,就興奮到産生一種忍不住奔跑的沖動,下一秒她就這麽做了。不顧旁人的眼光,發自內心的喜悅油然而生。她自由地在沙子上奔跑。許如一慢慢地跟在後面,默默地掏出口袋裏的手機。
“蘇眠!”許如一朝已經踩在海水裏的蘇眠大喊,慢慢走向對方。蘇眠彎腰大笑着,回頭看她。落日的餘晖映在走來的人的身上,側身的輪廓仿佛泛着橘色的光。蘇眠産生恍惚的錯覺,好像看見虛幻的光暈籠罩在她身上。
她靠近蘇眠,給她看手機裏剛剛拍的照片,還一邊解釋着,“你剛剛跑起來很生動,我就忍不住拍了幾張。”
照片裏的女孩一身白裙,揚起來的裙擺像浪花一樣卷起,潔白如雪。背後漾起的長發如瀑布般散開,俏麗的發絲纏在肩膀和手臂上像随意繪出的黑色花紋。海灘上的細沙泛着一層金色的微光,女孩猶如在金色毯子中奔向遠處的海。畫面唯美,構圖也是給人一種恰到好處的感覺,沒刻意遵循什麽幾分構圖法,像是依照某種直覺随手一拍。
蘇眠睜大眼睛,對許如一拍的這幾張照片連連稱贊,說不愧是搞藝術的。後者撓頭,羞澀地笑着,說是她跑得比較有感覺,而且穿的裙子也很适合在海邊拍照。要是她喜歡,還可以再多給她拍兩張。蘇眠哈哈哈大笑,說可以可以,她倆可以一邊欣賞落日,一邊拍些有意思的照片。
餘晖将盡,兩人沿着海邊最後散了會兒步。海水拍打岸邊的聲音聽起來讓人格外安心。她全身心地享受這特別的時刻,感覺身體快要融進舒卷的風裏。許如一低着頭,嘴角扯着笑,不知道此刻她在想些什麽。
傍晚的時候,兩人在棕榈樹下告別。離開的時候,強烈的不舍情緒湧上心頭,但她還是佯裝輕松地告了別。
蘇眠很喜歡這天的經歷,像一片草地上偶然遇見的特別形狀和紋路的落葉,她一定會撿起來夾進最珍惜的日記本裏。總之,這真是一場令人酣暢淋漓的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