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只是一場漫長的告別
第43章 只是一場漫長的告別
周鈞南有時候是一個很敏感的人。
在鄭毅文沉默的“一分鐘”裏,他聯想到許多種可能。
這一個畫面似曾相識,他在開車上路之後,打開電臺時忽然想到——是不是他們去年分開時,鄭毅文也這麽說過。當時,他在想什麽?他又發生了什麽?如今,又會是什麽?
盛澤輝在群裏瘋狂艾特周鈞南,叫他過年出來打麻将,周鈞南只好在服務區停下的時候才回他:【來不了,我開車呢。】
盛澤輝:【?】
盛澤輝:【開什麽車?卡丁車?】
周鈞南:【……神經。】
盛澤輝:【不是,你大過年的跑哪兒去啊,這才大年初二。】
周鈞南:【我去找鄭毅文。】
盛澤輝:【……】
盛澤輝:【過年好,你倆都好,再見。】
比起年三十的高速擁擠,初二這天的确好了許多。天冷,周鈞南在服務區買了熱咖啡,站那兒一邊喝一邊遙望遠方。樹葉都掉光了,天空冷清,雲幾乎沒有,天并不是藍色的,而是呈現出一種老舊的斑駁。周鈞南看着天空,奇怪地聯想到幹涸的金魚缸底。
他爸一定知道些什麽了。周鈞南想。但周德明現在還是不想和他談這個事情,車禍以後他爸的脾氣仿佛收斂了一些,周鈞南卻覺得這似乎只是炸彈爆炸前的倒計時階段。
車借給了他。沒問他去哪兒。周德明只是在他出門之前叮囑他,要注意安全。周鈞南仰頭把紙杯裏咖啡一飲而盡,接着繼續去開車。
天色逐漸暗淡,冬天天黑得更早,周鈞南不喜歡開夜車,但好歹出發得早,路上随便吃兩口面包對付一下,節省不少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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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周鈞南就快開到小路上的時候,之前給楊悠樂發的消息她終于回複了。周鈞南問,鄭毅文昨天在喝酒,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楊悠樂一定經歷了相當長的猶豫,幾個小時候後才回:【他說這件事不要告訴你,但我奶奶在過年之前去世了。】
周鈞南的視線從手機屏幕上掃過,方向盤有一瞬間像是活了過來,滑不溜秋地想要從他手心裏掙脫,他連忙踩剎車,把車停在無人的路邊。
什麽?周鈞南想。楊秀珍……外婆去世了?他把楊悠樂發來的消息仔細看了好幾遍,車裏的空調送着暖風,周鈞南只穿着襯衫和白色毛衣,他看了很久,一直看到單個漢字都變得陌生。
鄭毅文什麽也不說。周鈞南在持續的空白與難受之中,恍惚地感受到的另一種情緒是……失望。他不願意對自己說這件事,是因為什麽?可他喜歡他啊,一定會想要在這種時刻待在他身邊的。
周鈞南想着想着,突然狠狠地拍了一把方向盤,整個人向後靠去,閉上了眼睛。
良久,周鈞南的呼吸逐漸變得平穩,他伸手捏了捏太陽穴,打算繼續開車。
他們最好,還是不要過多地談論“死亡”。
這對周鈞南來說,是非常陌生的一個概念。
他自己的爺爺奶奶去世很久,關于他們,周鈞南只有模糊且溫暖的記憶,但沒有痛。所以,周鈞南知道他并不能感同身受。最後的一段路,周鈞南開得很小心翼翼,他又想起盛澤輝之前來的時候說,一不小心就容易開到坑裏去。
冬季的鄉村格外安靜,沒有了農忙時候的熱鬧,沒有了蟬鳴和叽叽喳喳的鳥群,沒有了夏風,也沒有被風吹動的樹海——現在周鈞南一路望過去,只剩下一排排掉光了葉子的老樹。四處都沒有聲音,仿佛只有周鈞南一個人。
不,也許……還有一個人。
周鈞南緩慢地開着車,和夏天時候一樣,在經過轉彎口的那棵大樹時,看見鄭毅文穿戴整齊,脖子上依然戴着他送給他的米色圍巾,手上則是一雙半截手套,鄭毅文修長的十指只露出一半。
他面對着光禿禿的田野,正在樹下……吹豎笛。
周鈞南在自己沒意識到的時候又笑起來,他想,大冬天的一個人也沒有,為什麽鄭毅文會在這裏吹豎笛?他……他怎麽每次做的事情都讓自己意想不到。
而後,半年多前的記憶再次跳入周鈞南的腦海——那時也是在這個地點,周鈞南騎着車要去吳強家裏抓魚,看見鄭毅文站在樹蔭下。
啊。周鈞南發現自己好像又能理解鄭毅文在想些什麽了。那是另一個葬禮,屬于一只他們兩人都不認識的小鳥。
周鈞南小心地把車開過去,悄悄地搖下車窗,想聽聽鄭毅文在吹什麽。那笛聲斷斷續續,一會兒氣息微弱,一會兒直沖雲霄。但那首曲子太過耳熟能詳,幾乎每個小朋友都學過,即使鄭毅文吹得不好,周鈞南還是毫不費力地認出那是什麽——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周鈞南跟着曲子輕聲哼唱。
豎笛聲戛然而止,鄭毅文慢慢地回過頭來。
周鈞南的手腕搭在車窗那兒,擡起手算是打招呼,然後笑道:“哈喽,你那什麽表情,不認識我了嗎?”
“啊,我好傷心。”周鈞南雙手捂住胸口,故意逗他。
鄭毅文三步并作兩步跑過來,又驚又喜地彎下腰來,幾乎要把腦袋都塞進車裏。他仔仔細細地看他,嘴唇顫抖着說:“你……你怎麽來了?”
“上來說。”周鈞南揚了揚下巴,示意鄭毅文來車上。
于是,鄭毅文小跑一圈,手裏還拿着那把不知道從哪兒翻出來的豎笛,和寒氣一起坐進周鈞南的車裏。周鈞南搖起車窗,把暖風調向鄭毅文,卻見鄭毅文急匆匆地扯下圍巾和手套,側過身,雙手捧着周鈞南的臉,一句話都不說,就這麽直接吻了過來。
周鈞南被鄭毅文這麽突然“襲擊”,開始雖然沒有反應過來,但很快也進入了狀态。他開車的時候容易犯困,在服務區除了喝咖啡,還買了很多薄荷糖。鄭毅文閉着眼睛胡亂吻他半天,舌頭在他唇間與他黏糊糊地追逐和糾纏,只過一會兒,狹窄的車內只能聽見微弱的風聲和彼此的心跳。
“你怎麽來了。”鄭毅文喃喃地說,“你怎麽……嘗起來……又苦又辣的……”
周鈞南把他往外一推,說:“什麽又苦又辣……哦……”他說到一半明白過來鄭毅文在說什麽,“我喝了黑咖,吃了薄荷糖……”
鄭毅文愣住了,呆呆地說:“嗯。”
周鈞南又忍不住笑起來,不知道被鄭毅文的話戳中了哪裏的笑點,一直笑到眼角有了淚花,肚子也有些痛。
“誰教你這麽形容的!”周鈞南往鄭毅文攤開的手掌心裏一拍,鄭毅文趁機緊緊握住周鈞南的手,最終也跟着他一起傻笑。
“今天才初二。”過了一會兒,鄭毅文說道。
“我知道啊。”周鈞南由着他牽着自己的手,“反正我寒假在家也沒事情做,開車過來也還好。”
“你不寫論文嗎?”鄭毅文關心道,“楊悠樂寫論文寫到脫發嚴重。”
周鈞南很喜歡和鄭毅文這麽閑聊,笑道:“我論文初稿已經完了,後面等導師的反饋,再改一改就行。”
鄭毅文像是終于找到了靠山,倒豆子般和周鈞南告狀:“楊悠樂還要我幫她寫論文!”
“你給她寫要收錢啊!”周鈞南又湊近親了鄭毅文一口,笑眼彎彎地說,“她也不能什麽便宜都占!”
“我不會寫。”鄭毅文說,“她的論文是英語的……”
“你就給她寫一個,good morning how are u……”
鄭毅文笑了笑,他的五官更加鋒利,仿佛在很短的時間內掉了一些秤。他有濃黑的眉毛,鼻梁很挺直,眼睛清澈又明亮。周鈞南看到他的頭發,發現鄭毅文已經把頭發剪得很短,整個人看起來變得更加成熟。
他沒有提到外婆,兩人在車裏坐了好一會兒,最後是鄭毅文主動說:“外婆不久前去世了。”
“嗯。”周鈞南應道。
“你應該知道了。”鄭毅文低着頭說。
“我……知道。”周鈞南說,“剛剛知道不久。”
鄭毅文說:“你遲早會知道的,但我……但我只是不知道怎麽和你說。因為……因為我沒有哭,我舅舅楊小國在醫院裏哭了,楊悠樂在葬禮的時候哭了,連曉霞……曉霞都偷偷擦了眼淚,但我到現在都沒有哭,我不知道怎麽了,我好像……”
周鈞南一言不發地聽着,只是暗自握緊鄭毅文的手,但鄭毅文卻像一點兒感覺也沒有。
“我好像覺得外婆只是出門了,只是去鎮上了,有一天她還會回來。”鄭毅文輕聲說,“我就是……就是有點兒不太相信,可是有時候我又相信了,相信的時候很難受。”
“這裏。”鄭毅文把周鈞南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處,“相信的時候,這裏很痛。”
周鈞南從來沒覺得自己淚點很低,相反,他在進入青春期之後就很少哭泣,哪怕被他爸暴揍,又或者是那無休止的争吵中。周鈞南有時候是一個很敏感的人,他不為自己哭泣,但他一聽到鄭毅文的話,幾乎是立刻眼眶發脹,鼻尖發酸。
“如果我一直不相信……外婆會怎麽辦呢?”鄭毅文說,“她是不是……挺不希望我這樣的。”
周鈞南用手撫摸鄭毅文的胸口兩下,又微微側過身,然後伸出手抱住他,半天才對他說:“鄭毅文,沒關系的。這只是……只是一場漫長的告別而已。我會陪着你。”
“嗯。”鄭毅文重複道,“漫長的告別……”
咚咚。
有人從外面敲了敲車窗。周鈞南和鄭毅文立刻分開,他吸了吸鼻子,看見外面站着的人是曉霞。曉霞的神情有些古怪,眼神不停地游走在兩人的臉上,最後遲疑地笑道:“小南?”
“新年好,霞姐。”周鈞南笑了笑,“我回來看看,你坐上來,我把你捎回去。”
“嗯……”曉霞也沒客氣,跟着坐到車上。
周鈞南一下子扯不出什麽話來,他不确定曉霞看見了什麽,有可能看見了很多。抱抱還可以解釋,但兩個男的接吻是真的解釋不了。周鈞南一路沉默地開回去,好在這段路并不長,曉霞下車前道:“小南今晚來我家吃飯吧,還有鄭毅文。”
“好啊,那謝謝霞姐。”周鈞南表面鎮定,但手心裏卻出了一層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