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暴亂
暴亂
花陽郡遭了水患。
水患毀了莊稼, 沒了糧食,便鬧起饑荒。
朝廷的赈災糧還沒發到百姓手中,襄陽縣又突起疫病。
這疫病來得蹊跷且兇猛, 不過半月時間, 襄陽縣便死了一停人。
若非沈首輔同總督嚴啓年一道南下t, 以雷霆手段穩住局面, 只怕現下城中怕是六停人都留不住。
災難接踵而來,年過半百的何敬這段時日直接白了兩鬓頭發,他看着走在前方年紀輕輕的沈辭, 感慨萬千。
當知道內閣首輔會在意這小小一縣, 直接親臨襄陽時, 何敬不可置信又喜極而泣的跪拜相迎。可當看到是個年紀不大、通身散發着矜貴之氣的青年時, 他的希望又瞬間熄滅。
常在都城中養尊處優的金貴之人,面對襄縣如今的處境,又能堅持得住幾日?
因為在原知縣被斬首後, 饑荒鬧起時,也來了幾位從永都而來的、能夠解決饑荒的“大官”, 在襄縣呆了幾日, 讓他勸說百姓,以手中田地置換富商手中的糧食。
田地可是農民的命根子, 沒有田地以後只能當富商手下的奴隸。可如今沒有糧食, 百姓連命都會沒有。雖然永都來的大官屁用沒有,可何敬卻猶豫了。
直到沈辭到來, 一眼看穿他們的把戲,直接将這些富商驅逐出郡。
大災之後, 必有大疫。
而疫病起初,經大夫診治會傳染後, 沈辭更是直接下令封了花陽郡下各縣的城門。
在朝廷救援到達之前,先集結其他郡的大夫和藥草來馳援襄縣,又條理清晰的安排縣中各項事宜後,何敬從輕視直接變成了敬重。
他在襄縣當了幾十來年的官,對突發情況、治理之道本該經驗豐富,可在瘟疫來臨時卻不知所措,與沈辭雷厲風行的手段相比,确實有雲泥之別。
Advertisement
一道凄厲婉轉的聲音打破了何敬的沉思。
“大人,你們不能把我兒的屍體給燒了。”一個面容枯瘦、五十出頭的老婦人抱着一具同樣枯瘦無比的屍體,對着來人哭喊道。
在刑場周圍處理屍體的十來個縣衙小卒看到來人後,拱手行禮道:“沈首輔,何大人。”
沈辭颔首,看着刑場外圍着的無病百姓、病者和死人,問:“怎麽回事?”
他的聲音有些虛弱,臉色也慘白如雪,又隐隐透着一抹青色。他靜靜站在衆人面前,熱風裹挾着刑場旁邊亂葬崗的惡臭之氣,吹得他紅色官袍獵獵作響。
一個處理屍體的小卒回道:“沈首輔,死者家人要求土葬,不肯火焚屍體。”
按照襄縣習俗,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即便死了也要保持身體的完整。并且在死後得躺在棺木中入土為安,才能再次轉世為人。
在他們觀念裏,葬者,藏也,乘生氣也,是子孫後代福氣的來源。
落葉歸根,是他們最終歸宿。若是火焚,則是對死者的大不敬,更是毀了他們信仰。
可此次疫病會傳染,土葬會加重傳染。有棺材的土葬倒是還好,只是縣中百姓基本上買不起棺材,直接裹着草席埋入土裏,通過老鼠、蚊蟲類傳播,使得疫病更難管控。
而在沈辭下令将屍體搬至刑場焚燒前,已下過告示,詳細說明土葬的危害,襄縣百姓皆是理解支持。
如今他們又是受誰蠱惑,本該在各自屋中呆着的民衆,此時此刻不顧疫病會傳播的危險,哭嚎着阻攔官府辦差。
群情激奮,黑暗中似乎有一雙手,在推着事情的發展。
刑場空曠,因疫病而死的屍體皆在此處焚燒。堆積如山的屍體随着瘟疫穩定,在這幾日開始變少,不似疫病剛爆發時越堆越多,燒都燒不完。
是誰,坐不住了。
即使蒙着面巾,還是能聞到濃重焦臭氣味。
沈辭看了一眼被煙塵染得灰黑的沉悶天空,沉吟片刻,面無表情道:“此疫病兇險無常,更會傳染,若是土葬,只會成為疫源,生生不息,永無止境。襄縣也将成為一座孤城,永遠不會有城門開放的一天,你們都會死。”
人群中央一位四十多歲膚色黝黑的男子道:“若不能土葬,我們寧可一死。”
何敬恨鐵不成鋼地喝到:“老丁,你添什麽亂。好死不如賴活着,活了大半歲數,連這都不懂。”
老丁望了一眼何敬,眼中閃過一絲猶豫,繼而憤恨道:“你們能懂什麽?我老母親生前便受病痛折磨,如今死了,還要受烈火之苦,讓其靈魂不得安息,永生永世不得轉生。我寧願一死,也不願當一個不孝之人。”
沈辭捕捉到來了老丁的異樣神情,擡了擡手。
裴松會意,取出腰間大刀,走上前。
何敬看着沈辭臉上沒有任何情緒變化,可他還是害怕及了。身旁這位首輔,能在短短時間裏坐上高位,要說沒有鐵血手腕,他是不信的。
何敬顫巍巍地下跪,道:“沈大人,能否先将老丁押回縣衙?若是直接動手,恐會背上為官不仁的罵名。”
青年垂眸看了他一眼,
沒有說話。
老丁挺着胸,向前走了兩步,高聲喊道:“鄉親們,都看看,當官的殺人了!殺人了!還有沒有天理,有沒有王法了?我們只是想讓逝者安息,這也有錯嗎?”
話音甫落,何敬感到一股無形的威壓自頭頂傳來,明明是初夏,卻讓人感到寒冷刺骨。
他不敢擡頭瞧沈辭,緊張得背後出了一層薄薄冷汗。
被老丁慫恿,人群開始騷動。
一個婦人抱緊懷中屍體道:“我老婆子只有這麽一個兒子,如今他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其他人的生死關我什麽事,我只想我兒能安息,你們不能把他火葬。”
何敬起身,指着他們痛心道:“你們糊塗啊!這疫病會死人,你們還離得如此近!”
老丁不予理會,帶頭喊道:“我們不要火葬。”
“我們不要火葬。”
……
聲音此起彼伏,裴松回頭看向沈辭,見他沒有改變心意的意思,于是将刀抵住他咽喉。
裴松正要堵住他嘴時,老丁奮力掙開桎梏,轉頭就去搶裴松手上的刀。
與此同時,地上的民衆也紛紛站起,朝着沈辭撲去,“要死一起死!”
看着蜂擁而上的百餘人,何敬兩眼一閉,暈倒在地。
“先把他送回去。”沈辭朝着裴松說道。
“是。”
他們帶的護衛只有十餘人,又因為是平民百姓,又不能真動手,于是沈辭一行人成了困獸。
“一起死吧!”
人群中突然竄出一個狠戾的青年,翻身越過前方護衛,現出袖中匕首刀尖,毫不留情地直沖沈辭胸口而去。
千鈞一發之際,席闫外袍內的腰間軟劍驟然出現,匕首刀尖被打偏,沈辭臉上面巾旋即落下,“砰”的一聲,席闫一腳踢飛青年,緊接着一道銀色寒芒閃過,地上人嘴裏溢出一絲痛呼,匕首連同半截手腕齊齊落地。
嫣紅鮮血登時灑向最前方的民衆,往前沖的衆人見此皆停下腳步,又驚又怕地往後退了幾步。
見地上之人要咬舌自盡,沈辭淡淡道:“留活口。”
席闫迅速捏住地上人下颌,往他嘴裏塞了巾帕。
沈辭靜定不語,冷眼掃了四周一眼。
“鄉親們。”在最後頭的老丁仰面大喊:“殺了狗官,就無人再能攔我們。”
刑場上的屍體還在燒着,風吹過,焦臭的灰黑煙塵彌漫在喧鬧的百姓身上,猶如人間煉獄。
趁亂之際,老丁轉身就跑。席闫見狀,手中銀色軟劍極速飛去,片刻間就挑斷了他雙腳筋脈。
聽到哀嚎聲,人群又頓時安靜下來。他們轉頭看了一眼老丁,又轉回頭看着前方纖塵不染的沈辭,恹恹地不敢再出聲。
沈辭咳嗽幾聲,朝護衛道:“先押回縣衙。”接着,他擡手撤走前方保護的護衛,緩緩向前走了三步,對着衆人拱手行了一禮,負手而立道:“你們受陰人挑唆,一時不辨青紅,心生絕望,想以死脅迫,也屬人情之常。但請你們看看遠處的那些人......”
沈辭側身,不知何時,身後不遠處站滿了圍着面巾的民衆,他們眼中有的不解,有的悲憫,有的怨怼.....,那萬千目光之中唯一沒有的就是絕望,他們還想活下去。
“他們何錯之有,竟要因你們一己之私而受池魚之殃?”沈辭以袖捂面,嗆咳一聲,強忍着身體不适,繼續道:“本官可令小吏将逝者遺骸分隔焚燒,你們将骨灰聚而為冢,以示哀思與紀念。日後若再有人鬧事,他就是你們的下場!”
話畢,只見一道寒芒從衆人眼前閃過,落在遠處正要轉進西街的老丁身上,轉角處倏然傳來凄厲的慘叫聲。
沈辭眼眸寒光四射,“本官能讓你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平平淡淡的幾個字,在積威之下,在場衆人絕無二話,立即害怕得顫抖跪地,t連聲磕頭跪喊:“多謝沈大人。”
沈辭眼風掃了他們一眼,轉身望着遠處站着的百姓,似乎是錯覺,在他轉身的剎那,那道窺視的目光消失不見了。
襄縣北二街的普通屋舍裏,一位長相普通,略胖的男子進屋後慌忙摘下面巾,倒了一杯茶就往嘴裏灌。穩了穩心神後,他才對着屋內的一個帶着鬥笠的男子道:“沈辭似乎沒有受傷也沒中毒,一身武功皆在。”
說話的男子是羅剎堂中人,好稱笑千面,打探消息最是得心應手。
自沈辭馬車墜崖,到了襄縣後他又遭到刺殺,居然還能活着,命可真大。
坐在桌邊的鬥笠男子用力一拍桌子,問:“她可有出現?”
“刑場上沒發現她身影,縣衙如今密不透風,打探不到一點消息。”笑千面道:“昨日來了倆回鄉省親的姐弟,是謝家之人。”
鬥笠男子微蹙眉:“派人盯緊些。”
“也要有人手啊。”笑千面冷道:“我今日可又折了兩弟兄。”
若不是為了探沈辭如今身體狀況,他也不至于暴露好不容易埋下的釘子。
鬥笠男子從懷中取出一袋金葉子和一封信,冷冷道:“等事成了,少不了你們好處,答應你們的事情更不會食言。”
笑千面接過,和顏悅色笑道:“兄弟真是上道,是爽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