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5章
江代出值日那天,賀繁放了學在教室等他。
寫着作業,心卻靜不下來,擔心他的大提琴老師。
老先生年近七十,原來身體一直健朗,前幾日在家忽然昏迷摔倒,緊急手術後雖然醒了過來,但大概率不能下床了,至今仍在住院觀察。
少年宮通知他停課後,江代出要陪他去醫院看看老先生,可考慮到家屬正是疲憊忙亂的時候,去了只能添麻煩,便作罷了。至于後續的課程,少年宮那邊只說盡量找老師補位,但賀繁清楚在錦陽這樣的小地方不是太容易。
一道題幹半天也讀不進去,賀繁放下筆,拿耳機戴上聽歌,單曲循環着陳小春的《獨家記憶》。
昨天剛刷了運動鞋,手在肥皂水裏泡久了,皮膚有些幹癢,想起來江代出給他買的護手霜。因為羞于公然用這個,他是連着購物袋一起收進桌肚裏的。用的時候隔着袋子擠一點,擠完扭上蓋子再推回去。
一個女同學擦完教室的後黑板,路過時看見他在窸窸窣窣翻一個印着月亮的白色購物袋,那可是時下大熱的國貨少女品牌,沒哪個看美妝雜志的女生不認識。
前幾天她還用攢了一星期的零花錢買了這個牌子的潔面乳,跟表姐一起去的,還碰上了賀繁那個大高個發小拎着個這品牌的購物袋出來。
她表姐的同學是買護手霜給對象,她當時理所當然以為江代出也買給對象。
當她看到賀繁拿着護手霜在塗的時候,先是一點疑惑......又想到那個“童養媳”傳聞......繼而身心大震,嘴都合不上了。
搓着兩手抹了抹,賀繁正準備把護手霜收起來,偏頭發現他班劉可欣正一臉不可思議地站在過道看他。
劉可欣跟賀繁同為班幹部,經常一起被班主任叫去辦事,算是他在班裏說過話最多的女同學,眼下有一種被她撞破偷穿裙子的羞恥感。
想做一點解釋,又覺得越描越黑,硬着頭皮把護手霜塞回了桌肚。
劉可欣湊近,左右看看邊上沒人,彎低身子小聲問賀繁:“你跟六班的江代出到底什麽關系?”
賀繁的歌剛好停了,把她說的話聽得很清楚,心裏一驚,摘下耳機謹慎地看着她,想探究出她到底知道了什麽。
明明他跟江代出的身世從未向人洩露過。
劉可欣見他神色難言,吃驚道:“難道你不是自願的?”
“你指什麽?”賀繁全身緊繃。
劉可欣:“你真是他童養媳啊。”
賀繁:“......”
本來就是初一時的玩笑話,他沒想到劉可欣當了真。別說現代社會這種糟粕現象早沒了,就算有,他一個男生怎麽做童養媳。
不過劉可欣不這麽想,她除學習之外也沉迷小說,涉獵廣博,心懷開闊,想象力和接受力一樣強。
“真不是,那都亂傳的。”一陣失語後,賀繁否認道。
但他堅定的态度并沒有把劉可欣奔騰的思路從那條邪道上拉回來。她認了死理兒,怎麽也不信會有男生特地用午休時間去買護膚品送個普通朋友,還是連着包裝送那種她都不舍得買的牌子。
原來只覺得他倆關系好得出奇,這會兒大悟了當中玄機。不是包辦婚姻,那不就是自由戀愛?
她眼睛忽閃忽閃,朝着賀繁會心一笑。
明白的明白的,最好的支持就是不打擾。
賀繁:“......”
不明白她在笑什麽。
“我明白的。”
劉可欣在胸前比了個“加油”的手勢,扔下黑板擦拍了拍手,拎起書包蹦跳着離開了教室。
賀繁:“......”
不明白她明白了什麽。
摸不着頭腦,賀繁索性收回視線,見班裏人走光了,起身要到六班門口等江代出,一出門跟江代出撞了個正着。
“童——唔唔唔——”
江代出正要叫,就被賀繁上前一把捂住嘴,朝四處看了看,确定沒人才松開他。
“以後別這麽亂叫了。”賀繁輕聲斥道。
這稱呼賀繁總是不讓他叫,江代出沒有在意,反倒因為聞到賀繁手上的香味而心緒飄然,于是又故意喊了一聲,成功騙到多聞一下。
再喊第三聲,賀繁不上當了,回手給了他一記肘擊。
江代出揚着嘴角摸摸胸口,上前一把摟住了賀繁的肩,搶了他一只耳機。
兩人坐公交回了家。
下車往廠院兒走的路上看見了陳玉超,正站在路邊向一邊張望。
前幾天他們三個早晚都是一塊兒坐公交,今天江代出值日就沒叫他等。
“大拐!你站那幹嘛呢?”江代出遠遠就喊他。
陳玉超見是他倆,指着馬路對面提聲說:“咱們總去租書的那家店好像要倒了。”
這話是對江代出說的,江代出在他話落之前也看到了。
一間跟年美紅的發廊差不多年頭的小店,招牌已經褪得看不清底色,門口用幾張塑料布墊着堆了很多書,杵了個牌子寫着“全店出售,各類圖書,一件不留”。
江代出是念舊的人,看到從小陪自己長大的書鋪要關門,心裏一陣難受,拉着賀繁說去看看,陳玉超也一起去了。
廠院兒裏的孩子老板都認識,坐門口的木凳上端着茶杯和他們打招呼。
“放學啦?”
江代出看看屋裏,看看地上,擡頭問:“叔,你怎麽把書都賣了,不開店了嗎?”
老板表情無奈地擺擺手,“開不動了,不掙錢,現在能網上看小說沒人租書了,我這要把鋪面租給別人收租金去。”
江代出難過歸難過,嘴上還是說:“那叔您就躺着享福了。”
“從小就你嘴甜。”老板笑着指指他,喝了口茶,起身朝屋裏示意,“全都大甩賣了,你們要不要買點回去看。我這牌子剛擺出來,好書都還沒讓人挑走。”
陳玉超有點心動,問:“都怎麽賣的?”
老板指着地上用編織繩紮成一捆一捆的書,“這邊這堆是雜志,什麽類型的都有,一捆十五。那邊那些是漫畫,都是單本或者湊不成套的,不耽誤看,一捆十二。”
說完領他們進了屋,介紹每個分區,“這面牆上的五塊一本,這個架子上也五塊,這些是三塊的。那些太舊了,一塊一本。這些是成套的不拆賣,有看好的來問我價就行。”
這時門口有個女人的聲音響起,問老板有沒有散文類的雜志,老板出去前讓他們自己随便挑。
看得出這裏很久沒有精心打理過,書架上的書放得雜亂無序。江代出幾乎看中的每一本,不是上冊就是下冊,賀繁就跟他一起滿屋子找另外那冊。陳玉超蹲在門口的地上翻漫畫。這些漫畫都是老板從各種渠道收來的二手,種類很雜,國漫日漫彩色黑白的都有。有些系列漫可能原本就缺本少本,這些年丢的丢,壞的壞,更沒法找齊,因此只有這樣打包便宜賣才有可能賣出去。
呆了有一會兒,店裏進來不少人,狹小的店面逐漸擁擠。江代出跟賀繁合力湊到幾套小說,準備排隊付錢。
“大拐,你挑好沒?”江代出朝外面陳玉超的背影叫了聲。
人亂車雜,陳玉超沒有聽見。
賀繁把手裏書給了江代出,“你排隊,我去看看。”
說着繞開門口的人出去了。
“你要買嗎?”
賀繁蹲到陳玉超旁邊,見他正扒拉着面前一捆漫畫,像是試圖看到裏面的內容。
見他過來,陳玉超收回手,小聲說:“嗯......我再看看......”
話說的是不想買的意思,身體卻沒有動,目光也還落在上面,表情帶着不舍。
說完意識到賀繁是來催自己走的,問道:“你和大年買好了?”
“賀年買了小說——”
賀繁咽回了後一句“我沒什麽想買的”,因為注意到陳玉超的眼神還戀戀不舍地瞟着那漫畫,似乎在猶豫,明白他是在為十二塊錢為難。
想了想,故意裝作剛注意到那些書,說:“這些漫畫不錯,我想買來看,你想看哪本我借你?”
誠然,賀繁的演技有點拙劣,陳玉超一眼就清楚從不看漫畫的賀繁是在照顧自己窮。
他家裏條件不好,這群發小都知道,明裏暗裏給他占過的便宜不少。小時候他一分零花錢沒有,大夥兒吃冰棍兒喝汽水總輪流請他。運動會他只有家裏帶的蘋果和涼白開,大夥兒就假裝路過他班,從自己零食袋掏兩包辣條薯片塞給他。他沒有手機電腦一類任何電子産品,要用的時候也會二話不說地借他。
漫畫的話,當然也會借。
以前的他就那麽接受着大家的照顧,可能因為年紀小,頭腦遲鈍簡單。而現在,他仍會發自內心地感動,卻相應地無法不感到羞恥。那些好意不經意間提醒着他的狼狽,放大了他的自卑。
比不過任何人,永遠不會成為主角,只能做一旁的陪襯。
他內心掙紮,最後咬牙抱起了那捆漫畫說:“還是我買吧,你想看就找我拿。”
跟着低頭轉身進去付了錢。
三人在家屬樓前分開後,賀繁沮喪地對江代出說起自己好心辦的壞事。十二塊,說不定是陳玉超接下來幾天的午飯錢。
賀繁:“我不該那麽說的,傷他自尊心了。”
江代出聽完心裏也很惆悵,不光是為了安慰賀繁道:“大拐跟原來确實不一樣了,總像心裏壓着事,可能他真的喜歡孫婷婷吧。”
相比原來的木讷卻憨直,現在的陳玉超的确心思敏感許多。
賀繁與他對視一眼,認同他的話,“嗯。”
江代出:“但他不可能真跟李誠結怨,我們是穿開裆褲一起玩大的兄弟,跟一般的朋友感情不一樣,等他過了這個勁兒應該就好了。”
賀繁:“希望是這樣。”
設身處地,其實不難理解陳玉超的困境,和他對大夥兒經意或不經意的疏遠,尤其是對李誠。
就比如前陣子孫婷婷生日,跟李誠一起請大家吃炸雞,陳玉超找了個理由沒去。還有一次,也是大家在一塊的時候,孫婷婷臨時從家裏過來,陳玉超又找了個借口先走。
好在李誠的注意力都在孫婷婷身上,沒有注意到陳玉超欲蓋彌彰的反常,不然真不知怎麽收場。
江代出一通感慨完,忽然意識到自己話有失言,擋住了賀繁的路忙解釋:“賀繁,我不是說沒穿開裆褲一起長大的就不是兄弟了,你可別誤會我。”
剛才賀繁是有那一瞬想到這一層,還小小失落了一下,不過不會計較就是了。江代出主動糾正,那抹霧氣就全散了。剛想說他沒誤會,下一秒江代出就改口了:“你确實不是我兄弟啊,沒錯啊!”
賀繁擡眼看他,表情有那麽一絲怨念。
“你是我——”
“唔唔——”
就知道他要這麽說,賀繁捂嘴捂得快準狠,還抱着他的腦袋猛晃幾下。
江代出被晃得頭頂冒花,眯眼笑着讨饒。說也說不聽,賀繁放了手,無奈接着往前走。
江代出欠嗖嗖地追上來,“你是不是嫉妒我那些兄弟?”
賀繁:“......”
江代出:“要是嫉妒我剪條開裆褲也穿給你看啊!”
賀繁:“......”
江代出:“要不給你也剪一條一起穿?”
賀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