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冬夜長談
第60章 冬夜長談
最後一段屬于周鈞南和鄭毅文的混亂生活,在年尾的第一場雪中不知不覺地開始了。
雖然周鈞南和鄭毅文都無法解釋這一切,但他們之間的确在某個瞬間被悄悄改變。
變化很快,也許變化才是這個世界唯一的真理。跳出兔子洞的他們,其實本就是和過去分隔開的兩個人吧?
郁維還是吃了鄭毅文的便當。味道非常好!他的自尊心在饑餓面前可以先放一放。
他有時候會消失一陣,鄭毅文不知道郁維去了哪裏,只知道他的生活方式和自己完全不同。
鄭毅文以為自己只是交上了一個新朋友。一個時不時需要分給他一點食物的朋友。然而,很久之後鄭毅文再次想起來這個奇怪的人,他覺得可能是因為這一路上,他遇見的總是好人,所以才會對郁維放松警惕。
“欸,這個好好吃。”郁維坐在肯德基裏,鄭毅文吃漢堡,他則吃便當。
鄭毅文看了一眼,說:“鹹菜。自己做的。”
郁維問:“你還會做這個?”
鄭毅文說:“不是我,是村裏的鄰居做的。”
郁維說:“村裏?”
鄭毅文說:“我以前住村裏。”
郁維說:“真的假的?”
鄭毅文說:“真的。”
郁維覺得鄭毅文果真和自己想象中的不太一樣。有時候郁維覺得鄭毅文很遲鈍,甚至有一種近似天真的感覺。他白天要去送快遞,晚上再趕到這裏,郁維發現鄭毅文的手上有許多細小的、不易察覺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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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努力幹什麽?”郁維問。
鄭毅文說:“存錢。”
郁維說:“然後?”
鄭毅文說:“給我……對象。”
終于聊到了郁維最喜歡的話題,他精神抖擻地問:“你對象男的女的?是男生吧?我一猜就能猜到。你是上面那個……是不是?”
不知道為什麽,鄭毅文發現自己不喜歡聊這些話題,他不想和任何人分享周鈞南的事情。
“所以你對象在哪兒?”郁維還沒有放棄,“長得好看嗎?我也想認識他一下。你沒看出來嗎?我和你們也是一樣的。只不過我比較慘一點,沒遇見你這麽好的男朋友,總是到處被人趕來趕去的,還總是遇到渣男。我吃了很多苦啦。”
鄭毅文看着郁維的眼神裏逐漸浮現出複雜的神色。
才怪。郁維想。最起碼他也享受了很多,趁着年輕的大好年華,他才不要到處送快遞和給人端盤子呢。
這個新朋友和鄭毅文不是一路人,甚至……郁維也并沒有把鄭毅文當做朋友。他只是覺得這個人接觸久了挺傻挺天真的,還會免費把自己的便當分享給他,讓他在這裏白吃白喝。那是不是……以後自己還能裝一下可憐,再讓他做一點其他的事情呢?鄭毅文和郁維走出肯德基,郁維意味不明地看着鄭毅文走去車站。
周鈞南把車停在路邊,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可能的确要進入abandon的階段。說什麽……我要把她找回來。現在想來,只是一個太過自信的豪言壯語。
周鈞南走下車,路邊商場一樓的肯德基亮着燈。周鈞南看着招牌,心裏想,好像許久都沒有吃這些垃圾食品了。鄭毅文以前連泡面和肯德基都不經常吃。他還是趕緊回去,要麽直接帶着鄭毅文回家過年吧……就是不知道周德明會不會把他們兩人都趕出來……
“靠。”周鈞南想了一下那個畫面,居然還有點兒想笑。
萬一再被趕出來,那可是梅開二度了。等下,他爸沒什麽基礎疾病吧,會不會看見鄭毅文之後心髒吃不消?要不,再備上一點速效救心丸?
周鈞南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走進溫暖的肯德基,給自己點了個套餐。他的位置面對着兒童游樂區,有幾個小孩兒正在裏面開心地蹦蹦跳跳。周鈞南笑着看他們玩了一會兒,又想起老家的曉霞,想起姜宇。姜宇小朋友……一定又在和寒假作業“搏鬥”中吧!
周鈞南有點兒累了。他和盛澤輝聊到的問題他一個都沒解決,但是也到了無法再逃避的地步。
從肯德基走出來,周鈞南開車回酒店。這陣子經常住酒店,會員等級都升了一個檔次。周鈞南定了一間有浴缸的房,想給鄭毅文打個視頻,那頭卻沒有人接聽。
可能在上班。周鈞南想。他脫掉衣服,泡進熱水之中,過了一會兒手機響起來,周鈞南拿起來一看,不是鄭毅文,是……他爸的合夥人王振博。
“喂?王叔叔?”周鈞南忽然有點緊張,“什麽事?”
他爸出車禍的那次,周鈞南真的快被吓死,但也幸好有王振博和其他叔叔阿姨們的幫忙。此後周鈞南便有些害怕接到這些電話,快要有心理陰影了。
“沒事,好久沒聯系啦,小南。”王振博溫和地說道,“我最近在日本,過陣子回來過年,你要不要叔叔給你帶點什麽?”
周鈞南一下子放心了,笑道:“有什麽特産嗎?”
“很多。”王振博說,“我侄女讓我去秋葉原給她買什麽什麽……我頭痛,不會買。”
周鈞南也聽不懂,他只聽過“秋葉原”三個字,說:“好複雜……我也搞不清楚,已經有代溝了。”
王振博笑道:“你還年輕呢。”
周鈞南挺喜歡和王振博聊天的。王叔叔情緒穩定,性格随和,去日本還能幫侄女代購,周鈞南一點兒也不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過了一會兒,王振博繞了一大圈,慢慢卸下周鈞南的戒備心,問他:“最近工作忙不忙?”
周鈞南已經從浴缸裏出來了,穿上浴袍坐在床上,猶豫半天才說:“我沒有工作了。”
“怎麽了?”王振博略顯驚訝,但似乎也沒那麽驚訝,“辭職了?”
周鈞南倒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說道:“嗯……那邊的工作跟我想象中有點不太一樣,做得挺難受的,管理也有問題。”
王振博說:“那是繼續看其他工作?還是打算回家?”
周鈞南笑起來,說:“我爸肯定希望我回家。”
王振博說:“沒有人願意讓自己小孩在外面吃苦,你爸的想法也很正常。”
周鈞南說:“我爸就是控制欲太強了。”
王振博那邊安靜了一會兒,說:“去年聽說你們大吵一架,聽說是因為——”
這一刻,也許周鈞南真的需要一個出口,往外倒出一點兒快要滿溢的情緒。王振博怎麽會這麽剛好給他打語音?王叔叔……他可以信任嗎?
周鈞南半晌後才說:“王叔叔,你是我爸的間諜嗎?”
王振博立刻失笑,在那邊幹咳幾聲,反問道:“你看我像嗎?”
周鈞南翻了個身,從床上坐起來,猛地看見自己的手臂上不知道何時被蹭出一條紅色劃痕,他說:“不知道……也許是,也許不是吧。”
“這段時間你也不發朋友圈了。”王振博說,“整個人像是失聯了一樣,叔叔只是有點兒擔心你,你不要多想——”
“其實我和我爸吵架,是因為我的性取向,簡單點來說,我出櫃了。叔叔,你能理解嗎?”周鈞南說。
王振博那邊又是很久沒有說話。
周鈞南繼續說道:“我天生就是這樣,沒覺得有什麽不好,也能對自己的生活負責。只是我爸,我爸死活也不能接受。90年世衛就把同性戀從精神病裏開除了,可是……”
“開除?”王振博被逗笑了。
“嗯,但我現在在我爸那裏還是死刑吧。”周鈞南說。
王振博問:“有男朋友嗎?”
周鈞南嘆了口氣,說:“這就是另外一個問題了。”
酒店房間的燈光亮着,周鈞南對王振博講述鄭毅文的事。他說到這部分的時候,像是在做一個倒退着的夢,仿佛眼前的事物都在倒退。他正在走出酒店房間,走回冬夜,看見鄭毅文在車站倒退,他們在溜冰場倒着旋轉,他倒着經過那座教堂,秋天、夏天、春天……
“……他只剩下一個人……我很希望幫他找到他姐姐……”周鈞南說,“我很後悔,我想回到那個晚上……我知道這不是我的問題,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為什麽……明明可以有挽回的機會。”
王振博說:“你提到這個女孩子,她說自己總是靠着‘期待’活下去,但是小南你現在……其實是活在過去。”
周鈞南說:“我是嗎?”
王振博說:“我從你的話裏就聽到這個意思。活在未來和活在過去,看起來都不是很舒服。”
“嗯。”周鈞南陷入沉默之中,“都不是很舒服。”
王振博說:“你不要讓自己過得這麽辛苦,你想的太多了,以前那個你不會考慮這麽多,是不是想做什麽就去做了,活着最重要的是要讓自己快樂。鄭毅文的事情讓他自己去操心吧,你是不是很少問鄭毅文的想法?還是你覺得……鄭毅文始終是個不能獨當一面的’傻瓜’呢?”
周鈞南說:“我沒有覺得他很傻了……但我覺得他很可憐,我老想讓他一直快樂,這樣我也能快樂。”
王振博說:“那你有沒有問過他,他現在快樂不快樂?你在外面跑來跑去,就這麽留他一個人嗎?為什麽不問問他?”
周鈞南被王振博問得說不出話。他側着臉,眼淚緩慢地順着鼻梁滑落到另一邊的床單上,像是融化的雪,像是那晚鄭毅文問他——“出差”結束了嗎?還有他見到的那個陌生人,周鈞南什麽也沒問,為什麽不問,為什麽?
“王叔叔。”周鈞南閉上眼睛,那片黑暗中不斷前進的樹林再一次來到他的身邊,“以前我小時候,有一年暑假,我爸說要帶我出去玩兒,我們已經開車上路了,但他中途還是接了個電話,我哭了很久很久,那一路上我都在哭。我真的很期待和我爸一起出去,可是好像永遠也沒有這個機會。後來我想,如果不給我這個期待,如果不去開始,如果不去詢問,可能不會有失望。所以,有時候我總是沒有信心吧。在鄭毅文之前的很多暧昧對象也是這樣的,聊着聊着我就放棄了,說到底還是我不想開始。”
“那鄭毅文呢?”王振博的聲音裏帶着笑意,“鄭毅文改變了你嗎?”
周鈞南安靜地哭了一會兒,然後也笑道:“我還是不知道,但我現在覺得好受一些了,我明天就回去吧,其實我本來也打算放棄了……有時候我也想和我爸待在一起,可他總是看我不順眼。晚安,王叔叔。”
周鈞南挂掉電話,他說得口幹舌燥,他說得颠三倒四,他所傳達出去的能被理解嗎?不可能有人完全理解他,善解人意的王叔叔也不會完全理解。但他要回去了,他想鄭毅文。他要帶鄭毅文回家,如果被趕出來,那他就和他去老家。
王振博也挂掉電話,他的對面坐着不發一言的周德明。王振博再轉過頭,周圍是一圈他們的老友們。王振博說:“真難為你們了,我開免提,你們聽這麽久,愣是一個屁都不放。”
後面有個女人說:“絕對不能暴露你間諜的身份。”
大家都笑起來。
王振博跟着笑了笑,無奈地對周德明說:“老周,不是我說你,你到底能不能和你兒子真的好好交流交流?收起你的暴脾氣吧,不要再對家人發火啦。孩子們都有自己的想法,能有一個喜歡的、互相支持着走下去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是很難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