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風暴(一)
風暴(一)
景仁二十一年, 六月二十八,帝病危,太子監國, 五日後, 太子亦病。
宣政殿。
皇後垂簾聽政, 蔣禮把持朝政, 滿朝文武噤若寒蟬。
黃色簾子內傳出莊嚴的聲音:“皇上和太子病重,遂命本宮代理朝政。諸位可有事要奏?”
一月內,景仁帝和太子雙雙染病, 文武百官即使清楚蔣氏想要謀權篡位, 也只能低頭不吭聲。大殿之外, 金吾衛人數突增, 持刀四處巡邏,明顯是鎮壓一切膽敢反抗的力量。更何況在都城之外,還有蔣辰烨率領的陵州六萬大軍正在趕來。
向來剛正不阿的齊乘淵和頑固不化的右都禦史溫正年也都閉口不言。
蔣氏執掌大權是遲早的事, 又何必平白搭上自己一條命。
然與溫正年不同,齊乘淵等人在等一個時機。
皇後又問了一遍, 臺階下的衆臣依然戰戰兢兢地低着頭, 無人吭聲,只好退朝。
回到坤寧宮, 皇後焦心地問:“大哥, 只要等皇帝駕崩,我的祈兒就能名正言順登基, 何必要起兵逼宮?”
在蔣禮的慫恿下,皇後想起這段日子給皇帝下的毒, 仍心有餘悸。
景仁帝身邊有錦衣衛指揮使顧霆時刻保護,所入口食物也會一一查驗, 所以她給皇帝下毒的量極少,需要滿三個月才能發作,而此毒在發作後,太醫不會查出任何問題,只會認為沉疴難治。
只要再等個兩月,她的祈兒就能當上皇帝了。
蔣禮睥睨了皇後一眼,道:“皇後娘娘可還記得四年前鎮北王一案?如今我兒蔣辰鳴在嘉辰王手中,半月後他們便要啓程回都,若等他們順利回來,蔣氏焉能活命?”
皇後臉色煞白,身子有些顫抖,“可祈兒昨日為何突然病了?這事是不是大哥下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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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禮掃向皇後的目光變得愈發陰冷,警示道:“你只需當好你的皇後,其他的不要多問。”
皇後不可置疑地望着蔣禮,她從來沒懷疑過她的大哥,可如今想要警惕,為時已晚。
永都三千營、神機營和金吾衛皆在蔣禮掌控之下,只要再等蔣辰烨的六萬大軍順利抵達永都,他就再無後顧之憂。
到時候即使錦衣衛和永都十三衛聯合起來,都不會是自己的對手。
蔣禮忽視她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氣,忍了忍,溫聲道:“太子的病不是我動手,你知道的,我雖然冷酷無情,但不會對親人下手。”
他确實沒動太子,太子監國和皇後監國對他來說都沒什麽區別。
聽此,皇後斂了斂神,收起剛剛的失态,道:“大哥再回我一個問題,大哥是不是想自己當皇帝?”
蔣禮朝皇後躬身行禮,道:“皇後娘娘,我是為了蔣氏,為了您,為了太子,絕非為了自己。嘉辰王羽翼漸豐,又有沈辭相助,等他回了永都,太子還能坐上那個位置?”
皇後垂眸,她這個大哥表面溫文儒雅,實際心眼子是最多的,既然問不出什麽,她只好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
她會自己想辦法。
......
襄縣議事房內燈火通明,門口飛落的信鴿一只接着一只。
蕭逾白看着最新的紙條,面色大變:“蔣禮要謀反......蔣辰烨麾下六萬叛軍正趕往永都。”
此言一出,林桑晚怔然,她是要報仇,但沒想過将百姓的性命卷入進來。南順與西堯開戰在即,他這時候揮軍永都,實在是棄百姓生命于不顧。
沈辭靜靜坐着,眸中冷然,語氣平緩道:“現在到哪裏了,還有幾日到都城?”
蕭逾白道:“十日。”
屋內陷入沉默,三人神色凝重的互望了一眼。
“這事既然發生了,就只能應對,說不定能将意外變成時機。”林桑晚率先起身,鋪開一張沒寫過的紙,白皙的手指握着一支筆,全神貫注地書寫,道:“這是永都城,這是蔣辰烨位置,西堯正欲與我國開戰,我們t自己人絕對不能在這個時候打起來,我們南順的将士,死也該死在邊疆戰場上。所以只能是在蔣辰烨到達永都前,救出景仁帝,控制永都城,控制蔣禮,同時讓祝青陽南下攔截威懾蔣辰烨,只是祝青陽能派出多少兵?”
蕭逾白走過去,靜靜聽着,看着。
沈辭在原地靜默地坐着,盯着她的臉。
“頂多三萬。黑甲軍年初剛和北漠打過戰,還需留人鎮守,以防突襲。”蕭逾白也拿起一支筆,在上面畫,“三萬黑甲軍不一定能威懾到蔣辰烨的六萬白蟒軍,但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可同時派人火燒糧草,沒了糧,他們定會方寸大亂。我會修書一封,告知祝青陽,讓他見機行事。”
林桑晚看着蕭逾白愈發沉穩冷靜,欣慰了不少。
蕭逾白道:“蔣辰烨雖能阻攔了,可都城內除了錦衣衛四千人馬只忠于皇帝外,三千營六千人馬、神機營五千人馬和守衛皇城的金吾衛六千人馬也都歸順了蔣禮,要想對抗他們,只能說服永都十三衛,但如何能在短時間內讓他們站在我們這一邊?我們出發前,十三衛各處要職換上了我的心腹,可現在又由四大世家把控,密信中雖未提他們已站蔣禮,但也沒表态站在我們這一邊。”
林桑晚将額前的幾縷青絲拂至耳後,淡淡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他們在看誰抛出的餅更大。”
沈辭看着他們畫了一張又一張紙,忽然有只信鴿又飛到了林桑晚手上,她取出紙條打開一看,眉尖微蹙,緩緩道:“姜淮來信,他們願意相助,只是嘉辰王事成後需立姜氏嫡次女姜寧為後。”
永都十三衛的前處六衛所由姜氏把控,若姜氏先站了出來,石氏、秦氏勢必會跟上。
蕭逾白揉着紙條,未開口。
屋內陷入沉寂。
燈影微昏,她看不清蕭逾白的眉眼。
他已經學會了收斂戾氣,收斂不必要的情緒,她看不清他了。
林桑晚道:“你若不想娶可以不娶,游說三大世家的事可回永都後再想辦法。”
一陣夏風從窗戶吹進屋內,書紙翻動。
林桑晚伸手拿鎮紙壓住,擡眸見蕭逾白面沉如水,一雙鳳眼灼灼地望着自己,明亮如星辰。
目光中是毫不遮掩的不舍,憐愛,最後是決絕的痛苦。
他走到這一步,已不能随心所欲了。
時間緊迫,也由不得他慢慢考慮,慢慢想辦法。
已經沒有時間去各地衛所調兵,即使有時間,各地衛所養的儲備軍因軍饷克扣、軍紀敗壞,早已逃的逃,走的走,留下的又有幾個能打的。
可永都十三衛雖由三大世家把控,卻也實打實的精悍。況且三大世家養的私兵合起來也能打個一二。
蕭逾白鳳眼變得淩厲,轉頭望向窗外銀白月亮,漠然道:“阿姐,既然他們提出來的條件我能給,這就已經是最好的辦法了。”
林桑晚垂眸,這是他的選擇,她不會勸。
滿城寂靜中,傳來孤零零的一聲敲更。
沈辭咳嗽了幾聲,緩緩起身,在她身旁立下,淡淡道:“王朝更疊,他們能一直屹立不倒,是因為在局勢不明前,三大世家不會輕舉妄動。”
蕭逾白回頭,朝他望去。
“其實金吾衛中有一半人馬是我的人,三千營也是。只要我們能救出景仁帝,生擒蔣禮,問題也就能迎刃而解,到時候三大世家只能選殿下。”沈辭頓了頓,安排道:“都城戒嚴,我們得喬裝出城,跟随與謝府有生意往來的商隊進都,并且耳目衆多,襄縣仍需有人假扮殿下。殿下沙場沖殺,往來無敵,到都城後,需要殿下指揮三千營和金吾衛作戰。與此同時,阿晚也要和錦衣衛指揮使顧霆一起,去救景仁帝。”
蕭逾白震驚地看着沈辭。
沈辭擡眸,看到他眼中的審視,淡淡道:“殿下放心,等朝局穩定,微臣只想帶着阿晚回大堰。”
林桑晚轉頭,恰好撞進沈辭明亮亮的視線,朝她一笑。
月光下,他雙眸粲如星辰。
她回他一笑。
蕭逾白別開眼,內心酸楚翻湧,做出最後決斷,“那就兩個時辰後出發,我先去吩咐。”
蕭逾白走後,林桑晚揶揄道:“沈大人真是深藏不露啊。”
沈辭看着蕭逾白的身影,沒接話。
狡兔死,走狗烹。他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但他選擇相信,蕭逾白不會這麽做。
林桑晚順勢拍了幾個彩虹屁,沈辭波瀾不驚的臉上出現了染料缸般的複雜。
......
都城內的姜府。
吏部尚書姜淮一把将信扔到地上跪着的姜寧身上,喝道:“你一心一意為嘉辰王求情,可到頭來人家壓根就不想娶你,你還在這求什麽?還不起來?”
徽州姜氏乃百年名門望族,還未如此自取其辱過。
姜寧年芳十七,自小按照皇後的方向教導,所以在這個年紀還未許配人家。
她背脊挺直,擡眸正色道:“父親,女兒跟您說過的,嘉辰絕不會想靠一個女人拿到江山,他能在邊疆卧薪嘗膽多年,絕非平庸之輩。女兒懇請父親,相助嘉辰王,他一定能成功的。”
話落,她的額頭重重磕在地上,磕出了血,也不停歇。
四年前,她才十二歲,在大殿門口見到雨中跪着的蕭逾白,自此,她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