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分鐘,說晚安
第32章 一分鐘,說晚安
與周鈞南徹底分開之後,鄭毅文便仿佛失去了時間的概念。
他坐在那輛周鈞南幫他打的車上,有一瞬間不知道自己即将去哪兒。這個密閉的空間裏只有他,還有另一個陌生的司機。手機導航偶爾會提醒前方路況,紅綠燈時,司機也會停下來看看群聊,大概是看鄭毅文一個人,年輕的司機試圖向鄭毅文搭話。
“嗯。”鄭毅文在想別的,心不在焉地回應了陌生人。
司機見鄭毅文聊天的熱情不高,也就放棄唠嗑,轉而打開了電臺。
外婆喜歡聽電臺。
以前他們家的電視很少看,外婆有一個小小的黑色收音機,吃完飯時,她會打開聽一聽。電臺的主持人不分男女,都有一副好嗓音,鄭毅文還曾經從電臺裏聽過潘玮柏的新歌……
但那過去很久,鄭毅文也不知道自己為何突然又想起這件事來。
他不僅想到這件莫名其妙的事情,還想到很多其他的事情,然而想來想去,車終于越來越接近家的時候,鄭毅文才恍然大悟過來,他又在逃避。
逃避今晚。
逃避那片湖水和煙花。
逃避突然離開的周鈞南。
逃避……他自己。
“就這兒?”司機放緩速度,“定位點顯示的是這裏,我到哪兒給你放下來?”
鄭毅文猛地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說道:“就這。”
“謝謝。”他打開車門,臨走前又僵硬地補了一句。
Advertisement
車當然不可能把他送到家門口,一般只能找個靠大路的地方,但鄭毅文不怕,他很熟悉這裏。從這裏下來直走左拐,然後再直走,便能看見他經常路過的那棵樹,往前,是吳強家,再往前……是周鈞南家。
周鈞南,不會回來了吧。
鄭毅文感受到自己的心髒在這一瞬間不規律地抽搐起來,有一種隐晦的疼痛開始蔓延。起初,這種疼只是一個很小的點,随後這個點越來越疼,只是疼,讓人叫都叫不出。
胃也難受起來了。鄭毅文在路邊停下腳步,眉頭緊皺,很艱難地吞咽。他冷靜一會兒,卻還是覺得自己根本沒有下車,靈魂好似依然在那輛車上搖搖晃晃。
終于,惡心感讓鄭毅文控制不住地在路邊幹嘔幾下。鄭毅文不想吐,只好拼命地掐自己的手掌。他扶着樹,在夜色中擡起頭,努力地深呼吸。
怎麽會暈車。鄭毅文又想。怎麽和周鈞南一起坐車的時候不暈車。
微涼的風掠過樹梢頂端,發出簌簌輕響。鄭毅文自我緩和一會兒,到底還是把嘔吐感壓了下去。他十分緩慢地向着家的方向走去,田野間黑沉沉的一片,頭頂只有寥寥幾顆星,風竟然越來越猛烈,最後生出一種呼嘯而過的氣勢。
鄭毅文穿着短袖的手臂露在外邊,很長時間以來第一次感受到冷。拐過第一個路口的時候,鄭毅文忍不住用手搓了搓胳膊,感受到上面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他的告白戛然而止了。
和周鈞南相處的時光恐怕也走到了盡頭。
但鄭毅文想,這沒什麽,沒關系的,因為就算是偶像劇裏,也總有得不到想要的男二和女二,誰又能保證在現實裏,他一定能留下周鈞南?
只是想告訴他這件事,只是想帶他去看一次煙花。
鄭毅文這個無名之輩,也該滿足了吧。
這麽想着,在快要走到家附近的時候,鄭毅文打開手機,給周鈞南發了一條語音:【我到家了,你別擔心。】
在發送之前,鄭毅文一個人默默地念了很多次,清清嗓子,調整情緒,确保自己的聲音裏不能出現讓周鈞南擔心的痕跡。如果他還在擔心自己,那鄭毅文真是罪該萬死。
語音發出去之後,鄭毅文等了一會兒,和周鈞南的聊天框安安靜靜,他沒有回複。
也是正常的。分開的時候周鈞南接了一個電話,鄭毅文不知道那是什麽,但他能感受到一定發生了很不好的事情,讓周鈞南必須要立刻動身,一刻都不能耽誤。
那對他來說很重要,鄭毅文不能打擾他。
于是,鄭毅文決定繼續往家走。然而,鄭毅文太分心了,他一心只想着周鈞南,他忘記另一件很重要的事,楊悠樂本來是要告訴他,讓他別——
鄭毅文走到院門外,有一個熟悉的人影踉跄兩下,最後竟然跌倒在門外。
“姐……”鄭毅文渾身一僵,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圓,看着楊悠樂摔倒在那兒。他的大腦一下子轉不過彎,還不能理解為什麽會看到這個畫面。
直到——
楊小國跟着走出來,怒氣沖天地一把拎起楊悠樂的衣領,冷酷又無情地給了女孩另一個巴掌。楊秀珍這時候從後面追出來,小老太太一張皺巴巴的臉通紅,眼淚流過幹瘦的臉頰,她甚至來不及穿好左腳的布鞋,那白襪在大拇指的地方打了深藍的補丁。
“你怎麽又打孩子!”楊秀珍從背後扒着楊小國,使勁地攔住他,“你為什麽又要打孩子!!”
“媽你走開——”楊小國陰沉着一張臉。
楊秀珍喊道:“你不要叫我媽了!我沒有你這個兒子!我為什麽要生你這個兒子啊……我為什麽……”
楊悠樂掙紮起來,咳了半天,狠狠地說道:“放手,放開我!”
“老子跟你說什麽你都當耳邊風!跟你那個男朋友分手!你倆不合适……一個女孩子,一個女孩子要自重……”楊小國吼道。
楊秀珍聲嘶力竭地哭了起來,不知道此刻是心疼孫女,還是厭惡兒子,又或者是……诘問自己的命運。
鄭毅文就站在不遠處,這一刻,他感覺眼球在眼眶裏轉動得很幹澀。
他看向另一邊,姜大勇家的房門緊閉,早早地關上燈,但鄭毅文心裏明白,其實他們什麽都能聽得見。從頭到尾,每一個細節,姜大勇和曉霞都知道。
一個老太太,一個沒爹媽又不上學的鄭毅文,一個經常怒氣沖沖、控制欲極強的男人,一個回來過暑假卻總是被揍的女孩。
這一家人,其實有時候很不快樂。這一家人,其實都生病了。
姜大勇和曉霞從來不多說什麽,可他們也從來沒有出來阻止什麽。外人的事兒,他們怎麽管呢。管得了今天,管得了明天,還能一直管下去嗎?
鄭毅文就站在不遠處,他站在黑暗裏,忽然覺得眼前發生的一切都像是一場蹩腳的電影。
楊悠樂是“對”的,她是個太好心的姑娘,知道打電話來讓鄭毅文不要回來——不要回來,這不是你該承受的,我的爸爸是個糟糕的爸爸,也是個更加糟糕的舅舅,他已經從你媽媽那裏拿走了許多,他是這個家庭的兩個女人供養出來的,但他還在妄圖控制女兒,要讓她也有所“價值”。
這個晚上和不久前的晚上如出一轍,只不過,只不過……
鄭毅文在那個晚上逃跑了,但此時此刻,他不想再跑了。
他把背包拿下來放在樹下,低頭看看自己的雙手,又借着燈光,慢慢地、一點點地握緊拳頭。他閉了閉眼睛,想到周鈞南的話,他說——
“別算了,正義,有些事情不能算了。”
“誰欺負你,你就反擊回去。”
“只有我們兩人知道的秘密。”
“你不笨,正義。”
“我想要的夏天就是這樣的……”
“謝謝你啊,正義,謝謝你。”
最後的一點星光被雲隐藏,那風刮得越來越大,奮力地吹動着天上的游雲,雲層一團接着一團,把光亮全部遮住,把鄭毅文的懦弱全部遮住。他想,他這麽大逆不道,如果有一天要接受上天的懲罰,他也心甘情願。
鄭毅文打定主意,不再猶豫,帶着一種以前從沒有過的勇氣向楊小國走過去,向他的家人走過去。
“舅舅!”鄭毅文提高聲音,冷着臉喊道。
楊小國轉過頭,愣住幾秒,仿佛有點不敢相信眼前冷着臉的這個人居然是鄭毅文,他道:“小文……”
鄭毅文充耳不聞,他的目的很明确,一下子扯過楊小國拎着楊悠樂衣領的手,用自己的身體隔絕他和楊悠樂兩人。鄭毅文的雙手很有力,他站到楊小國面前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原來已經這麽高了,他可以低下頭來看楊小國,但他仿佛今晚才意識到這件事的存在。
楊秀珍的哭聲陡然停住,楊悠樂也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到一邊,所有人都在這一刻目不轉睛地看着鄭毅文。
鄭毅文沉聲,一字一句地說:“舅舅,不要打我的姐姐。”
“永遠,都不要打我的姐姐。”他又重複了一次。
幾秒鐘後,楊小國的面部肌肉微微抽搐,男人的鼻孔噴着氣,表情從難以置信再到怒不可遏,他試圖脫離鄭毅文的控制,想要抽出手來也給這小子好看,卻發現自己的力氣壓根比不過鄭毅文。
“你他媽的……你算什麽!你給我放手!臭……臭小子!”楊小國狂躁地說。
他用力一腳踹在鄭毅文的小腿上,鄭毅文皺着眉頭,把他用力往裏面一推,兩人不怎麽好看地扭打起來。楊小國試圖反擊,但鄭毅文的力氣實在太大了,不一會兒他就壓制住楊小國,把他按在地上。
實際上,鄭毅文并不想真的動手,但楊小國踹過他許多次,甚至還拿頭撞了鄭毅文的鼻梁一次。鄭毅文忍無可忍,攥緊拳頭狠狠照着楊小國的臉上打了一下。只一下,就把楊小國那不可一世的氣焰全都打沒了。
“舅舅!”鄭毅文怒道,“你不要打我姐姐,也不要再來惹外婆傷心!你以前……以前拿了我媽的錢,為什麽不還!是沒打借條嗎?要不要我來提醒你!”
楊小國徹底不動了,挨了揍的男人像是一條死魚,聽到鄭毅文的話顫抖起來,他結巴道:“你……小文你說什麽……什麽錢……”
鄭毅文很平靜地說:“你知道是什麽錢,舅舅。”
楊小國努力擡起頭看向鄭毅文,第一次這麽認真地好好看他——鄭毅文,十九歲了,長得比他高,力氣比他大,他可以溫順得像是一只誰都可以欺負的小動物,卻也可以是把他按在地上揍到還不了手的男人。
鬧劇結束了。
楊秀珍和楊悠樂找準機會拉開鄭毅文和楊小國,但其實兩人之間的鬥争更早一步地就結束了。楊小國灰溜溜地站起來,目光兇狠地在鄭毅文臉上掃視一圈,只能幹巴巴地放下狠話:“你等着。”
“小文,你等着。”楊小國拿手指着鄭毅文。
鄭毅文沒有回答。
楊小國說完後離開屋子,片刻後屋外響起“砰”的關車門聲音,是他走了。鄭毅文一直看着楊小國徹底離開,最後再走出去把自己的背包拿回來。
外婆和楊悠樂還站在客廳裏,一老一小都滿臉擔心地看着鄭毅文。這樣的鄭毅文,不光楊小國沒有見過,誰都沒有見過,這還是鄭毅文嗎?
鄭毅文的腎上腺素褪去之後,察覺到自己的雙手有些發抖,他不敢多和兩人對視,只是低着頭含混地說道:“我回房間了。”
“哎,等等——”楊悠樂如夢初醒般地看向鄭毅文,卻還是晚了一步,聽見他的房門被關上。
房間裏是安全的。
鄭毅文打開燈,看見窗戶倒影裏的他原地站着。過了一會兒,他給手機充上電,換了身幹淨衣服,發現腿上被楊小國踹過的地方開始慢慢顯現出淤青來。
鄭毅文坐在床上,心裏不後悔,但也不暢快。他低下頭,發現雙手還是微微有些顫抖。這是他第一次認真的回擊,鄭毅文感覺到,他心裏有什麽珍貴的東西也随着自己打出的那一拳,輕輕地碎了。
“鄭毅文……”片刻後楊悠樂敲敲房門走進來,手裏拿着膏藥,“我幫你擦擦。”
姐姐什麽也沒說,鄭毅文也沒說話,只是安靜地讓楊悠樂幫他處理身上的那些淤青。将近零點,一切嘈雜都褪去,但楊秀珍卻在這時候去廚房,給鄭毅文和楊悠樂分別下了一碗面。
那簡單的雞蛋面散發着香氣,灑滿翠綠的蔥花,湯底用的雞湯,裏面還藏着一塊雞翅。楊悠樂和鄭毅文端着面,在鄭毅文的房間裏吃完了。
楊秀珍看着他們,走過來摸摸鄭毅文的頭,又摸摸楊悠樂的頭,輕聲說道:“吃完了就睡吧,快睡吧。”
楊悠樂笑道:“嗯,知道了奶奶。”
“知道了外婆。”鄭毅文說。
楊秀珍走後,房間又只剩下鄭毅文和楊悠樂。兩人面對着面,楊悠樂就這麽在燈光下看着鄭毅文,她的眼裏淚光閃爍,但卻笑得很開心,她說:“你長大了,鄭毅文。”
“我早就長大了。”鄭毅文說。
“不,你現在才是真的長大。”楊悠樂說。
鄭毅文說:“好吧,那我現在才長大。”
楊悠樂說:“和周鈞南去市裏玩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他送你回來的嗎?”
鄭毅文張了張嘴巴,最終搖搖頭,說道:“他有事,他先回家去了。”
“回家?”
“回他在別處的那個家。”
“啊……”楊悠樂明白了,“也是該……回去了。”
“嗯。”鄭毅文慢慢地笑起來,“你也要回去了吧。”
“明天。”楊悠樂抿了抿嘴唇說,“我明天走。”
“學習要加油。”鄭毅文說。
楊悠樂一下子笑開了,拿手指彈鄭毅文腦門,說:“你還來教育我了,真行啊。”
她站起來,伸手揉了揉鄭毅文的腦袋,又彎腰抱抱他,說:“等明年你來找我吧,看看我倆能不能租個便宜點的兩室一廳。”
“再便宜點也行。”鄭毅文說,“一室一廳,我睡廳的地板。”
楊悠樂又笑道:“好,行啊,反正你也不挑……”
姐姐的聲音變得很小,楊悠樂在鄭毅文的肩膀上不經意地蹭掉眼淚,她說:“……謝謝你,弟弟。”
楊悠樂轉頭離開,幫鄭毅文帶上房間的門。
夜變得更深,鄭毅文睡到床上,只留下床頭一盞暖黃的小燈。他把身體蜷縮起來,還在看手機,還在等周鈞南的一個回複。
他一直等着,一直等着,直到周鈞南給他發:【好的。】
鄭毅文大着膽子給他彈了語音,周鈞南很快接起來,兩人簡單地聊上幾句,主要是互相報平安。那麽……周鈞南也安全到家了,他聽起來精神還可以。鄭毅文有萬千的思緒,卻不知道如何對周鈞南說,最後,他只是向周鈞南渴求一分鐘的時間。
一分鐘,讓他再聽一聽他的呼吸。一分鐘,讓他再假裝和他在一起。一分鐘,讓他停留在這個夏天。一分鐘,仿佛已經變成只屬于他的地久天長。
鄭毅文這麽等待着,等待着他生命裏一分鐘過去,他垂着腦袋,看向屏幕裏周鈞南的微信頭像。随後,他的鼻子感覺到一陣濕潤,一滴鮮紅的血竟沒有征兆地滴到了手機上。這真是——遲來的鼻血。遲來的喜歡。遲來的一切。
鄭毅文無聲地笑了笑,充滿留戀地說:“晚安,周鈞南。”
—夏天與一千零一夜 end—
--------------------
……
……
……
……
……
……
上部結束了。在開啓下部之前,中間還會插入幾章,讓我來拯救一下傷心小狗。明天見!
# a pau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