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
第 24 章
扶曦曲徑縱橫, 翠色蔥籠,雲晞一路走到澤山,遮映在頭頂的樹影終于消散開, 視野瞬間就開闊明亮不少。
扶曦整座島的地勢都與崎岖陡峭四個字不沾邊,澤山也不算是真正的高山, 放在見慣了青乾巍峨崇山的雲晞眼裏,只算一個……
比較高的坡。
雲晞爬坡都爬得有點累了,帶路在前的任良宴卻難得沒有打呵欠,精神還足,走兩步就回頭過來笑吟吟地等她, 一路指着各處連綿成片的屋宇,熱情洋溢地介紹着扶曦各流派的分布。
“這澤山原本只住了宗主和明師兄, 後來添了個孤山小師妹,不過還是冷清得很。”任良宴評價道, “咱們宗主看着兇神惡煞,常被長老們t用來吓唬那些剛入門不聽話的小朋友, 實際上就一面冷心熱小老頭, 明師兄自然不用多說了, 正人君子, 人見人愛。孤山小師妹嘛, 性子偶爾又冷又倔, 但她是咱們扶曦的驕傲, 修行界的未來, 有點小脾氣也無傷大雅。”
雲晞點頭表示認同:“挺好。”
任良宴與人閑聊時, 想到哪就說到哪, 沒忍住嘆了聲氣:“假如雲晞沒有失蹤,這十年乃至往後的風采依舊是她一人獨占。如果某天她重現于世, 恐怕會記恨孤山小師妹。”
“雲晞這麽惡毒刻薄的嗎?”
雲晞疑惑之餘,還反思了一下,“天地不滅,以靈氣供養修行者,最好的結果就是出現越來越多的強者以捍衛天地,若是這麽些年間,持劍者從始至終都只有一個雲晞,修行一途無疑成了死局,修行者們應該擔心是否有什麽東西更改了天時,阻礙了大道。況且洞虛境之上,還有無上境,雲晞也并非真正登峰造極之人,她自己也需往上走。”
不知怎的,任良宴竟莫名覺得被安慰到。
“年姑娘說的是,果然還是我眼光短淺,剛才的話見笑了。”任良宴腳步重新輕快起來,一指不遠處的院子,笑着說,“到了。”
雲晞老遠就已看見了坐在院裏的男子。
那人的氣質沉穩溫和,一身春碧色衣袍彙聚出了令人愉悅又舒适的生機,衣擺上的墨綠色絲線繡着青松飛瀑,白鶴照影。
他在那院中安靜地一坐,就好似一幅靜中有動的畫,極具觀賞性,讓他正在抽查圈點弟子課業的殘忍行為都變得賞心悅目幾分。
雲晞彎下眉眼,往門前走去,正準備屈指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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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良宴已經從籬笆上翻了過去,動作十分熟練:“明師兄!我帶貴客來了!”
明松雪已經被石桌上那一摞課業上的紅叉紅圈折磨得有點疲憊了,聽見任良宴的聲音,揉了揉額穴,擡眸看了過去。
招手跑過來的任良宴身後,站着一位故人。
明松雪睜大了眼睛,霍然起身。
第一個的反應是不可置信。
他見過浮光霧錦下的那張臉,此刻上上下下仔細打量着她,心中瘋狂湧現出驚喜,震撼與痛惜。
重重複雜的情緒交織沖擊,半晌,明松雪低頭笑了下。
活着就好,不該再遺憾她被什麽變故弄成了這樣。
“小……”晞字還沒喊出口,明松雪就被雲晞搖頭的動作制止。
院子的主人愣在裏面半天不開門,雲晞也只好學着任良宴,跨過低矮的籬笆走了進去。
“我姓年,聞宗主要找的人。”雲晞露出平靜的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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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邊的蘭花往外伸展出幾片長葉,染了陽光的綠意變得明媚幾分。
任良宴把人帶到後就自覺走了,書房裏只剩下雲晞。
“小晞。”
明松雪在廚房忙了一陣子,端了一碗牛肉面出來,他還沒适應改口,頓了頓,“青乾從來沒有放棄尋找你的下落,你不回去嗎?絕不可因為擔憂現在的身體,就想着隐姓埋名了卻餘生。你可以在這裏先安心住下,把身體養好,凡我所能,定然想盡辦法讓你痊愈。”
雲晞情緒平靜:“多謝。明師兄,你應該知道我當年離開戰場的真正原因。”
氣氛突然安靜。
爐子上茶香沸騰,壺中的熱氣緩緩升起,氤氲在二人的視線之間。
明松雪想起望秋原上各宗門抵禦邪靈入侵時的一些艱難瞬間,頓了頓,語氣卻十分肯定:“無人責怪你。”
雲晞笑了下。
她捧着茶杯慢慢抿了一口,問:“我師妹現在怎麽樣?”
明松雪也給自己倒了杯茶,正色道:“越峰主與你們幾個相繼出事,青乾穆宗主原本與各峰議定,要朗照峰的李長老代為主事,在宣布之前,奚師妹也與朗照峰衆人自行商議了一場,此後奚師妹就開始代管一峰事務,雖有李長老等人幫襯,但她一人身上的擔子自然壓得最多。她這些年很辛苦,也做得很好。”
雲晞聽完,竟然覺得師妹小時候淘氣懵懂的模樣已經變得模糊。
她誇贊道:“不愧是師尊最喜歡的孩子,比誰都靠得住。”
明松雪的心情卻沒她這般放松平和,最終還是問了一句:“中州皇城也不回去嗎?那是你的家。”
“明師兄,我已經過了一遇到難處就想回家的年紀。”雲晞話鋒一轉,“聞宗主特意找我來扶曦,恐怕不是為了收徒吧?明師兄可有什麽消息能透露一二?”
明松雪不認同此事應該往別的方面想,安撫道:“師尊他不知道你的身份,只是因為良宴那一卦預占而不願存過你這樣一個天才,扶曦在那場大戰中損失了許多實力不俗的弟子,近些年都在廣招納新,你不用多慮。此事随你自己的心意就好。”
“那便是我多慮。”雲晞見他不知情,也就作罷,“聽說聞宗主近日不在扶曦?”
明松雪回答:“師尊有要事外出,恐怕還得等上十天半月才能回來。澤山上還有一間空院子,我已找人打掃幹淨,等等我帶你去看看。”
一宗之主不會輕易離開宗門,更何況還這麽久。雲晞覺得奇怪:“何事?”
明松雪并未言明,手指點了點桌上的面碗,笑着說:“你怎麽光喝茶,還沒餓呢?”
雲晞拿起筷子挑了挑面上的胡荽,又擡眸看向明松雪:“不久之前是不是有人借宗主之名潛入扶曦作亂?如此猖狂,不可能是尋常妖魔。妖界早已歸屬魔域,在祝寒宜主動解除血月誓之前,他們永不得背叛,而魔域如今四分五裂,戰事頻發,叫得上名號的幾個大妖都被魔域那幾位界主驅使着參與了權位争鬥,應該沒有多餘的功夫為難扶曦。”
她看了看明松雪的反應,繼續說:“是邪靈?”
明松雪怔了下,輕嘆聲承認:“你才上島多久,什麽事都讓你摸清了。”
他的眼底浮現出一絲暗色,語氣逐漸沉重。
“有些邪靈如今披上修行者的皮囊,就能使用被害之人掌握的術法,就像是覺醒了複制類的天賦。十幾日前,有幾只這樣的邪靈登上扶曦,想破壞桑靈,殺害了許多弟子,被長老們發現後就想逃走,兩名弟子僞裝成邪靈混入其中,想找到它們的據點,不久卻被發現了,被邪靈下了幾條毒咒,之後就與扶曦斷聯至今。”
雲晞咬了一口面條,猜測萬子清說的那位師兄就是其中之一。
“聞宗主這一趟出門,也與邪靈有關吧。”雲晞語調平緩,“是找到了邪靈的據點,還是要和其餘三大宗門商議追蹤防守的事情?”
明松雪聽着她雲淡風輕點破一切的語氣,失笑道:“瞞不過你。我們原以為望秋原一戰上,越峰主與小鳶已将邪靈誅殺殆盡,哪知近些日子竟然又有邪靈重現于世,許多地方都傳來了邪靈偷襲傷人的消息。宗主這次去了雲天臺,與三大宗門和一些修行世家的領袖商讨應對邪靈。”
雲晞的确沒明白:“這有什麽好瞞着我的?”
“師尊外出這一趟,知曉目的的人本就不多。”明松雪神色嚴肅了幾分,“更何況,小晞,你從小所行的濟世救人之舉已經夠多了。天下事應該由天下人來救,而不是你一人來背。這十年,你已受了許多苦,也應當好好歇一口氣。”
雲晞愣了下,點點頭。
她在長久的沉默之中低頭慢慢吃了幾口面,忽然問:“明師兄,你知道我從前為什麽常常下山嗎?”
明松雪說:“歷悲歡,練本事,修心境,行大道。”
雲晞搖頭。
“從前我只不過以為下山扶危救人是我應做之事。”
她的眼中布滿回憶。
“我六歲離家,阿姐說我二人在朝在野都應該是扶危除惡一條心,我答應照做。我拜入青乾,師尊親自帶我尋本命劍,取名步塵,要我看得見天下疾苦。我十二歲橫掃金玉宴,十四歲破逍遙,十六歲破洞虛,世人對我期盼諸多,我定不負。這些也是我的殺道所指,并沒有任何不對。”
“況且贊譽加身,好不風光,少年人誰不愛盛名。”
雲晞說着,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明松雪沒能從她的回憶中讀出任何勉強,不甘或懷念,他盯着那雙波瀾不驚的目光,既覺得不可信,又覺得她的确會這樣說才對。
雲晞擡眼看向他,眸光如冰下靜水,漾開的笑意淺淡平和:“現在,這些只是我想做之事。”
“前幾年間,我其t實無數次希望有人可以救救我,所以如果恰好見了誰也深陷絕境,那麽我就去做他期盼的那個人。”雲晞不會再向第二個人重複傾吐苦難,語氣和緩而堅定,“我還剩下師姐的仇沒有報,但是在此期間,我眼裏不應該只看得見報仇一件事。”
這幾句話進入明松雪的耳中,竟然比他預料的變故更為震撼,能讓雲晞絕望求助的困境,他不敢細想。
明松雪先是驚詫,最後露出敬意:“是我自以為是。”
雲晞神情釋然,給明松雪添了一杯茶,語氣輕松許多:“明師兄,你不必因為與我師兄是摯交好友,就覺得有照顧我的責任。我若是你的師妹,你是不會讓我在誰的羽翼下久留的。”
明松雪笑着搖頭:“那可說不準,我那個師妹……”
“你哪個師妹?”
門外突然闖進一個沒什麽情緒的聲音。
雲晞扭頭看過去,只見孤山鳶推開虛掩的門走了進來,與自己撞上目光,原本緊抿着的唇角明顯一松。
“年姑娘,你怎麽在這裏?”孤山鳶站在桌邊,也不知怎麽的,在雲晞面前就下意識放緩了态度。
師尊不在,輾轉反側了幾日才鼓起勇氣來向師兄坦白重祟一事,此刻也洩了氣。
“你們見過?”明松雪也有些意外,介紹說,“小鳶,年姑娘是師尊請來的客人。”
雲晞笑着問孤山鳶:“你師兄做了什麽罪大惡極的事情惹你沖來問罪?說出來讓我評評理。”
“師兄幾日前找我,說是讓我進妄真水境把他落在裏面的淬劍石找出來,沒想到是把我騙進去,一直關到了今天。”孤山鳶氣惱地看向明松雪,眉頭緊擰着,“你知道我最讨厭幻境。”
明松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你讨厭又能如何?這不能算是躲避水境試煉的理由。”
孤山鳶目光不服氣地撇開。
明松雪淡然:“兩天之後就是試金會,你才回來,還不知道林赫師弟已經與你同境,放言要拿下魁首,他前幾年總是輸你幾分,這一次難說。”
孤山鳶意外于林赫已破了化劫境的消息,随即眼神矜傲:“今年他也會輸給我。”
說罷就轉身離開。
“去哪?”明松雪追着她的身影望過去,不慌不忙叮囑,“不許拿我池子裏的魚出氣,那是蘇長老暫時養在我那兒的,你若把它們烤了,咱師兄妹二人今晚就得收拾收拾去冰河抓幾條回來。”
孤山鳶已走到了院子裏,腳步一頓,大聲道:“去翠煙林練劍!”
雲晞扭頭看回明松雪,端起茶杯擋住唇邊的笑意:“難怪我師兄每年的新年願望都是師尊不要再撿師弟師妹回來給他帶。”
明松雪評價起孤山鳶時,眼中笑意溫柔,與說起旁人時不同:“小鳶這脾氣是裝出來的。”
“看得出來。”雲晞看了眼無人的院子,“她若非心性沉靜堅韌,拔不出劫盡。”
“她在劍術上勤勉刻苦,天賦也比我好,以後會走得很遠。”明松雪的嘆氣聲微不可察,“在外門時,始終耽誤了些。”
“沒長得很歪,不必擔心。”雲晞問,“剛才你們說試金會是什麽?”
明松雪說:“扶曦的年末大考。”
雲晞想起在青乾的時候。
小時候每年閉關都與歲晏大考的時間撞上,因此出關之後先徑直去一趟刑罰堂已經成了習慣,加之全宗門的長老們都對她盡可能的包容,沒人敢耽誤她閉關,也未提出過異議,仔細回想起來,她竟然從來沒參加過歲晏大考。
唯獨有一年其實是有機會的。
那年歲末,雲晞出關得早,按慣例去刑罰堂領罰時,路過朗照峰的浮霞臺。
秦逍下山未歸,那年就由歲寧和其他幾峰的大弟子拿着筆冊守在浮霞臺,通過懸空的洞察鏡觀察弟子們在大考中的表現。
歲晏大考至關重要,既是對弟子們平日修行成果的直接考核,也是不少外門弟子通過優異的表現來進入內門的珍貴機會。幾個負責觀察記錄的大弟子們也同樣不敢懈怠。
雲晞轉身回去拿東西,左手抱着一卷竹墊,右手拿着一杯糖水,無聲無息出現在他們身後,盯着洞察鏡看了半天。
“為何半個時辰就能通過的考核,大家還沒出來?”雲晞終于忍不住,發自內心的表達出了疑問。
衆人聽着這天真疑惑卻欠打的聲音,這才發現身後多了個人。
“出關了?今年的大考剛開始,你來得巧,去吧。”歲寧側身督了她一眼,朝着洞察鏡揚了揚下巴。
“劍術第一也需要參加這種考核嗎?”雲晞停下喝糖水,試圖講道理。
律和峰大弟子微笑道:“我剛才應該往裏面丢個傳音符,讓師弟師妹們都聽見,出來之後把你暴揍一頓。”
舒晴峰大弟子熱情地招招手:“雲師妹快過來,我給你的糖水裏加點好喝的。”
雲晞咬着吸糖水的細竹管,瞬形逃離原地,悄悄在地面留下的一道怒雷符爆炸開,被炸得灰頭土臉的一衆大弟子們的控訴聲響徹山頭。
“每年大考都會設置觀察者,負責監督糾正弟子們在大考中的表現,往年也有邀請扶曦來客作為觀察者的先例。”明松雪對若有所思的雲晞發出邀請,“你這幾日若是擔心等得無聊,不如來幫這個忙,也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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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晞沒想到扶曦的觀察者是指行走在紅葉山這整片考場中去親身觀察,最大的作用是拉架。
扶曦全島都禁止弟子私鬥,唯有大考這幾日,考場範圍內允許弟子們為了争奪資源獲取積分而比鬥,唯一的原則是知曉分寸,不能造成同門死亡或者毀其根基。
平時積攢了不痛快的弟子們這幾日有仇報仇,有冤報冤,紅葉山各處都有術法光芒迸濺,比外面噼裏啪啦點燃的炮仗還要熱鬧。
雲晞穿上觀察者的隐霧衣,在紅葉山之中就能隐匿身影,像一片空氣一樣在山裏走了一圈,偶爾拿手裏的樹枝撥開戰意上頭下了死手的弟子們,再在手中名冊中浮現的名字上減去十分。
工作簡單,就是累腳。
雲晞剛剛退出至紅葉山邊緣一帶讨個清淨,蹲下身揉揉膝蓋的功夫,铮铮劍鳴聲震蕩起腳下泥屑,從後方傳來。
她翻開明松雪特意給她準備的地圖看了看,目光投向後方。
喔,紫葉林,內含扶曦十大危險禁區之一,落微湖。
林中滿地落葉被劍氣卷起,化為粉屑。
“孤山鳶,枉我視你為對手,你不進反退,竟然成了劍都拿不穩的廢物。”
林赫站在紛飛的落塵之中,劍指地上的孤山鳶,居高臨下的注視逼迫孤山鳶本就深陷自疑的目光閃爍不止,語氣裏布滿的嘲諷再鋒銳一分,“還是說,你本就虛有其名?”
孤山鳶手邊的劫盡劍爆發出憤怒的嘯音,掩在葉屑間的手指控制不住地顫抖,她擡眸恍惚地盯着林赫,眼前全是從起手時的勢均力敵到被他的劍影封住走位,最後林赫被一劍擊退的一幕幕。
輸在姜斐手中,被他戲耍折磨已足夠讓她感到恥辱,今日竟然還輸在一個與她同輩同境的手下敗将的劍下!
孤山鳶渙散的思緒驟然收攏,目光藏着陰霾,抓起劫盡,一劍殺去。
林赫神色緊繃,青鋒劍與劫盡撞擊的力道震痛右臂,燦金色的星火從飛速滑動的劍刃上迸濺成串,照亮他眼底沖天的怨氣。
“孤山鳶,你有什麽不服氣的?在望秋原一戰前,我本就是扶曦最受重視的弟子。你天賦不如我,閱歷不如我,脾氣心性差得更是修行大忌,不過是時運比我好了一星半點,憑什麽以為你能再贏我下一個十年?”
雙劍對峙的十字寒光照耀在二人臉上,冰冷的劍氣割下林赫額前飛揚的發絲,孤山鳶束袖的腕帶斷裂,衣袖蕩起呼嘯風聲,劫盡上挑開橫擋其上的青鋒劍,劍尖抵在林赫的咽喉。
刺痛比血腥氣先一步傳來,林赫怒喝一聲,驚雷纏繞着劍影,從身後瞬間呈現完整形态的劍陣中兇狠地沖撞而出,紫色雷電與劍氣交錯的光影在孤山鳶眼瞳中疾速放大,在她後撤身時不死不休地追來,以攔腰橫斬之氣勁将她撞飛。
堅硬的山石與樹樁粉碎在孤山鳶身後,一切景物都在她的眼中疾掠向前,模糊成連綿虛影,唯獨林赫盛怒之中又帶了點輕蔑的目光清晰無比,刺得她眼眶澀痛。
孤山鳶微微垂眸,覺得自己像是從一層又一層不斷碎裂的t冰面上止不住地往下墜,落向一個可怕的深淵。
耳畔只剩下風聲,嘲笑般刺耳不絕。
撲通。
水花四濺開。
林赫錯愕地看着孤山鳶落進了遠處的落微湖,掙紮在水中,逐漸往水下沉去的一張臉在瞬間失去血色。
湖下有什麽東西。
落微湖是扶曦十大危險禁區之一。
一股涼意順着尾骨竄上林赫的背脊,他在原地僵了一會,孤山鳶只剩下腦袋還露在水上,像是完全沒了力氣,雙手已經垂入了湖中。
修劍之人也修體魄,孤山鳶的體術力量不該這麽差,除非湖底有東西以不可抗拒之力拽住了她。
林赫不再猶豫,瞬形奔到湖邊,蹲下身子去拉人。
“孤山鳶!把手給我!”
剛一接近湖水,濕冷的水汽撲面而來,秒破燃燒在周身的靈力防護屏障,讓林赫瞬間意識到一件更加可怕的事情,這水能封印術法。
被封印了術法的修行者與普通人無異,對上湖底可怖的危險之物,林赫不敢再往下想,驚慌與後怕化作冷汗沖出頭頂,他的手觸到水面,大吼道:“沒用的東西,你聽不聽得見我說話——”
湖面上僅剩的一個腦袋也完全被水淹沒。
雲晞趕來時,只看到湖面上的一小圈水花。
從隐霧衣下飛出的名冊快速翻開,浮現在書頁上的兩道名字明示她,蹲在湖邊驚恐亂叫的人叫林赫,落水的那個是孤山鳶。
雲晞腦海裏浮現出明松雪說“也不累”時那張坦蕩真誠的臉,摘下隐霧衣的兜帽,露出了身形,走向落微湖。
林赫被身旁一道陰影籠罩,擡頭時略過飛舞在半空中的名冊上明晃晃的扣分,看見了一張從未見過的面容。
“你是......觀察者?”林赫回過神,語速飛快,“孤山鳶被我打進落微湖了,我不是故意的,請你聯系長老們想辦法救救她——你不能下去!危險!”
雲晞一只腳已踏入湖中,無形的力量如水蛇攀附而來,纏着腳踝将她往下拖拽。吹過湖面的風帶起冰冷水霧,淡色的火焰虛影一閃而逝,明離火無法具象。
術法在水下無效。
雲晞已入水:“借劍。”
青鋒劍攜一劍天光破水而下,來到手中。
意料之外的下墜。
雲晞失去力氣,穿過冰涼的湖水,久久接觸不到湖底濕軟的泥沙,身下突然一空,如從雲端墜下。
呼嘯的風肆無忌憚灌進失去了靈力防護的身體,令頭腦脹痛昏沉,無法計算下墜的時間。
雲晞後背一痛,砸起一片飛濺的冰雪。
落微湖下竟然連通了另外一方天地。
雲晞忍住心髒的隐痛,睜眼打量四周,所見之處唯有皚皚白雪,似終年不曾化,草木也失去本色。
極遠處的山壁光滑如鏡,即便可用瞬形術也難以攀登,唯有一處橫生出一截石臺,上面蹲着一只冰雪雕刻的大鳥,巍巍然如不可撼動的高山。
雲晞沒急着動彈,緩緩平複着呼吸,撲落在臉上的水汽極細極疏,如廣袤春風中夾雜的幾滴雨水,流沙般從看不見盡頭的高空中落下,不給修行者留一絲生機。
也将過去十年間許多不好的回憶瞬間帶回眼前。
寒意無處不在,渾身應當已經被凍得發紫。
雲晞思索着,按理說從幾乎相同的位置一前一後落下,總能碰着個面,但孤山鳶不在視野之內。
雲晞目光從幾不可察的水汽再次挪向遠處那只靜止不動的大鳥,腦海中浮現的幾組線條勾勒出一只細口瓷瓶,瓶頸處被圓球卡住,圓球以不被察覺的速度緩緩轉動着,中間被一根橫線一分為二。
她此刻就在其中之一的半個球內。
極界。
連通大小不同的空間,從已知走向未知。
雲晞調整好呼吸,不再多等,起身驗證這個猜測。
她身體動彈的那一瞬間,蹲在石臺上的大鳥察覺到活物的存在,同一時間站起身來,本就龐大的身形瞬間拔高,身上的積雪簌簌抖落,如高山上的雪崩,露出閃爍着幽綠色的黑羽。
一雙綠瑩瑩的眼瞳對準了雲晞,像是瞄準獵物的箭。
果然,鎮守極界的游霄鳥。
游霄生于極界清濁二氣,若有一死,只可能死于最脆弱的腹部被剖。
雲晞心中估計,若是未受落微湖水的影響,只要知道了游霄這個弱點,雖然難殺,但能殺。
但現在只剩下一個難字。
雲晞握緊了青鋒劍,多年未碰過真實的劍刃,卻絲毫不覺得陌生。
游霄俯沖而至,像一座從天而降的大山,強大而危險的氣息碾壓着雲晞的四肢百骸,尖利的鳥喙堪比刀劍鋒銳,輕易就能刺穿她的身體。
撲面而來的疾風之中,雲晞墨發飛揚,找準它預備一擊奪命的時機,輕盈一避。
雲晞雖不能使用術法,劍術武學的紮實功底卻不會受到半分影響,在無數場對戰中練就的身法還在,靈巧性與耐力也不會被削弱分毫。她躲閃開的同一瞬間,游霄的尖喙失去目标,重重地撞在了地上,冰雪地上出現了一道裂痕。
游霄吃了一嘴冰屑,渾身羽毛炸立起來,仰首尖銳嘶鳴,怒不可遏地再次朝着雲晞追去。
雲晞動作迅敏,穩穩握劍,見準時機再引游霄一頭撞在了那條裂痕之上,借青鋒劍抵禦勁風卷起的冰雪渣,足尖踩上一塊崩射的碎冰,借力又往後撤出數尺。
反複幾次,地上的裂縫越來越大。
若是猜得沒錯,孤山鳶就在極界的另一邊。
雲晞低頭看向腳下越來越寬的裂縫,游霄的嘶鳴聲由遠及近,被戲耍的怒意攀升到了極限,殺意滾滾,蓄力俯沖而來。
紅黑色的光粒從地下源源不斷地升起,騰空,碰撞出一串串詭異的符號,整片空間如同流淌着鮮血的牢籠,無處不彌漫着恐慌。
孤山鳶最後一絲力氣用盡,抓着劍柄的雙手徹底松開,從憤怒咆哮在空中的銀白大鳥的頭顱上摔下。
褴褛的衣衫下,被大鳥的尖喙啄傷的血痕深可見骨,右臂被它咬碎了骨骼,疼痛席卷全身之後又很快麻木到無法被感知,孤山鳶想到的第一件事情,是她從今以後難道不能再拿劍。
孤山鳶後背猛地撞在地上,身下的光粒如同被驚醒的螢火般往四處飛散開,重複回響在她耳畔的呓語因此被短暫打斷,孤山鳶腦海之中清醒了一些,卻發現自己的視線變得有些模糊。
不知是鳥首被劫盡刺入時飛濺出的血有問題,還是這片空間本就有古怪,她的眼前像是蒙了一層紗,只看到大鳥如一團銀白的光球朝她俯沖而來,插在鳥頭的劫盡劍已然看不清晰。
孤山鳶左手撐着地面想要再次站起身來,奇怪的疼痛從骨子裏迸發而出,令她再次癱倒在了地上,立刻意識到了是某種不知名的毒發作了,緊接着,心髒的位置突然傳來撕裂感,像是被鈍刀剖開。
撕裂感從心口一路向左臉頰生長,孤山鳶顫着手摸了摸脖頸,順着那一根根凸出的紋路往上,停滞在布滿了根系般細密紋路的臉頰。
厭惡與慌亂攀升到了頂峰,孤山鳶渾身血液變得冰冷,最終崩潰怒吼。
妖化……
她出現了妖化的跡象!
銀白大鳥已氣勢洶洶追至眼前,兇煞的氣息噴灑在了她的臉上。
孤山鳶第一次回憶起了天狐一族殺入家中時的絕望與無助,閉眼。
鋒利如刀劍的鳥喙卻沒有把她腦袋刺穿,憤怒的掙紮聲轉瞬化作哀鳴,像是被什麽突如其來的東西扼住了命脈。
孤山鳶顫着眼睫睜開雙眼。
那些不知從地下何處升起的詭異光粒停止入侵她的聽覺,換作繞着一個方向飛舞,瞬間聚成了一只巨大的血手,以天生強者不容反抗之姿,輕而易舉地抓住了銀白大鳥。
孤山鳶的目光從這只巨大而有力的手掌挪到奄奄一息的大鳥,再顫抖着看回它,怒聲道:“你到底是什麽東西?!”
血手對待玩具般随意盤弄着銀白大鳥,哀嚎聲漸漸微弱下去,只剩下骨骼碎裂的聲音清晰響起在這片空曠之地。
“幫我。”
一男一女兩道聲音重疊,帶着沉悶的回音,與不久前擠占腦海的詭異呓語聲一模一樣。
孤山鳶靜靜地等着這個東西接下來的話。
“把這個東西帶出去。”血手之中墜下點點黑紅色的光粒,飄落至孤山鳶手邊時,已凝結成一枚光滑的圓片,“扔到人族聚居的地方。”
孤山鳶掃了眼手邊的東西,謹慎地盯着血手,再問:“你為什麽能在這裏使用術法?”
那聲音笑t了起來,極致狂傲:“天的規則都難以限制我,更何況落微湖水?”
孤山鳶聞言冷笑了下,毫不猶豫朝着圓片砸下一拳,想将它毀了。
天的規則也難以束縛的兇煞之物,怎能與之做交易。
那笑聲未有任何停頓,絲毫不把孤山鳶的舉動視為威脅,五指輕動之際,一股強大的妖力刺激着她臉頰上的妖紋瘋狂生長,發燙,像是要成為永不可磨滅的烙印。
“你給我住手!”孤山鳶面容冷肅,“我寧願今日妖化,永生永世困在這裏,也不會幫你做事。”
“何必把自己逼上絕路。”那聲音收斂了笑意,倏然間柔緩幾分,似貼近耳畔的輕柔引誘,“我可以阻止你的妖化。”
“還可以,幫你穩住你那一擊即潰的道心和搖搖欲墜的境界。”
孤山鳶不為所動,體內的劇毒有無數種,只此刻發作的一種就讓她無力反抗,她想,死在這裏也行。
那聲音等了她一會,見她不怕死,最後意味深長地說道:“有人下來了。”
孤山鳶猛地睜開眼,仰頭看向遙不見邊界的高空,模糊的雙眼無法看清楚上空的變化,卻真真實實地聽到了轟隆隆的撞擊聲。
一下比一下猛烈。
伴随着冰面碎裂般的脆響。
地動山搖。
孤山鳶神色一陣變化,有人來救她了?是長老們還是師兄?
那男女聲重疊的笑聲又響了起來,帶着威脅與看戲的意味:“你想讓別人發現你臉上的東西嗎?”
孤山鳶慌亂地捂住了左臉。
冰裂聲轟然如驚雷。
孤山鳶低頭看向手邊的圓片,觸感冰涼。
先同這鬼聲音虛以委蛇,出去之後就把它交給師兄。
“好……”
話音剛落,插在銀白大鳥身上的劫盡被一道極強的氣勁扔到了孤山鳶身旁,劍刃沒入地下,劍身震顫不止。
血水從那只大手的指縫間如注滴落下來,血手飛散成黑紅閃爍的光粒,被捏碎的銀白大鳥重重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紅黑色的光粒飛卷,将孤山鳶卷入其中,又在眨眼間消散一空,此方天地變回明霁一片,露出原本的貧瘠荒涼。
孤山鳶左手撫摸着臉頰光滑的皮膚,搖搖欲墜的境界也重回穩固。伴随着一塊塊碎冰從天而降的人影在她仰望的眼瞳中越漸清晰。
年姑娘?
雲晞在恐怖的墜空感之中無法呼吸,胸腔傳來的疼痛比先前加劇了數倍,青鋒劍半截劍刃狠狠沒入地下,才令她穩住身形。
她擡眸,定神,掃了眼驚魂未定的孤山鳶,扭頭打量過空曠荒涼的極界,最後盯着地上游霄鳥的血塊斷肢,慢慢站起身來。
緩緩舒展開的秀眉下,一雙明澈的目光落回孤山鳶身上,看穿秘密。
“是誰殺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