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冷陽
第41章 冷陽
終于有一天,他也成了某個人的寶貝。
鄭毅文在返程高鐵上一直在想周鈞南……他們還未分開時他就在想他,不,或許還要更早一些,當他們在一起時,鄭毅文也會想他。高鐵站的最後一眼,鄭毅文沒敢回頭,他知道自己臉上挂着笑容,像是輕飄飄地走在如棉花糖般柔軟的雲朵上,直到面前的安檢人員對他說:“轉身!”
鄭毅文轉了個身,已經不能再看見周鈞南。
他拿起背包,尋找自己應該要去哪個站臺。
在不算熟練地踏上列車,任由身體和靈魂都在平原之間穿梭時,鄭毅文才感覺到有一種更加奇妙的力量湧現出來了——他在接觸這個世界,他在獨立,他有時候還是害怕,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做到。
旅行途中的食物放在背包裏,天黑後鄭毅文把冷掉的便當拿出來吃掉。他不敢睡覺,一直盯着窗外,耳朵也在仔細聽着站名。
到了市裏有點兒晚,楊悠樂給他打電話:“你要麽幹脆在市裏先住一晚,明天再回去。”
“……嗯。”鄭毅文說,“我只要網上下訂單,然後去前臺嗎?”
楊悠樂笑道:“對。你試試。”
鄭毅文的确嘗試了不少東西,他學東西很快,只要邁出第一步,後面的并不難。他在市裏的酒店第一次一個人待了一晚,酒店房間很幹淨,但要說唯一的缺點是……隔音效果不怎麽好。
以至于夜深人靜時,鄭毅文頭一次聽到現實生活中傳來那些極其私密的聲音。
鄭毅文:“……”
當意識到那是什麽的時候,鄭毅文下意識地拉高被子蓋住耳朵,決定什麽也不去聽,什麽也不去想了。
翌日,鄭毅文睡了個懶覺,獨自一個人回到鄉間的家。他完成了人生中的獨自旅行,家的概念在他離開後被重新定義。那條田野之間的小路,那些沉默卻又像是衛兵般的大樹,還有……他和外婆的那棟房子。
“回來啦。”楊秀珍在廚房裏放了一張凳子,鄭毅文站在近乎白色的冷陽之下,外婆小小的身體則在陰影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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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毅文對她笑道:“回來了……我……外婆,我給你帶了餅幹。”
楊秀珍說:“餅幹哪裏都有!幹什麽大老遠地帶回來……”
話雖如此,但外婆仍然和鄭毅文坐在一起吃了餅幹。小老太太的眼珠似乎比往日更加渾濁,她幹枯的手幹了一輩子的活,她以前常說,女人只要為了一點甜,就能一直忍受。
吃完飯,鄭毅文并沒有和外婆相處太久。他有一些話想說,想說那些城市裏熱鬧的商場,想說周鈞南那座漂亮的大學,想說海底撈、周鈞南給他買的圍巾、試着打了架子鼓……他們還吃了芒果糯米飯,但如果外婆有機會也去試試的話,鄭毅文覺得可能會因為太黏而把她的假牙弄掉。
可直到最後,鄭毅文也并沒有說太多。
短期旅行之後,鄭毅文覺得自己對生活獲得了更多的“掌控”,他又回到每天去快遞驿站打工的簡單生活。因為鄭毅文完全不花錢,所以即使是這份時薪很低的零工,也讓他一點點地攢了一些錢。有了存款,鄭毅文便自己學着網購一些書回來看。有一天晚上,他忽然想起那本楊秀珍在盜版書攤上給他買的《100個未解之謎》,卻一時之間不知道被放在了哪裏。
随後,這樣平靜的生活在新年的一月份持續了十二天。第十三天的清晨,鄭毅文醒得格外早,拿起手機看看時間才淩晨四點多。他在床上輾轉反側,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在這個時間點醒來,但為了去鎮上,他還是試着再睡一會兒。
冬夜還未過去,淩冽的冷空氣像是刀子。鄭毅文的房間沒有開暖氣,他在睡前使用了電熱毯的定時,但睡到後來,他自己身體的溫度已經令整個被窩都暖暖的。再睡一會兒吧。鄭毅文自顧自地催眠。
應該是睡了一會兒,或者說,差一點。鄭毅文覺得意識有些模糊,像是在下樓梯,卻忽然一腳踩空,他整個人顫抖一瞬,胸腔裏的心髒激烈地跳動。鄭毅文的喉嚨異常幹澀,他吞了吞口水,終于決定離開溫暖的床,開始他的新一天。
就這樣,鄭毅文照常洗漱、穿衣,等到一切都收拾好,他喊了一聲:“外婆!”
楊秀珍的聲音沒有回答他。
鄭毅文看見鏡子裏的他——眼睛裏出現一絲茫然,眉頭微微蹙起,這一刻,他像是在豎起耳朵聽着什麽,卻一直沒等來他想要的回應。
楊秀珍有時候也會睡懶覺,鄭毅文不覺得“忍受”了一輩子的外婆不可以睡懶覺,但這樣的話,他就要去鎮上吃東西了,得先去确定一下。
于是,鄭毅文什麽也不知道,他一步一步地走向楊秀珍的房間。
鄭毅文沒有去工作。快遞驿站的老板娘在微信上也聯系不上他,直到晚上,她才找到吳強,想問問他鄭毅文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兒。吳強的消息很簡單,他說,他外婆走了。哦,走了啊。驿站老板娘頓時一陣唏噓。
姜大勇和曉霞幫的忙——他們沒有任何猶豫,姜大勇甚至有點兒慶幸自己提前從市裏回來,姜宇被送到爺爺奶奶家,他和曉霞都願意幫這個忙。
鄭毅文一直抱着楊秀珍。他小時候楊秀珍還沒有這麽瘦,鑽到外婆懷裏的時候,外婆能一把抱起他轉圈。還有外婆身上的味道,很好聞,鄭毅文一直說不出那是什麽。可現在,鄭毅文抱着楊秀珍的時候卻覺得她沒有重量,仿佛他懷裏的僅僅是一件輕飄飄的、打了補丁的舊衣裳。他低着頭看她,怎麽也想不通,外婆為何一夜之間變得如此陌生。
在醫院,鄭毅文撥通了楊小國的電話。他從來不主動打電話給舅舅,但這次他一定得打。楊小國和他老婆趕來得很迅速,楊悠樂因為還在外地,只能等考完期末最後一門課再回來。
楊小國見到楊秀珍,中年男人雙腿一軟,嘴唇顫抖着,剎那間跪倒在醫院的地磚上。
“媽……媽……”楊小國喃喃地念了幾聲,鄭毅文看見男人哭了。
鄭毅文想,一切其實都有跡可循。
比如說,他知道外婆常年服藥,他跟着楊秀珍去過鎮上拿藥,楊悠樂也幫她拿過。再比如說,夏天的時候,楊秀珍忽然想讓鄭毅文學着燒飯,她當時說,燒給你姐姐吃,但真實想法大概是怕鄭毅文自己會餓肚子。人活着,再苦也就是餓肚子,只有吃東西才能真的活下去。
走得很快。大家都說。沒有受苦,福氣好才能這麽快。
鄭毅文坐在醫院的長椅上,聞見這裏的各種藥物和消毒藥水的複雜味道。他的聽覺和嗅覺能力好似都被放大了,一點點的噪音就讓鄭毅文感到頭痛。他覺得自己又站在鎮上的那個藥店,背對着拿藥的楊秀珍,不忍心看她要吃什麽,不忍心明白外婆真的要離開。
他不斷地、不斷地想象着這個普通的冬夜,楊秀珍和他在一起吃着尋常的晚飯。飯後鄭毅文去洗碗,楊秀珍燒開水,往她紅色的熱水袋裏灌滿,然後塞到被窩裏。楊秀珍吃了藥,舒舒服服地睡進被窩,然後再也沒有醒來。
但鄭毅文會醒來。
楊小國負責打點一切,他是兒子,是一個成年人,鄭毅文無論如何也無法決定楊秀珍死亡的一切。好在,楊小國和鄭毅文之間自從上次發生沖突後再也沒見過面,這次也無暇再互相争鬥。
舅媽很多年未見,穿一件人造的貂毛大衣,短短的頭發燙着卷兒。她是楊悠樂的繼母,試圖和鄭毅文友好相處,也沒有表現出小時候嫌棄鄭毅文的樣子。
楊悠樂考完試立刻趕過來,幫着她爸處理楊秀珍的事情。她和繼母之間的氣氛非常尴尬,兩人幾乎沒有眼神交流,每天頂多說三句話。
“你怎麽樣?”楊悠樂最關心的還是鄭毅文。
鄭毅文搖了搖頭,說:“我沒事。”
這些天來,他還是照樣地吃喝,照樣地睡覺。鄭毅文最不能理解的一件事情是——連楊小國都哭了,但他卻沒有掉一滴眼淚。他只是覺得胸口很悶,仿佛每一次呼吸之間,被他吸入肺部的不是空氣,而是粘稠如同瀝青般的未知物質。
所有人都很關心鄭毅文。
鄭毅文感激所有人。
而後,楊悠樂提到周鈞南,遲疑地問鄭毅文有沒有告訴周鈞南。鄭毅文還是搖了搖頭,他說:“周鈞南在考試,考完了他得回家過年,他沒必要知道。”
這是他們家裏的事情,的确沒必要告訴周鈞南。
再往後,舅舅在醫院裏流露出來的脆弱似乎只是昙花一現。他帶着老婆來到鄭毅文和楊秀珍的家,舅舅打量着,直白地問鄭毅文:“外婆的存折放在哪兒?密碼多少你知道嗎?”
舅媽不吭聲,一雙眼睛轉來轉去,雖然假裝不在意,但其實一直在聽。楊悠樂在她爸身後,沉默地看着鄭毅文,鄭毅文和楊悠樂對視一會兒,再看向楊小國,說:“我拿給你。”
楊小國聞言頓時松了口氣,他抽了根煙,拍了拍鄭毅文的肩膀,說:“舅舅也知道你不容易,你把存折拿來,舅舅會給你……留一些。”
鄭毅文得到了一萬塊,但楊秀珍存折裏的存款也并不多,一共才七萬。葬禮辦完,楊小國要帶着楊悠樂一起走,被楊悠樂拒絕,楊小國嗤笑道:“随便你,那你就過年再回來。”
他們走後,楊悠樂氣憤地說:“你怎麽真給他們找存折!你還是傻啊鄭毅文。”
鄭毅文走到外婆的房間,他和姐姐一起坐在床邊上——這裏的一切還維持着不久以前的樣子,楊悠樂發洩一通,心裏舒暢不少。鄭毅文還是沉默不語,只是在收拾外婆遺物的時候,把床墊拆開讓楊悠樂看,楊悠樂看了一眼,鄭毅文說:“這裏面還有五萬塊錢。”
楊悠樂沉默半晌,忽然垂着頭輕聲笑道:“楊秀珍……這小老太……還真行啊。”
“存折不給你爸的話,他們肯定會動手找。”鄭毅文說,“到時候這五萬也沒了。”
楊悠樂越笑越大聲,說:“明天我和你去存錢。”
“好。”鄭毅文點點頭。
晚上,楊悠樂在客房裏住下。跟夏天時一樣,她還是随身帶着一個巨大的行李箱,不到半天時間,女孩的所有物便迅速占領了這裏。鄭毅文沒忘記給楊悠樂做飯,有三個菜——番茄炒蛋、可樂雞翅和鲫魚豆腐湯。
楊悠樂坐在桌邊,看着三道菜愣住了。吃了一會兒後,她突然哽咽地對鄭毅文說:“想吃蹄髈,饞了。”
鄭毅文頭也不擡,更像是一個真正的、冷靜的男人了,他說:“明天給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