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1)
之前在翰林院發生的事情衆方各有解讀, 但之後承平帝并未對顧雲璧有什麽特殊的表示, 對他那侄女兒更是毫無關注, 便有不少人嘲笑顧雲璧獻媚不成反遭打臉。倒是顧雲璧本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确定承平帝不是對那個女孩有意思,他的這個舉動就被當成了他妥協的信號, 請求他納妃選秀的折子如雪片般堆到了禦書房。
趙瑕翻了兩份, 冷笑一聲, 不置可否。
一溜臣子站在下首,一句話都不敢說, 好在趙瑕最近脾氣甚好,并沒有發火,轉而又提起了重開海運一事。
于從安政治敏感度極高,這幾年幾大海衛紛紛被整治,換上了趙瑕的心腹, 工部也在制作寶船,年輕的帝王早早就将目光放在了那片廣袤的大海上, 尤其是淮海衛最近一段時間動作頻頻,他就知道重開海運一事已經迫在眉睫了。
思及此, 于從安上前一步:“臣以為可以先派一隊人馬出海探訪,等到将海圖繪制完成再行海運也不遲。”
趙瑕淡淡道:“出海一趟耗資巨費,僅僅只是為了繪制海圖,豈不得不償失?”
“呃……”
趙瑕掃了一眼底下其他的臣子:“諸卿還有別的想法嗎?”
底下一陣議論紛紛, 事實上沒有多少人看好海運之事,海上風險太大了,這些年雖然有一些外國的船隊穿過海洋要與大晉通商, 但滿朝上下還真沒什麽人看得上那些東西,畢竟大晉地大物博,根本就不缺什麽啊!
于從安這樣的已經算是很好了,還有完全不同意開海運的老學究呢!更有人想的明白,這位陛下心中早有打算,哪裏還需要來詢問衆臣,不過是為了挑個人出海罷了,誰要做這個出頭鳥,即刻就會被打發到海上去,沒見着一向緊跟着陛下後頭走的于從安都說的這般保守了?
在座都不是傻子,一時之間沒人再說話。
趙瑕倒也不急,只是甩出了一份折子:“這是今年傅靈均上報剿滅海盜之後所繳獲的贓物,你們看看吧!”
一張折子落在了幾名閣老手中,幾人一看頓時就瞪大了眼睛,再這麽傳下去,後頭的人更是被其中的金銀數量給吓到了。
四百萬兩白銀!這可是大晉一年的賦稅收入,只是區區海盜,居然如此富裕?!
若是其他海衛有這樣的成果,衆人只怕早就知道了。可是淮海衛早年那就是個麻雀窩大的衛所,幾乎是在趙瑕手裏一點一點建成的,淮海衛都尉傅靈均是趙瑕心腹,裏頭的軍費都是出自趙瑕的私庫,再加上傅靈均保密功夫做得好,所以根本就沒人知道淮海衛究竟做了些什麽,只是近幾年頻頻傳來捷報,這才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誰想得到裏頭居然有這麽大的利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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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萬兩啊!全特麽都進了皇帝私庫啊!
戶部尚書的心都在滴血。
“都說海外清貧,可傅靈均卻回禀,海外雖然物産不夠豐富,但金銀銅等礦産卻十分富裕,我們用絲綢與瓷器換來同等的金銀,國庫充實百姓富足,這難道不是諸卿的功勞嗎?”
幾名閣老都陷入了沉思,其實沿海地區一直都有海運,要比內陸或者河運要快很多也便宜很多,所以先前承平帝折騰海船又整頓海衛,他們也沒有多加阻撓,但若是出海,那就完全不一樣了,若不是因為趙瑕向來行事穩重,閣老們早就拼了命反駁了,但如今這四百萬兩往眼前一摔,他們心中的天平又移動了一點點。
趙瑕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等着。其實以現在淮海衛的實力再加上他私庫裏堆滿的金銀,他完全可以繞過朝廷讓傅靈均帶人出海。可是沈眠從前就教過他,雞蛋不要放在同一個籃子裏,他與其獨自承擔風險,倒不如讓整個朝廷來陪他承擔風險,反正最後就是賺了,那也是藏富于民,他是大晉的主人,對他也沒有損失,何樂不為?
最終還是謝閣老站出來:“臣以為此事事關重大,還是應當在朝會中再行商讨。”
這句話一出,代表的就是文臣的妥協,趙瑕唇角一彎:“自當如此。”
然而謝閣老卻接着道:“相比海運一事,臣以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陛下及冠已有兩年,然後宮空虛,臣等奏請陛下采選秀女,充盈後宮。”
衆臣“嘩啦啦”跟着跪了下來:“臣等奏請陛下采選秀女,充盈後宮。”
趙瑕冷笑:“諸卿是在與朕讨價還價嗎?”
“臣等不敢。”
趙瑕盯着下方一排排腦袋,氣憤卻又無可奈何,只是冷聲道:“此事朕自有主張,你們先退下吧!”
衆臣拿這個問題跟趙瑕扯皮了好多年了,奈何對方油鹽不進,如今再次失敗而歸,也是習慣了,畢竟不如兩年前當頭就是一個杯子砸下來,這已經好很多了不是嗎?
趙瑕本以為自己表明了态度,對方自然要如兩年前一般乖乖退下,誰知這一回衆臣就跟吃了秤砣鐵了心一般,不管他好說歹說就是跪在那不起來,幾名老臣還哭天搶地,将好好一個禦書房給吵成了菜市場。
趙瑕頭疼的不行,可這下頭不是他的心腹就是重臣,如此有志一同的,他是真的有些沒轍,最後只能避走了事。
混在群臣中的于從安有些尴尬,他當然是希望承平帝納妃的,畢竟一個帝王有了繼承人,臣子才能安心。但于從安一直是堅定地跟着趙瑕的步子走的,對于他來說,目前年輕帝王的信任自然要比那虛無缥缈的繼承人來得重要。
好在趙瑕并未因此放棄他,過了一會就把他宣去了偏殿。還未等于從安感覺到慶幸,趙瑕一開口就是要他解決目前這樁麻煩事。
于從安:“……”有種要成為佞臣,被禦史追着罵的感覺怎麽辦?
于從安咽了口口水,斟酌着開口道:“其實諸位大人說的都很有道理……”
“嗯?”
“……當然,陛下的心意更為重要。”于從安在心裏給自己抹了一把淚,面上卻放開了,侃侃而談,“只是陛下登基已經六年,諸位大人自然會着急,既然陛下目前并不願納妃,那不如使個緩兵之計,先拖一拖。”
“哦?”
“先前章閣老曾提議,不如以德太妃的名義,請一些官員千金進宮陪伴,臣以為此舉可行,一方面安撫諸位大人,另一方面,只要嚴加管束,自然無法幹擾到您……”
剩下的話于從安說不下去了,他只覺得在承平帝有如實質的目光下,一滴冷汗從自己的額角順着臉頰一路滑倒了下巴,在這針落可聞的環境中,他甚至覺得自己聽到了這滴汗落在地面上的聲音。
趙瑕思索了一會,權衡了利弊才道:“朕會考慮的。”
于從安松了口氣,忽然又聽趙瑕問道:“朕聽聞,你與那顧雲璧關系不錯,此人如何?”
于從安的心又提了起來,只是謹慎又客觀地表達了一下意見,趙瑕點點頭:“此人做事穩重踏實,就是膽子小了點,有些事情他既然無心便也不必害怕,你替朕去安撫一二吧。”
于從安當時就在旁邊,心裏也有些為顧雲璧抱屈,哪裏是他膽子小,當時的承平帝那種要殺人的氣勢随便換了誰都會吓到好嗎?不過他也不能說皇帝的不是,領了命便離開了。
宮中跪求納妃一事最終還是以君臣雙方各退一步達成結果,趙瑕采納了章閣老的建議,卻親自指定了教導嬷嬷,伺候的人也是随機從底層宮女太監中選的,文臣們也偃旗息鼓,不再跟皇帝對着幹。
于從安挑了個時間,就去了顧府。
顧雲璧的臉色還是有些蒼白的,不過已經好很多了,見到于從安來,他又是詫異又是高興。
于從安先問了他幾句病情,知道他沒有大礙,就松了口氣,正準備隐晦一點将皇帝的意思說出來,卻見顧雲璧猶豫着問道:“于兄,小弟能跟你打聽點東西嗎?”
于從安雖然有些疑惑,但還是大方道:“可以,賢弟請說。”
顧雲璧便道:“于兄可知道那刑部侍郎周大人的嫡幼子如何?”
“你問這個做什麽?”
顧雲璧雖然不好意思,但對着好友還是和盤托出:“我那外甥女已到了及笄之年,我這做舅舅的,替她相看一二。”又含糊提了茕娘的家境。
于從安原本還有些擔心顧雲璧有些不切實際的想法,見他心裏明白,便把原來要說的話給咽下去了,認真地說道:“周家也是書香世家,這周大人的嫡幼子據說勤奮好學,模樣也周正,倒是良配。”
誰知顧雲璧聽完,并沒有表現出高興,那神色反倒是更古怪了。
于從安雖然好奇,卻也知道這是人家的家事,便沒有追問,兩人又聊了一些別的話題,于從安才離開顧府。
等于從安一走,顧雲璧才回到後院,杜氏正在喂兒子吃點心,見他表情凝重,便問道:“怎麽了?”
顧雲璧便道:“先前茕娘回來,說那張氏遇到了周家老夫人,想要将茕娘說給周家嫡幼子的事情,你還記得嗎?”
杜氏嗤笑一聲:“我是不信那張氏有這種好心腸的。”
“我先前也不信的。”顧雲璧便把從于從安那裏打聽到的事情告訴杜氏。
杜氏狐疑:“那周家小公子別不是有什麽隐疾吧?”
顧雲璧神色一凜,随即又有些不确定:“應該不會吧,那到時候就不是結親而是結仇了!”
杜氏卻直覺張氏絕不是什麽好人,可顧雲璧既然已經打聽回來了,她也不好再說什麽。顧雲璧覺得事情重要,便讓青竹跑了一趟,去和桃蕊說了。
桃蕊得了消息,也是狐疑的,她在賀家,親眼見到夫人有多麽不待見自家姑娘,一點也不相信她會有這樣的好心,但這是茕娘舅家打聽出來的,她不至于連顧雲璧也不信,只得半信半疑地将這話和茕娘說了。
茕娘倒也不吃驚,她也更傾向于杜氏的猜測,那周家小公子應當是有什麽隐疾,可以她對張氏的了解,就算是這種表面光的婚事,張氏也是不會想着她的。偏偏這幾日張氏一直邀她去廟裏,說是要給周老夫人相看,這就讓她有些好奇了。
桃蕊擔心地看着茕娘:“姑娘不會真要跟着夫人出去吧?”
茕娘一邊挑衣服一邊回道:“沒事的,她難道還敢叫人大庭廣衆把我給掠走?”
“誰知道呢!”桃蕊嘀咕。
茕娘裝作沒有聽到:“這一次我帶桃枝過去,你就留在家裏好了。”
桃蕊大驚失色:“姑娘!!”
別說桃蕊想不到,就連桃枝也有些意外,倒不是意外茕娘帶她出去,而是她居然這麽信任自己,把她的安全交給自己。
未料,茕娘微微一笑:“桃枝,你會保護好我的,對吧?”
桃枝忽然覺得周身一涼,還未反應過來就已經答應了。
張氏得了繼女的信,很快就定了出行的時間和地點,就在三日後的慈恩寺,那位周老夫人信佛,每月初一十五都會去廟裏上香,那天剛好是十五。
而就在她們定下來出行的日子,在慈恩寺不遠的一座莊子裏,韓朔已經焦慮地快要維持不住自己仙風道骨的外表了,自從知道張玄鶴也在以後,韓朔就一直焦慮,如今是再也忍不下去了。
他紅着眼睛看着赤山:“我是不願意再這樣下去了,早死早超生,馬上就作法,再不濟也拖個正統道家傳人一起死。”
這是他們早就說好的,到時候沒有辦法起死回生,就将責任推給張玄鶴,說他沒有招到魂,反正張玄鶴也沒辦法證明。
赤山懶懶地靠在床頭,自從他開始慢慢“痊愈”之後,為了以防萬一,自然就不能随意回複原來的樣子,而一直維持着這種模樣是很痛苦的,以前有假死藥的藥效,他沒法感覺到痛苦,但自從假死藥失效後,他就只能靠着自己的意志力來扛了。
見韓朔焦躁地走來走去,赤山輕輕一笑:“怕什麽,最壞的打算都做了,大不了就是一條爛命,那在場的,哪個不比我們命尊貴,便是我真的要死,拖個貴人墊背也是好的。”
韓朔瞪大了眼睛:“你想幹什麽!”
赤山舔了舔唇角:“不是說裏頭有皇帝嗎……”
“你是要找死……”韓朔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到外頭傳來的腳步聲,臉色立刻一肅:“……如今你身體已經在慢慢恢複,不要着急。”
木清帶着人從外頭進來,恰好看見這一幕,他嘴角一彎:“韓道長不用擔心,咱家特意從宮中帶了太醫過來,看看這後生恢複的如何。”
韓朔覺得身體都僵了,他想過對方會不信任他,否則又怎麽會帶張玄鶴過來,但沒想到對方竟然還會帶太醫來。這倒是韓朔污蔑木清了,木清純粹是擔心這起死回生會有後遺症,怕姑姑醒來後痛苦。
見韓朔沒有反對,木清便将那太醫帶到了床邊,太醫将手指搭在赤山的手腕上,過了許久,才緩緩道:“沒什麽大礙,只是身體有些虛弱。”
韓朔暗暗地松了口氣,不由得感激自己曾經的師門。
木清也松了口氣,送走太醫後,才笑容滿面地問韓朔:“韓道長,不知什麽時候可以做法?”
韓朔剛剛死裏逃生,背上還都是冷汗,但木清一問,他撚了撚胡須,裝成世外高人狀:“貧道自是無妨的,就不知道張道長招魂是否需要什麽黃道吉日?”
張玄鶴剛好走了進來,聽到這話,沉沉一笑:“既然韓道長如此有自信,那就不要再磨蹭了,三日之後,待到東西備齊,貧道也想要見識見識韓道長起死回生的秘術。”
韓朔見他那自信的模樣,心中就是一跳,可話已出口,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微微一笑:“如此,那三日後見。”
“三日後見。”
很快就到了三日後,因為張玄鶴的要求,木清早早為他準備好了一切東西,甚至連乾清宮密室的那口冰棺也被移了出來,放在莊子裏面。
張玄鶴這三天一直在房間靜坐,也沒有人敢去打擾他,直到第三日第一抹陽光躍出來,張玄鶴似有所感,忽然睜開眼睛。
他推開門來到了已經布置好的法堂,這院子四周布滿了侍衛,院中站着一個穿着大氅的身影。
張玄鶴沒有了第一次見到帝王時的誠惶誠恐,只是朝着趙瑕點了點頭。
趙瑕卻是長身一揖:“此事就有賴張道長了。”
張玄鶴接了這一禮,走進房間,房間的四周布滿了香燭,火焰跳動,映照在冰棺之上,冰棺下的人若隐若現,帶着一種詭秘的美。
房間裏除了韓朔,還有木清。
韓朔先行一禮:“張道友。”
張玄鶴冷聲道:“韓道友可準備好了?”
“只要張道友能順利招魂,貧道自然能讓這位姑娘起死回生。”
張玄鶴冷哼一聲。木清卻早已忍耐不住:“兩位道長,可以開始了嗎?”
張玄鶴點點頭。
木清拉開了冰棺,一股刺骨的寒冷襲來,被暴露在空氣中的沈眠屍身之上頓時結出了細小的冰晶。
張玄鶴視而不見,只是持着拂塵靜心等待午時。
木清看了一眼張玄鶴,他這幾年外出尋找能夠起死回生之人,對于佛門道家的一些知識也有所涉獵,對于張玄鶴沒有選擇陰氣大盛的子時,反而選擇了太陽最烈的午時還是有些疑惑的。只是張玄鶴并沒有回答他,只是讓他等待。
其實,這若是普通人,六年的時間魂魄早就消失了,可是沈眠不一樣,她本就是異世來客,神魂與他們不一樣,她若是真的執念深重,是不會輕易魂飛魄散的,這也是張玄鶴為什麽肯試一試的緣故。
韓朔對道門的東西也是一知半解,見張玄鶴的做法與平時道門的規矩不一樣,也沒有置喙,只是想着一會就更有把握将事情推到張玄鶴身上了。
而與此同時,在賀府的茕娘卻有些吃驚地看着桃枝。
“張家破産了?”
桃枝點了點頭:“上面是這樣說的。”
茕娘蹙起眉頭,這就解釋了為什麽杏姨娘如此行事,張氏卻拿她沒了辦法。可細細地想着最近張氏做的這一系列的事情,卻又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可偏偏不知道不對勁在哪裏。
桃枝又道:“我的同伴還說,最近似乎有人在查留仙閣背後的主人,姑娘最近還是不要去留仙閣了。”
茕娘對此事沒那麽上心,點點頭說知道了。
待到張氏的丫鬟又來催促一遍,茕娘才提着裙子帶着桃枝離開了房間。
到了慈恩寺,茕娘果然見到了那位周老夫人,原本以為張氏只是找了個人來做戲,可桃枝卻告訴她那正是周家老夫人。茕娘就越發好奇了,張氏的身份尴尬,在燕京這樣的地界是沒有多少官家夫人與她相交的,只是這周老夫人倒是待她和善,她也一改往日裏尖酸刻薄的形象,待周老夫人殷勤備至。即便是介紹茕娘時,雖然語氣有些冷淡,卻也沒有說她什麽壞話。
若非茕娘靈魂時期見到了張氏恨她恨的咬牙切齒的模樣,還真以為她這是要給自己找一樁好婚事呢。
不過即便如此,茕娘也一直小心謹慎,不僅桃枝寸步不離,她也一直跟在周老夫人旁邊。張氏見她那防備的模樣,心中恨恨,面上卻只是冷笑一聲嘲諷了一下茕娘。茕娘可不管這些,反正聽她兩句嘲諷又不會少塊肉,還是自己的安全更重要一些。
待到吃過午飯,周老夫人便提出要去後山看花,張氏自然要陪着的,茕娘也就無可無不可地跟上了。
慈恩寺因為在山中,與山下的氣候不同,這裏的花開的時間要晚一些,也更久一些。此時已到了夏末,山下的荼蘼都開敗了,可這慈恩寺的荼蘼卻還開的正盛。
張氏扶着周老夫人,一邊賞花一邊輕言細語,茕娘帶着丫鬟跟在她們身後兩步遠,有些百無聊賴地四處看着,恰在此時,一名丫鬟小小地驚呼了一聲。前頭的周老夫人和張氏沒有聽到,茕娘卻聽到了,她側過頭:“怎麽了?”
“賀姑娘……你看,你快看!!”
那丫鬟的聲音都開始發抖了,茕娘順着她的食指看過去,也倒抽了一口涼氣。
因為慈恩寺位置高,所以她很清楚地看見在不遠處的一個莊子上形成了一小團龍卷風一般的黑雲,她們這邊晴朗無雲烈陽高照,那邊卻烏雲罩頂仿若末世,兩方泾渭分明,卻形成一道奇景。
丫鬟們都看到了那景象,頓時發出了騷動,連前頭的周老夫人和張氏也影響到了,兩人回頭,也看到了那邊的景象。
張氏大驚失色,周老夫人卻握住手裏的佛珠,疾聲道:“快……快去請方丈大師!”
兩個丫鬟連滾帶爬地跑走了。
還未等周老夫人開口安撫丫頭們,忽然變故突生,那黑雲仿佛聞到了血腥味的鯊魚,猛地朝她們這邊竄了過來。
“小心!!”
張氏看到那黑雲襲來的位置,猛地将旁邊的茕娘拉過來往前頭一推。茕娘一時沒有提防,被那黑雲撞了個正着,只覺得眼前一黑,心口一痛,還沒反應過來,她就感覺自己的魂魄就硬生生被拉扯出了身體。
這種痛楚讓她回憶起了她擋在趙瑕前面,被匕首刺入心髒時的感覺。
這一刻很短,但又很長。
茕娘想自己大概又要死了,不知道這回又會飄到哪個小姑娘身邊,這種時候她忽然有了興致,一一掃過在場諸人的表情。
周老夫人一臉焦急,張氏則是滿臉驚恐,桃枝已經從丫鬟中沖出去準備接住她往下倒的身體,而其他的丫鬟也都是充滿了驚吓的模樣。
茕娘本以為這是張氏來對付自己的,可看到她的表情就知道是自己誤會了,想想也就清楚了,張氏怎麽會有這麽大的手筆?
在這種時候,茕娘又不可自抑地想到了趙瑕。她忽然想起自己先前死的時候,趙瑕緊緊地抱着她的屍身,不許任何人碰她。他那時才十六歲,猶帶着少年的稚氣,如同受傷的幼獸一般,絕望又恐懼地看着這個世界。
那一刻,茕娘覺得自己的心都疼得揪了起來,可是很快她就仿佛被什麽驅離了這片區域,記憶中最後的一幕是趙瑕通紅着雙眼被人從她身邊拉開的模樣。
幸好,不是又一次死在他面前。茕娘慶幸着。
就在茕娘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聽見一聲佛號。她就像一塊橡皮筋被拉扯到極致又突然被松開,靈魂被彈回了軀殼。
茕娘只感覺到一種從靈魂彌漫出來的痛苦席卷全身,随即就暈了過去,人事不知。
而就在茕娘暈過去的同時,在莊子裏做法的張玄鶴忽然臉色一變,猛地噴出一口鮮血,擺在他身前的三盞命燈忽然拔高又猛地熄滅。
而此時,窗外狂風大作,不知從哪裏來的妖風遮雲蔽日,仿佛要将樹都連根拔起。
趙瑕原本是在院子裏等着的,見到變故,他臉色一變,立刻沖進了屋子。然而就在他沖進屋子的那一刻,一道兒臂粗的紫色閃電迅猛地落了下來,正好落在沈眠的屍身之上,只是一瞬間,那原本如花兒一般的女子頓時化作齑粉,并随着那風散落無痕。
“不!!!”
木清眼睜睜看着這一切發生,整個人跌跌撞撞地撲了過去,可別說是沈眠的屍身,連那堅硬如鐵的冰棺也被擊成了碎塊,散發着森冷的寒氣。
趙瑕如同失了神智一般,一步一步地走過去,到了那冰棺附近,他雙膝一軟,居然直接就跪在了那森冷鋒利的寒冰碎片之上。
“陛下!”
趙瑕對侍衛的驚呼充耳不聞,有些遲鈍地去觸摸那冰塊上的一小片未曾化為灰燼的衣角,可是還沒有碰到,就像是觸到火焰一般猛地縮回手。
木清紅着眼睛站起來,一步跨到已經面如金紙昏倒在地的張玄鶴身上,一把扼住他的喉嚨:“是你的錯……你害了姑姑……殺了你……”
張玄鶴原本就元氣大傷,一張臉被木清掐的變作鐵青,眼看着就要失去性命,木清卻突然被人阻止了。
趙瑕臉色蒼白,緊緊握住木清的手腕。
木清朝他吼道:“他害死了姑姑!!”
“所以不能殺他。”趙瑕似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往外逼出來的,“事有蹊跷,等他醒來再審問。”又看了一眼被吓得躲在牆角的韓朔,眉間閃過陰骘之色,“都關起來,事情沒有水落石出之前,誰都別想跑!”
木清還欲多說什麽,就見趙瑕臉色突變,猛地吐出一口鮮血。
“陛下!!”
侍衛吓得魂飛魄散,連忙過來扶住趙瑕,趙瑕緊緊地盯着木清,又一次叮囑:“不要亂來,等他醒來,朕親自審問!”
承平帝突然暈倒的事情幾乎吓到了整個朝野,好在太醫診斷之後,只說是大喜大悲之後,身體沒能承受住,他年輕,往日裏又勤修武藝,故而并無大礙。
趙瑕是沒事了,可一道被帶回來的張玄鶴卻不太好。
他本就是逆天而行,又加上遭到反噬,還差點被木清扼死,幾乎是等死的命了。可太醫院被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治好他,珍貴的藥材如流水一般,才算是穩住了生機,可是清醒卻是沒有這麽快了。
這幾日宮中氣氛一下變得緊張凝重,魯安道走在乾清宮中都要放輕了腳步,生怕惹到了趙瑕,就這幾日,趙瑕已經在暴怒之下發落了七八個宮人了。
帝王緊鎖着眉頭坐在龍椅上,魯安道輕手輕腳地替他換了一杯茶水,正準備離開,忽然聽到身後傳來嘶啞的聲音。
“魯安道,你說,朕是一個好皇帝嗎?”
魯安道聽到趙瑕的問題只覺得手腳冰涼,急忙跪了下來,他咽了一口口水,說道:“陛下勤政愛民,君臣契合,朝堂清明,四方拜服,百姓安居樂業。您當然是個好皇帝。”
“呵——”趙瑕發出一聲嘲諷的輕笑,低聲道,“既然朕是一個好皇帝,那上天為何連一丁點的憐憫都不給我!”
“既然這樣,做個好皇帝有什麽用……”趙瑕的聲音裏忽然充滿了恨意,“不如做個昏君!!”
魯安道被他那話中的滔天恨意吓得擡起頭,就看到龍椅上的趙瑕雙眼赤紅,如同鬼魅。他幾乎是硬生生将自己那聲尖叫給按了下去,顫顫巍巍道:“陛下……”
魯安道并不知道趙瑕為何會變成這樣,但他隐約猜到這事和那早已死去六年的沈眠姑姑有關。魯安道心中五味雜陳,他是個太監,不知道情之一字有多傷人,他本以為六年過去了,不管多深的感情也該消磨掉了。這可是九五之尊啊!是天下的主,他有什麽得不到呢?可看到他此刻求而不得的模樣,即便是魯安道這個旁觀者依舊覺得心酸。
趙瑕臉色慘白,自從之前醒來之後,他就一直在處理政事,像是逼着自己忙碌起來,不去回想那些痛苦的事情。原本身體就沒有完全調理好,因為一場秋雨竟又病了一場。
聽見趙瑕咳嗽了兩聲,魯安道忍不住道:“陛下,龍體為重。”
趙瑕卻充耳不聞,只是冷聲吩咐:“去看着那張玄鶴,他一醒來立即來回報朕。”
魯安道沒有辦法,只能又離開乾清宮。
在前往太醫院的路上,魯安道見到了于從安,這幾天于從安也不太好過,趙瑕正值壯年,卻突然暈倒,這絕對不是什麽好兆頭,原本已經被安撫下來的群臣又有些騷動,好在趙瑕很快就清醒過來,這才沒有生亂。
于從安見到魯安道,兩人都嘆了一口氣。
魯安道打起精神:“于大人是來觐見陛下的?”
于從安搖搖頭:“是我的一位朋友,他的外甥女突然暈倒,請了好幾個大夫也看不好,故而求我替他請一名太醫去看看。”
魯安道原本就是随口問問,但聽到于從安這麽一說,他心念一動:“不知是哪位大人?”
于從安猶豫了一下:“是翰林院編修顧雲璧。”
“顧大人的外甥女?莫非就是那個做出了保溫盒的姑娘?”
于從安點點頭,沒想到魯安道會對這些事情有興趣,他素來不愛說人長短,只是含糊了幾句:“說是和賀大人繼室在外賞花,突然暈倒,已經有三四日了,人倒是無礙,只是一直未曾清醒,故而想請個太醫去看看。”
“三四日?”
魯安道意識到,這正是趙瑕暈倒被送回宮的時間,他還欲再問,忽然見到太醫院裏一個小藥童連滾帶爬地跑了出來。
魯安道頓時沉下臉色:“這般着急忙慌的,還有沒有規矩了!”
那小藥童滿臉通紅,結結巴巴道:“魯總管,那個道長……他……他醒了!”
魯安道頓時顧不上于從安,用比那小藥童還要驚慌失措的步子沖了進去,過了一會又沖了出來,大喊道:“快,派人去将這消息告訴陛下!”
于從安一聽就知道今天自己想要找太醫的心願大概是沒戲了,此刻太醫院裏頭已是一片兵荒馬亂。于從安本想打聽幾句到底是什麽事情,可想到這幾天承平帝的異乎尋常的低氣壓,還是按捺住了自己的好奇心,匆匆忙忙地離開了太醫院。
幾乎就是前後腳,于從安剛走,承平帝的禦辇就到了。
趙瑕步履匆匆地走進太醫院,直接走到了張玄鶴的病房前面,卻突然遲疑了。
他有些害怕。
這幾天晚上趙瑕一直都在做噩夢,夢中的沈眠笑靥如花,可她的胸口卻插着一把匕首,她問他:你為什麽不救我?她說,趙瑕,我疼啊!
這些年,趙瑕一直靠着那所謂的起死回生之術作為信念支撐着,他不管這樣的傳說有多麽荒誕無奇,他只想要再看一眼沈眠,想和活生生的沈眠再說說話。這樣的信念支撐着他過了無數個冰冷難眠的夜,支撐着他在詭谲的朝堂立足,他不厭其煩地和朝臣周旋,一點一點将大晉構築成了如今的模樣。
可是,這個信念如果破碎了呢?
如果張玄鶴告訴他,沈眠已經灰飛煙滅了呢?
趙瑕知道自己心中有一頭野獸,從前有沈眠在身邊的時候,他都藏得好好的,可是沈眠死後,他就有些控制不住了,這些年他用還能見到沈眠的信念鑄成了籠子,将這頭野獸關好。趙瑕不知道如果這個籠子塌掉了,他會變成什麽樣子。
沒有人敢催促帝王,過了許久,趙瑕才緩緩推開房門。
張玄鶴靠坐在床上,仍舊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樣。在一旁的太醫和藥童都跪下來,張玄鶴咳嗽了兩聲:“貧道身體不便,請陛下恕罪。”
趙瑕慢慢地走了過去,這一步一步,仿佛在等待着審判的犯人一般。
走到張玄鶴面前,趙瑕緊緊地握住拳頭,冷聲道:“都下去。”
太醫們連忙弓着腰跑了出去,魯安道本想說什麽,但趙瑕的眼睛卻只是死死盯着張玄鶴,他只能在心裏嘆了口氣,默默地退出了房間。
等到人都走光了,張玄鶴忽然說道:“陛下,起死回生之術——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