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茕娘回了自己院子, 換了一身高領的衣裳,又裹了一個圍脖, 才堪堪将脖子上的痕跡給遮住。哪怕紅纓她們什麽都沒說,茕娘自己還是躁得慌,便借口要休息讓她們先出去。
誰知紅纓她們還沒離開,就有一個丫鬟跑過來,說是老爺有事要找大姑娘。
若說自從茕娘的身份正式确定,賀闵待她的态度的确好了不少,可平日裏還是和以前一樣,茕娘沒什麽事不會去找他, 他也不會主動來找茕娘, 兩人之間客氣疏離的宛如陌生人。
茕娘不知道賀闵找她有什麽事, 但既然父親找, 她自然是要去的, 便對那丫鬟道:“你同父親說, 我換件衣裳就去。”
那丫鬟知道眼前就是未來的皇後娘娘, 有些敬畏地看了她一眼, 才道:“奴婢知道了,這就回去和老爺說。”
待到那丫鬟離開,茕娘才問紅纓:“那個張家的仆婦呢?”
“按照姑娘的意思,現在将人暫且放在外頭的院子, 姑娘是要将她帶過來嗎?”
茕娘猶豫了一下,還是搖搖頭:“罷了,還是等我先見了父親再說吧。”
賀闵就等在主院, 見女兒姍姍來遲心中本有些想法,但不知想到了什麽,還是忍了下去:“我聽說你今日又出門去了?”
茕娘點點頭。
“你如今身份尊貴,就更應該謹言慎行,不要再如從前一般到處亂跑,讓人看了笑話。”
茕娘也沒想到賀闵将她叫來竟然是為了來教訓她,她覺得有些好笑,他從前不曾管過這個女兒,如今也不知哪來的臉面教訓起她來。若是從前,茕娘或許還會迂回一點,但如今背後有趙瑕撐腰,她便徑直道:“不知父親是聽了何人的閑話,連女兒今日去哪裏都不知道就急急給我定了罪?”
賀闵被她頂的臉色難看:“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我做父親的難道連自己女兒都不能管教了?”
茕娘似笑非笑:“父親管教,女兒聽着便是了,只是今日在外時偶遇了當年給母親治病的大夫,想起母親,所以聊了有些久。”
茕娘說完這句話,便一直盯着賀闵,卻見他愣了一下,面色卻緩和下來:“便是如此,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份,你未來是一國之母,一舉一動都是天下女子楷模,責任重大……”
茕娘微微地皺起了眉頭,她本以為賀闵會生氣,或者說心虛,可賀闵卻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實在是不像一個做了虛心事的人的反應。這種臨場的小反應最能夠看出真假,茕娘也不信賀闵心思深沉到連這種反應都能控制,看起來那大夫和穩婆沒有說錯,賀闵的确沒有害顧氏。
Advertisement
可也正因為如此,茕娘反倒越發好奇他為什麽要将張氏關起來了。
第二天一早,茕娘就帶着紅纓等人出門了,一點也沒有在乎前一天賀闵才拿這個教訓她。
馬車朝郊外的一處莊子駛去,張氏就是被關在這裏。
紅纓推開院門,裏面的場景就出現在了茕娘面前。張氏一身粗布衣裳,正在和張奶娘一起曬衣服,見到茕娘進來,她怔愣了一下,随即露出冷笑:“我當是哪裏來的貴客,原來是大姑娘,如此屈尊纡貴來莊子上是想來看本夫人的慘狀吧?可惜啊,讓你失望了!”
茕娘慢慢地走進來,淡淡道:“你落到如今地步是你自己多行不義,我這個受害者尚且沒有找你麻煩,你倒是先倒打一耙,也不知是哪裏的道理?”茕娘也不打算和她慢慢說,便讓人将那個張家的仆婦帶過來,“你還記得這個人嗎?”
張氏皺着眉頭向那仆婦看去,過了好一會才認出了人,臉色頓時就變了,後退了兩步:“你……你這是什麽意思?!”
茕娘揮了揮手,讓身邊的人都下去,只留了一個紅纓。原本被擠得滿滿當當的院子一下子就空了下來。
“看來你是認得這個人的?”
張氏慌亂道:“不……不認識……”
那仆婦卻已然跪在地上喊道:“大姑娘,老奴是周家的,您還記得我嗎?”
張氏氣急敗壞:“你胡說!我根本不認識你!”
那仆婦急了:“大姑娘,當初您每日出行,都是我家那口子給您趕的馬車,您怎麽不認得我呢?”
茕娘冷眼看着張氏方寸大亂,慢慢開口道:“看來夫人也很怕被人知道自己以前的事情啊!”
張氏猛地扭過頭,又恨又怕地盯着茕娘。
茕娘絲毫不懼,冷聲一字一句道:“無媒茍合,奔者為妾。”
這八個字似乎将張氏的心神都給打散了,她整個人像被抽去了脊梁一般,癱軟在了地上,口中喃喃道:“不……我沒有……我不是妾,我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張奶娘已經抱住張氏嚎啕大哭起來。
從她們的口中,茕娘漸漸拼湊出了這樁十幾年前的舊事。
張家是揚州的富商,作為家中幼女,張氏自小受盡寵愛,所吃所用無一不精,只是當一個人的物質生活得到滿足之後,她就會開始追求一些其他的東西,比如說地位。商人雖然富裕,但社會地位很低,張氏在少女時期開始就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只是普通舉人她尚且嫌對方配不上自己,更別提秀才之類的了。
張氏想嫁給進士,可進士又怎麽看得上她這樣一個商戶女,不過張氏貌美,倒也有一些官家老爺願意納她為妾,可張氏心氣高,一心想要嫁給別人當正妻,這一年年的下來,歲數就給耽誤了,張家着急的不行,張氏自己也急了,就在這時候,她遇見了賀闵。
賀闵當時在皁縣做縣丞,平日裏和一些同年或是其他舉子在揚州城中參加詩會,他容貌端正,年紀也不算太大,張氏見了一次就上了心,輾轉派人去打探,賀闵也不知道出于什麽心思,便說自己無妻。其實張氏當時若能夠多想一想,就該知道賀闵的話有問題,可那時她已經被焦慮沖昏了頭腦,自動忽略了一切可疑的地方,只一心想着自己遇到了如意郎君。
如此郎有情妾有意,花前月下,天雷勾動地火,張氏失了身,賀闵也信誓旦旦要娶她,只是轉頭又愁眉苦臉,說自己本該有大好前程,只是家中清貧,拿不出銀子打點上峰,這才淪落到只能道皁縣當一個縣丞,甚至讓一個同進士壓在自己頭頂上。張氏不忍見情郎前途被阻,将自己所有的積蓄都拿出來資助他,只可惜她一個閨閣少女,就算是所有積蓄又能有多少呢?張氏迫不得已開始朝家裏要錢。
張氏沉浸在痛苦和憤懑中,沒有看到茕娘震驚的表情。也不怪她如此,賀闵這手段即便是拿到現代社會來也算是高杆,更別提張氏這樣一個沒什麽見識的古代少女了。她本以為賀闵渣,但沒想到他這麽渣!
總之張氏的頻繁要錢引起了父母的注意,一查之下便查到了賀闵身上。
夫妻倆勃然大怒,本以為賀闵不過是個騙子,可一查才知道他的進士身份是真的,在皁縣當官也是真的,而顧氏原本就低調,平日裏也不和別人打交道,再加上那時候已經懷孕,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所以根本沒人知道賀闵竟然有個妻子。張父張母轉怒為喜,以為女兒果真找到了如意郎君,滿心歡喜,甚至主動拿錢出來給賀闵鋪路。
只是張父畢竟從商多年,凡事都喜歡多留一個心眼,便要求賀闵寫下婚書。賀闵原是不同意的,可是拗不過對方,寫下了婚書,又蓋上了自己的印鑒。有了這封婚書在手,張父便當事情已經穩妥,費盡心力給未來女婿搭橋鋪路,果然,之後賀闵的官路就一路通暢起來,年底考核為優,來自燕京的調令也收到了。
賀闵答應過等到那邊穩定了就會回來接張氏,可是張氏等啊等啊,等了許久都未曾等到情郎來接她,當時就慌了,當然更重要的是,她發現自己懷孕了,為此,張氏不顧父母阻攔,帶着仆役和護衛就來了燕京。
來了燕京之後她好不容易找到了賀闵的蹤跡,賀闵見到她時有些吃驚,但很快就安撫住了她,只說是自己太忙了,這才沒有去找她,又哄騙她将婚書拿出來。而張氏終于精明了一回,她一邊說着沒有帶婚書,一邊又将自己有孕的事情告訴了賀闵。她本以為賀闵會高興,誰知只是看到他皺緊的眉頭。
那一刻,張氏的心都涼了半截,沒過多久,顧氏帶着才半歲的女兒來了燕京,張氏這才知道賀闵已經有了妻子,還有了女兒。可她能怎麽辦,清白已經給了賀闵,腹中也有了孩子,如果不能嫁給賀闵,她還能嫁給誰?!
于是,張氏趁着顧氏外出時将她堵住,把自己和賀闵的事情都告訴了她,并且還拿了那張賀闵親手寫的婚書給她看。
其實早在皁縣時,顧氏就已經發現賀闵的不對勁,一個女人對于丈夫出軌這件事天生就有一種直覺,可是顧氏沒有問賀闵,而是一個人憋着,然後就憋出了毛病,她難産之後,養了大半年才養好,誰知來了燕京就被一個晴天霹靂給打懵了。
驚怒之下,顧氏還未完全養好的身體一下子就垮了。她在最後時刻看清楚了丈夫的嘴臉,可那時賀闵已經平步青雲,絕不是她父親那樣一個秀才可以對付的。顧氏打落牙齒和血吞,将所有的積蓄都買了一間鋪子,又寫信将女兒托付給了父母和弟弟,最後她給女兒取名為“茕娘”,讓賀闵發誓要好好照顧她長大。
“茕茕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張氏喃喃地念着,她這一輩子沒讀過什麽書,更別說什麽詩詞,可唯獨就記住了顧氏念這句詩詞時的模樣。
那時的顧氏已經消瘦地不成人形,只是一雙眸子卻仿佛看透了世情,張氏洋洋得意,認為自己是勝利者,卻不想顧氏卻只是憐憫地看着她。
“記住這句詩吧,總有一天,你也會用到的。”
顧氏死後,賀闵果然娶了張氏,只是對于張氏先頭生的孩子卻不認,逼着她把孩子送走,張氏為了賀夫人的名頭,忍痛送走了孩子,本以為從此就能過上自己想要過的生活,誰知道現實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
在燕京,官商之間階級分明,張氏作為一個商戶之女,根本就不可能融入進任何一個夫人圈子,張氏先前還想要努力,被人嘲笑諷刺了幾次之後終于撐不下去,從此只能在家中作威作福,可偏偏每次看到茕娘,她就想起顧氏,想起她那個被送走的孩子,茕娘就像是個礙眼的存在,告訴張氏她這個賀夫人究竟是怎麽來的,這簡直就像一根毒刺一般戳在了張氏的心裏。
可賀闵就像突然良心發現一般,将這個女兒保護的很好,根本不許張氏接近。
其實賀闵對發妻還是有感情的,在這件事上更是愧疚,茕娘的名字讓他每每想起發妻,這點兒愧疚讓他護着茕娘長到了七八歲。可是随着這麽多年過去,賀闵嬌妻美妾在懷,稚兒繞膝,發妻的記憶慢慢地變淡,他漸漸認可了張氏這個妻子,但茕娘的名字卻在不斷地提醒他,這個他人生唯一的污點。
這些年張氏和榮娘對茕娘的欺負,賀闵不是沒有看在眼裏,只是不管不問,除非她們做得過分了,才會責罵幾句,這才助長了榮娘的氣焰,發生了她把茕娘推到水裏的事情。
顧氏的死,茕娘的死,張氏和榮娘都有直接責任,可更大的責任卻在賀闵的身上。而茕娘想起他對于顧氏之死如此坦然的态度就覺得惡心,他為什麽絲毫不心虛,因為在他心裏,他從未覺得自己做錯過,甚至他或許還覺得自己對發妻情深義重,對繼妻仁至義盡呢!然而,顧氏、張氏這一生的悲劇可以說就是賀闵所造成的,甚至這種悲劇從上一代一直延續到了下一代,比如徹底被毀掉的榮娘,以及,已經死亡了的茕娘。
張氏終于看明白了賀闵的真面目,可是也已經晚了,她想起顧氏曾經說的話,即便面上依然強撐着不肯表露出什麽,可心中早已如浸在了黃連水中一般。
她知道賀闵為什麽沒有休了她,為的就是她手中那封婚書,那封在顧氏沒死之前就寫下的婚書。只要這封婚書流出去,賀闵當年所做下的那些事情就再也瞞不住了,他身為禦史,卻做下這等無信無義騙婚騙財之事,他這官位也就到頭了。
張氏從來沒有一刻腦子這麽清醒過,這封婚書不僅是她的保命符,更是榮娘和玉鳴這一輩子的保障,她知道,只有自己活着,将這封婚書如利劍一般懸在賀闵的頭頂上,她這一雙兒女才能活得好好的。
茕娘滿心複雜地離開了莊子,只是即便走了,腦海中卻還是最後回頭那一眼,張氏站在院子裏,喃喃地念着:
“茕茕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