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茍安在院子裏劃破了頭。
表面上傷的不重,但洛凡目睹了全過程,在他眼裏,這孩子差點兒死掉。
就在茍安想要再次抓住程宇的一瞬,屋檐上的瓦片不知怎地掉下來,擦着風直奔茍安的太陽穴,洛凡到現在都後怕,如果當時不是自己手疾眼快拉了茍安一把,那刀削般鋒利的瓦片可就不是蹭掉一層皮那麽簡單。
“對,對不起。”洛凡不假思索地說。
“洛凡,你為什麽要道歉?”
“是我自己太倒黴了。”死裏逃生的茍安對洛凡笑着說。
眼前無邪的笑臉填滿了內心的愧疚,洛凡早該明白,和他靠近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他似是無意地瞥一眼身後,就算什麽都沒有,仍是脊背發涼。
晚飯是陳元白的特別招待。茍安說,師父很少和人同桌吃飯。
洛凡不知道雲頂觀食堂的夥食怎麽樣,但陳元白的餐桌顯然和他本人一樣寡淡。
“沒想到你們這麽快就認識了。”飯後,陳元白把洛凡單獨留下,眯眼笑着說。
“師伯,茍安他……”洛凡真問不出口。
“他是我從山下撿來的孩子。自小在山上修行,小安平日裏接觸的人不多,性格上或許有些……特別,你莫要見怪。”
“他說,他能看見程宇。”
陳元白面上毫無波瀾,唇邊稍頓:“這孩子體質特殊,确實也天賦異禀。你也是……”
洛凡聽不懂。
他一個道法全無的混子,哪兒來的什麽天賦?
且,王侃和陳元白這倆老頭都看不見程宇,一個年輕的小道士卻看得清楚,真就是一句天賦異禀能帶過去的?
說到底,茍安看見的是個裸男,至于程宇本來的樣子,恐怕還要再扒一層皮。
“洛凡,你要早做決定。”陳元白淺淡的聲浪把洛凡的思緒拉回來。
他明白,晚飯後陳元白之所以留他在屋內,是在等他的回答。
沒有人是要天生和另外的個體捆綁,他是這樣,程宇也是。
腦海裏陳敬德幾個徒弟對着他磕頭的畫面揮之不去,這次是以頭搶地,下次呢?
陳元白不由得嘆氣,對着洛凡搖搖頭,起身,沒等洛凡回答便往屋子內間走,洛凡好似沒得選,只能怯怯地跟着。
內間更像是陳元白的書房,只見陳元白提起道袍,腳下使力,步伐裏似乎描繪着某種陣法,少頃,洛凡便覺得腳下響起陣陣轟鳴,震顫後,內間的地板上開了個暗門。
潮濕腐敗的味道至下而上撲面而來,只一瞬,地下通道兩邊就燃起點點火光。
堂堂全真掌教,屋裏還有個地下室。這人吶,果然活得越久,秘密就越多,洛凡想。
他什麽都沒問,乖乖跟着陳元白往下走。
臺階不長,沒幾步就走到了頭。地下室裏燈火昏暗,暗得讓洛凡看不清眼前這空間的邊界到底在何處。
看不出什麽風水布局,洛凡很難把這裏和業界大佬的密室聯系在一起,左右都是些陳年舊物,值不值錢洛凡不清楚,但似乎對陳元白都很重要。
落灰的舊書、不完整的瓶瓶罐罐、來歷不明的木頭樁子、甚至還有竹簡和看一眼就知道是女人用的東西。
雕花紅漆刻着雲紋的首飾盒。
無一例外,這些東西全都擺放得整整齊齊。
想來這老陳頭兒年輕的時候或許真有什麽風流韻事,私生子的揣測在內心又加深了幾分。
洛凡恍過神,腳步一頓,險些撞上陳元白。
擡眼,他二人已經停在地下室的盡頭。
牆角靠着個比洛凡還高出半米的龐然大物,陳元白扯下蒙塵的白布,燈火裏,這巨物上閃過一道銳利的光。
是一面銅鏡。
他這才想起,老陳頭兒白日裏提過的,雲頂觀內有個能看出程宇真身的法器。
“老夫在上面等你。”陳元白拍拍洛凡肩膀,轉身而去。
周遭陷入腐朽的寂靜。
洛凡有些慌,銅鏡裏……不止有纖弱的自己。
似有似無的霧氣籠着他,灰蒙蒙的看不分明,他顫抖着閉上眼,不多時,只覺得有什麽冰冷的東西在他唇上摩挲。
他腰間仿佛被粗壯的胳膊緊緊攬住,冰冷的氣息吹進他的耳孔,又拂過他眼睑,洛凡睫毛微顫,深吸一口氣,驀地睜開眼。
銅鏡裏,是他不曾想象過的畫面。
沒有人摟住他的腰,也沒有人撫摸過他的嘴唇。
洛凡屏息凝視,他整個人被一條銀龍糾纏着,那銀龍周身的鱗片在燈火裏閃着溫暖的橘光,指節分明的爪子還搭在他肩膀,兩條龍須自然地垂在他耳側。龍頭就靠在他頭頂,洛凡并不覺得重,反而那下颚處的柔軟讓他多了一絲溫熱的錯覺。
直到他撞進鏡子裏那雙熟悉的黑眸,洛凡才緩緩呼出一口氣。
不是蛇妖,程宇說過,他會飛。
“是,是你嗎?”
洛凡顫抖着摸上那冷冰冰的腦袋,頭頂一個個凸起的鱗片觸感熟悉,那是他曾穿過程宇發絲,觸及過的最隐秘的位置。
銀龍晃晃腦袋,盤旋着離開洛凡,鼻孔裏呼出的冷氣在銅鏡中好似一朵雲。洛凡只一眨眼,那閃光的柔軟龍身倏忽就變得健碩又立體。
他身後站着個裸男,可樣貌卻仍是模糊到看不清。
洛凡頓時從脖頸直紅到耳根。雖然鏡子裏的程宇被自己遮擋得差不多,可這身體……仿佛每一個部位他都熟悉。
“你,你把衣服穿好!”洛凡瞥開頭,幾乎命令似地說。
“我哪有衣服?”
“那你給我變回去!”
“我不……”程宇的手臂從洛凡腋下穿過,按上他胸口,不安分地就往衣服裏伸,“你又不是沒看過。”
蒼天可鑒,他能算看過嗎?一次都沒看清的東西怎麽能算看過!
“你放開我。”嘴上這樣說,可洛凡面對程宇的揉捏毫無辦法,陳元白還在外面,他怕極了,內心莫名湧起的暗戳戳的期待只讓他覺得羞恥。
短促的鼻息裏夾雜着不甘的哼聲,那雙熟悉的大手似乎要在洛凡的皮肉間尋求某種慰藉,可洛凡咬着唇,緊繃得像個剛綁好的粽子,程宇急迫的索取忽然就在這僵硬的身體下變得無趣。
冰涼的唇瓣在他脖頸上蹭了又蹭,許久,程宇才戀戀不舍地松開他。
“洛凡,我現在沒辦法知道你內心所想,所以……你一定要和我說實話。”
轉頭,程宇的眼眸裏帶着淡淡的疏離,洛凡只看一眼,就沒出息地垂下頭。
或許這樣才對,他該感謝道法協會的蠱蟲。
他從來都不知道程宇心裏在想什麽,而過去,自己的心卻能被程宇輕易看得透徹……這不公平。
“我問你,陳敬德是不是你燒的?”洛凡沉聲問。
“當然不是。”
“你覺得是誰?夏潮?”
“我不确定。”
“所以你早知道夏潮對我心懷不軌?”
“洛凡,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程宇的聲浪漸漸軟下去。
“那,我在後山和夏潮打起來的時候,你怎麽不在?”
“那時候我力量太微弱,根本幫不上忙,洛凡,我一直都在。”程宇誠懇地說,一字一句柔和得仿佛是在求饒。
“但對付陳敬德幾個徒弟力量就不微弱了?”
“這兩件事……中間隔了好幾天。”
“是啊,可他們只是普通人,想給師父要個說法罷了,你至于把人搞得頭破血流嗎?”
程宇眸色暗了暗,搭在洛凡身上的手緩緩放開,“你覺得我殘忍?他們都有刀,對你可不會手下留情。”
“如果我什麽都沒做,人家徒弟為什麽要找我麻煩呢?還不是因為……”他沒再說下去,忽然湧現的聖母心讓洛凡無比厭倦,他腦子有些亂,心髒不受控地狂跳。
“算了……”洛凡深深吸氣。
“茍安只是和我說說話,你為什麽連他也不放過?就算在我師伯眼皮子底下,你也不知道收斂嗎?”
“不是我啊,洛凡……我沒做。”程宇眸光閃了閃,唇邊微顫,指尖輕輕搭上洛凡肩膀,又緩緩放下,整個人隐進昏黃的火光裏。
“你不信我,甚至還有些怕我,是嗎?”
洛凡沒辦法回答,他知道他不該問,可內心裏的想法仍是抑不住地噴湧而來。
“陳摯死了,就在我離開哈市的前一天,你知道的吧?”
“我為什麽會知道?”程宇已經沒辦法再窺視他的心。
“你……”洛凡終究沒問出口。
可程宇的目光在他欲言又止的聲浪裏變得愈加黯淡,“洛凡,你覺得陳摯的死和我有關系?”
他想反駁,可程宇說錯了什麽呢?
他不敢擡眼看程宇,卻第一次從程宇的聲浪裏捕捉到些許畏懼,洛凡緊抿着唇,整個人如同個壞死的機器,完全卡頓在沉寂的空氣裏。
“洛凡,陳元白說他有辦法幫你。”
身邊籠着冷冰冰的水霧,洛凡沉默不語,鏡中,身後纖長的影子越發模糊。
程宇終于拉起他的手,側着身,按上自己冰冷的左胸口,一字一頓,“洛凡,我們分開吧,我這裏……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