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驚惶
平常人家的祭祖, 但凡有些家底的, 祭祖都是風風光光, 恨不得叫所有人都看看這家子孫後代如何出息,到了皇家,自然是天下的頂一份兒。
孝子賢孫在先皇和先皇後的牌位面前跪成一排,神位的供桌上, 擺滿了犧牲祭品,幾上擺放着九鼎。禮樂大作,宣和帝親自主持祭禮。
這等重要典禮, 張太後卻不在。她早年得寵, 生下皇長子得封皇貴妃,皇後見着她都要客氣幾分。兒子做了皇帝, 自個也得封太後。到頭來,還是不能正大光明的到祾恩殿裏。
張太後等典禮結束,就随意找了個借口, 躲開了去。每年這個時候, 就是往她心頭紮針,不得不來, 來了呢,卻是站在一邊兒, 連兒媳婦的位置都比自個在前頭。
皇陵裏頭有專門給守靈嫔妃居住的地兒,不過那不吉祥的地兒也不敢給張太後住着。另外騰了一間殿庑給她老人家。
王皇後在前一時過不來,齊貴妃奉這位老太後到殿庑裏頭暫且松松骨頭。
炕床上早已經鋪好了厚厚的褥子。皇陵靠山,天壽山林子多, 又是陰宅所在。陽氣不足,哪怕三伏天,人在這兒都能被寒氣給凍出一身的雞皮疙瘩來。眼下還沒到三伏天,所以寒氣更加不容小觑。
“老娘娘慢點。”齊貴妃伸出胳膊攙扶着張太後,另外一邊是連嬷嬷。張太後是真有些累了,也沒客氣,身子的重量往齊貴妃那裏壓。齊貴妃一個深宮寵妃,險些接不住張太後的重量,咬着牙把她給攙扶到炕床上。
人上了炕床,宮女上來給張太後脫掉腳上的青舄。
“勞煩你了。”張太後人坐在炕床上,兩腿伸直了叫宮女用小玉捶捶打。
齊貴妃垂手站在那兒,“老娘娘言重了,這都是臣妾該盡的孝心。”
張太後嗯了聲點點頭,“你在這兒,泓哥兒那邊沒事吧?”
齊貴妃低臉應了,“這會子,泓哥兒和大皇子一道都在皇爺那兒,有人照看着。”
張太後嗯了一聲,之後也沒再說話,她閉目養神,今個她穿戴的十分隆重,頭上鳳冠沉重,已經叫宮女摘下擱置到一邊,露出裏頭的額勒,她靠在炕桌上,深青的翟衣上織金龍雲紋。
她低着眼兒,無意往太後的裙裾上看了一眼,那等富麗堂皇高貴的紋樣,瞧在眼裏心裏起了點異樣的浮動。
這一點點浮動很快就被按捺下來。她站在那兒依舊還是皇上喜歡的識大局的貴妃。
張太後把她擱在那兒好會,一言不發。張太後不愛管事是不錯,但性情還沒到詭異的地步。平常和後妃相見,都會照着規矩辦事,行禮之後就賜座,說過幾句話後,後妃們就行禮離開。這樣不給臉的倒是少見。
殿庑裏頭除了伺候張太後的人之外,還站着好些從慈寧宮裏帶過來的老人。這些個老太監都是當初伺候過先帝的,他們屏氣屏聲站在那兒,沒有半點聲息,若不是去看,還真的察覺不到還有這些人的存在。
但是齊貴妃卻不能忽略那些人,她站在那兒,都能察覺到那些老人在自個身上的打量。
她在宮裏也有幾分臉面,就算老太後要發落人,也是沖着她手下人來,叫她這個主子沒臉。誰也不會沖着明面上來,齊貴妃在心裏把自個做過的事都過一遍,看看有沒有甚麽事兒落在老太後的手裏。
張太後沒有發話,誰也不能出聲。那邊的漏壺壺嘴口,水滴滴答答。齊貴妃站那兒真有些難熬,但難熬也得忍。這麽一路走過來,還沒有什麽不堪忍受的,老老實實站在那兒好會。
過了半個時辰,張太後終于一覺給眯醒了,兩眼睜開,見着齊貴妃規矩站在那兒,手指稍稍擦了擦眼,“還站在這兒呢?”
沒有太後的話,齊貴妃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擡腿走人,“臣妾得替皇後娘娘在這兒伺候老娘娘。”
張太後不置可否,“最近泓哥兒那孩子,你仔細瞧着,別叫他到處亂跑,畢竟這兒不比宮裏,祖宗眼皮子底下犯事兒要嚴重的多。”
“是。”齊貴妃點頭。
張太後嘴角又牽出和煦慈祥的笑,“說起來,你這段時間伺候皇上也累着了。”
齊貴妃面露惶恐,“這是臣妾的本分,不敢言累。”
張太後眼風上下掃了齊貴妃一眼,面前的女人年華早已經過了最美好的時候,保養的再好,和水靈靈的年輕姑娘是沒法比了。皇妃九翟冠戴頭上,面露的是端莊。
“好了,你也忙,去前頭幫皇後料理下文的事吧。”
齊貴妃聽在耳裏,頗有些刺耳。她幾年前因為兒子被立為太子,決心做将來唯一的名正言順的皇太後,所以對皇後之位起了野心。有野心自然不能冒然行動,王皇後無子是個好由頭,卻還要看宮裏兩座大山的意思,她那會自請用皇後才能用的明黃。
皇爺倒是沒表示反對,倒是被皇太後給駁了回來。還派來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嬷嬷耳提面令,提醒她身為嫔妃的本分。那會她伏低做小了好一段時日,慈寧宮那邊才沒了動靜。
這下,話語裏頭又提醒她此刻的身份。做了貴妃,卻還是皇後手底下的妃妾。
齊貴妃心有不甘,卻隐忍不發,她應了,低頭給太後行了個禮,退出去了。
張太後眼皮子都沒擡一下,“她和我當年比起來,差遠了。”
這話說的是齊貴妃,連嬷嬷在一旁接口,“天底下只有娘娘獨一份兒,旁人再怎麽像,也得不了娘娘的精髓。”
這話說的張太後眉開眼笑,渾身的疲勞勁都消解了大半。
兩個臉對臉笑了好會,張太後扶手,“待會你叫人和大哥兒說,趁着這會子忙亂着,可以适當走動走動。大男人就該四處走,老是困在宮裏,我都擔心他給關壞了。”張太後說着笑眯了眼,“這孩子我看着就喜歡,難得的是不像他爹,從小到大淨瞎胡鬧。我都不知道要給他收拾多少回!就這孩子叫人省心!”
太後說兒子,那和外頭老母罵兒子一樣。口裏是罵,但心裏頭卻是疼。連嬷嬷也不當真,“老娘娘這是心疼皇爺呢。”
“心疼還是心疼,也要他買我的賬。”張太後臉上的笑消弭了些許,“說起來,每次來這兒,都挺沒意思的。”
“你說我都做了太後,卻還只能在外頭打轉,正大光明的在裏頭站着,怎麽就這麽難呢。”她說着不由得抹了抹眼淚,連嬷嬷知道這是她的心病。
說起來張太後也是個厲害人,宮裏有皇帝把生母封為皇太後的慣例,但若是嫡母還在,那麽就先尊嫡母為皇太後,然後隔一天再尊生母為皇太後,而且會給嫡母加上徽號以示尊崇和區別。但張皇貴妃硬生生的通過身邊的太監和外頭的閣臣給勾連起來,同天嫡母生母同尊為皇太後,甚至都加上徽號。出現兩宮并尊的奇景。
有時候齊貴妃敢和王皇後叫板,除了自個有兒子有寵愛腰杆子硬之外,還有張太後這個婆母的例子在前。
這話連嬷嬷當然不會提。
“老娘娘想些好的,如今老娘娘天下尊榮獨一份兒,誰也比不上您。前頭那個,在這上,也比不過您喃。”張太後這才高興了。
“你說的倒是,對了,叫人給大哥兒送點羊乳過去。他正在長身子,這地方也沒多少好進貢,就拿我的例。”張太後高高興興吩咐完,叫過幾個宮女過來陪着她解悶。
外頭朱承治跟在宣和帝後頭,宣和帝回頭一瞧朱承治,不瞧還好,一瞧吓一跳。好一個大小子站在後頭,他生的老高了,仔細比較起來,竟然已經和他差不多高了,平常他無聲無息的侍立在下頭,自個高高在上,也沒怎麽看他,這麽久了今日才發覺出來。
宣和帝頗有些不習慣,這麽大個兒子,叫他竟然有些手腳無措。他是不能表露出半分的,“這裏暫時用不着你了,你下去吧。”
朱承治領命,恭恭敬敬退出來。他一出來也沒耽擱,直接往外頭走。皇帝祭祀先帝那是家事,不可能把朝廷百官都給帶上,除去五軍都督府裏頭過來的護軍還有錦衣衛,其他的都是宮女太監之屬。
他穿過琉璃門,從神道另外的小岔道走過去。
方英正在那兒等着,後面跟着寶馨。
外頭不比宮裏,在承乾宮裏,有朱承治這麽一尊大佛正在,誰也不敢輕舉妄動,但是在外頭不成。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
寶馨規規矩矩貼牆站着,沒見一絲兒大宮女猖狂樣。
朱承治見着她,黝黑的眼裏浮出笑來,腳下都邁着輕快的步子,他走到她跟前上下打量一通,“倒是和平常有些不太一樣。”
今天她換了裝束,身上穿着男式的紫圓領袍,上繡折枝小葵花,周邊有一圈細細的金線圈起來。頭戴烏紗帽,帽上以花點綴,帽下額上綴以圓珠。這麽一身,其實老大不習慣。
寶馨聽了吓得低頭去看自個,以為哪裏不妥當,“真的?是哪裏不好麽?”說着,還真的急急去看。
朱承治笑的牙不見眼的,寶馨覺察出些許不對勁,擡頭一瞧,睨他,“殿下又拿我尋開心了。”
朱承治手握成拳頭壓在唇上輕咳了聲,“走吧,這會沒多少事了,可以到處走走。”
寶馨聽了心花怒放,馬上應了。朱承治記得自個在行宮裏頭說過的話,在宮裏頭呆的煩悶了,想要出來走走。皇陵這裏雖然少了幾分人氣,守陵太監和嫔妃瞧着都沒多少活氣,但終究還是聊勝于無。
朱承治避開大殿和人多的地方,帶着寶馨走上前頭的角樓。角樓仿照宮裏建造的,修的高高的,依靠山勢,就格外的高大。這地方少人氣,守陵的駐軍又在外頭,她跟着朱承治一塊上樓去,竟然沒有受到多少阻攔。
上了樓頂上,朱承治雙手扶住牆垛,“你看,這兒風景挺不錯的。”
寶馨舉目望去,只見得滿眼蒼翠,松柏累累,一片的山頭,盡收眼底。蒼綠中可見宮殿的鬥拱琉璃瓦,琉璃瓦是富貴的顏色,在松柏之中也格外醒目。左右沒外人,那邊站着的方英睜着眼做瞎子,只當什麽都看不到。
寶馨膽子忒肥,脖子伸出去,去探個究竟。
朱承治瞥了一眼眼前的美景,回眼瞟她,見她櫻唇微張,露出些許皓齒。眼裏露出點晦澀。
“真壯觀。”寶馨欣喜笑道,她瞧見那邊的寶頂,偌大的一個圓,上頭用青磚蓋的嚴嚴實實,別說松柏,連半顆草都沒有。
她咦了聲,脖子一縮又回來,“不過……”
“不過甚麽?”朱承治挑眉。
不過就算修建了這麽宏偉的陵墓,到頭來,裏頭埋着的不過就是副骨頭罷了。再宏偉也沒個什麽好看的,等到兵荒馬亂,這些個皇陵就是盜賊們頭號光顧的地兒。
這話寶馨沒說出來,她對着朱承治的目光,眼只是瞧着別處。
日光落入她的眼裏,眼眸被日光一染,光華熠熠。朱承治眼眸勾着,過了好一時半會的,眼睛才轉開,“心情總好些了吧?”
好些倒是好些了,但還不是她愛看的景兒。寶馨想看有人氣有人聲的,最好就是外頭的棋盤街,人聲鼎沸,置身在那裏頭,才有自己在人世間的氣。
這裏金碧輝煌,富麗堂皇,各種殿宇叫人看的應接不暇,不過看完了,看也就看完了。沒多少記在心裏頭。
“嗯,好些了。”說着,寶馨曲了曲膝,做了個謝恩的樣子,“多謝殿下。”
朱承治嗤笑,兩人都還用得着講究這麽些個東西?他背着手,在前頭走,寶馨就在後頭跟着。再後頭的就是方英,他負責給兩人殿後,要是出個甚麽事,他在後頭拍一巴掌,提個醒。
今天難得好天氣,地上的方磚被雨水泡過,再被日頭一曬,染濕的部位就往裏頭收攏。朱承治站在那兒和寶馨眺望遠景。看了許久,兩人下了角樓,拐過另外一條道。
這皇陵裏頭也不是他們之前看到的那麽堂堂正正,在大道之外,還有不少供人行走的小道。
既然來了就不走大道,要的就是那份野趣。朱承治和寶馨做賊似得竄到另外條道上。路邊花花草草得了雨水的滋潤長得正好,一個勁的往上竄。
看的起勁,冷不防道路那頭給冒出一行人來。
一個鳳冠霞帔的美婦人在人的簇擁下走來,齊貴妃從王皇後那裏出來,見着前頭只有兩個随從的朱承治,立即令人停下來。
朱承治見是齊貴妃,眉宇幾不可查的一蹙,而後迅速恢複,寶馨也瞧見了,腳下立刻站定,卻不防青磚上頭生的青苔,鞋底一滑,整個身子就失了平衡,臉兒朝天,身子就往下跌,眼瞧着就要摔個四腳朝天。
要是平常,她螃蟹亂劃一番也就穩住了。但是今天這身行頭,就不是什麽利于行的。她尖叫兩眼緊緊閉上,等着自個後腦勺開花。
一條手臂橫插過來,圈住她的腰身。腰上的大力把她穩穩托住。
寶馨驚魂未定的睜開眼,見到朱承治那張臉就在跟前,黝黑的眼底還有淡淡的慌亂。她下意識的乜了齊貴妃那邊。
齊貴妃嘴兒半張,那雙杏目裏,浮動的卻是詭谲的光。
作者有話要說:
齊貴妃:我好像看到了不得了的事!!!!!!
朱承治:哦
寶馨:你看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