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江致遠給江代出準備的房間就在賀繁的房間對面,是賀繁以前練琴的屋子。
江代出見那房間不僅寬敞,還有大床,洗漱後就興沖沖地一頭紮了上去,在厚實暖和的被子上來回滾了幾下。
這全身舒展的感覺實在久違了。
在賀繁來他們家以前,江代出一個人住他們現在的隔斷間,雖說是麻雀大點兒,但五髒俱全,他還是有張一米五的雙人床可以自在地翻騰。
賀繁來了後,他的生活空間嚴重壓縮,小說玩具被搬去外面他不說了,櫃子衣架要共用也就算了,讓他難以忍受的是狹窄的上下鋪單人床,那真是躺在上面翻身都費勁。
然而大屋子好歸好,可到了首都的第一晚,江代出躺在床上怎麽也睡不着。
因為太安靜了,沒人說話。
這麽大的孩子都有這個毛病,在一塊兒時未必多近乎,但一分開了就想。
就比如說現在吧,他特想跟賀繁講講自己對首都和新家的印象,如果賀繁沒睡,會應他幾句,就算睡了,也能聽到他平穩有規律的呼吸聲。而此刻,他左轉是空氣,右轉是窗戶,心裏感覺怪寂寞的。
習慣這個東西很可怕,才半年時間,江代出已經回憶不起在賀繁來之前,他每一晚是怎麽過的了。
他想找找屋子裏有什麽好玩的,注意到進門的左手邊有個鑲嵌式的書櫃,透過玻璃櫃門能看見裏面稀疏擺放的書本。他下了床走過去,想着放在他房間裏的應該能動,就打開櫃子看了看。
可除了一些琴譜和CD,還有學校會給學生推薦的課外讀物,就只有幾本詩歌散文集,江代出不大感興趣。
書櫃的最上層還平放着幾個筆記本,江代出拿起一本翻了翻,認出是賀繁的筆跡,上面寫的大概是些跟大提琴有關的東西,他看不懂,準備放回去,卻瞥到封皮右下角寫着的名字——江繁。
江代出看着那秀氣的鉛筆字愣了一愣,才意識到那是賀繁的本名。
一個已經不再有人叫了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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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錦陽,他是初來乍到的賀繁,是“賀年的弟弟”,是“賀偉東家新來那個小孩”,不能向人透露自己真正的身份和生日。而到了首都,江致遠跟付雅萍也沒有一句談及他過去的事。
可每個人都本應是他自己。
從小看熱血小說長大的江代出,自有會替遭受不公者感到不平的心,先前還為大家全圍着自己轉而洋洋得意,現在反而同情起賀繁所受到的忽視。
他站在書櫃前思索了一會兒,轉身擰開了房門。
江致遠跟付雅萍的卧室在走廊另一頭,江代出蹑手蹑腳地走到賀繁門口,輕輕敲了兩下,小聲地問:“賀繁,你睡了嗎?”
說完就把耳朵覆在門上聽動靜。
裏面傳來一陣細小的窸窣響動,大概是賀繁開了臺燈,門縫裏透出暖色的光。踩着拖鞋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跟着門便開了。
賀繁的眼睛有些微微泛紅,不知是不是因為困的,沒有神采,迷茫疑惑地看着他。
江代出站在門口撓了撓頭,“我睡不着,你困不困?”
賀繁搖了搖頭。
“我想跟你呆一會兒。”江代出嘿嘿一笑。
江代出臉上的笑意牽得賀繁也勾起嘴角,把門開大了些,示意他進來。
江代出一下鑽進屋裏,回身關了門。
賀繁的房間也是張大床,江代出沒有想到,因為他睡覺總是會縮在一個角落,保持同個姿勢一宿不動。
兩人就着一盞床頭燈都坐到了床上。
“我屋裏那個書櫃是你的嗎?”江代出問。
賀繁點頭,“嗯。”
“你怎麽沒幾本有意思的書啊?”
賀繁實話實說:“我看書比較少。”
“你那些琴譜怎麽還有鋼琴的,你還會彈鋼琴嗎?”
“一點點,我大提琴老師兩樣都會,她說鋼琴可以作為學其他樂器的基礎,也最常用來和大提琴合奏,叫我多少得會一些。”
其實江代出住的那個房間裏原來還放着一臺立式鋼琴,但賀繁沒有提及,也沒有問起它的去向。
不過是移走一樣東西而已,對這家的大人來說簡單而輕易,或許是礙事了多餘了,或許只是沒那麽喜歡,不想要了。
江代出不懂音樂,覺得賀繁會樂器特厲害,忽地心裏冒出了一個念頭,“賀繁,你大提琴還想不想接着學?要不在錦陽報個班?”
賀繁聞言擡頭,又苦澀地垂低了眉眼。
他當然想學,但學樂器是很費錢的,就算是在小城市,學費也未必便宜。他看得出親生父母家是很普通的家境,自己成了這個家的一員,就要适應這個家的經濟水平,不能提為難大人的要求,不能增加額外的開銷。
“算了,學大提琴很貴的。”
江代出看他表情就知道他想學,一拍胸脯道:“沒事兒,我有錢啊!”
賀繁不解地看向江代出。
“江致遠不是給我零花錢嗎?就用那個錢給你交學費呗。”
為了盡量在親生兒子面前表現,江致遠除了定期給賀家轉去江代出的生活費外,還單獨給了他一張銀行卡,每個月往裏打一筆錢。這個數額對江致遠來說不過是抖根毛,但對于平均工資和消費水平都低于首都幾倍的小城市裏一名小學生來說簡直是巨額的財富。
賀繁趕忙搖頭,“不用了,那錢是給你的。”
“我又花不完。”江代出一攤手道。
這話是假也是真。錢嘛,哪有花不完的,但花法就豐儉由人了。
年美紅跟賀偉東都是疼愛孩子的人,寧願自己省些也沒虧過江代出。因此即便不是大富大貴,也把江代出的心性養得充實飽滿而富足,沒什麽壓抑過剩的物質欲,兜裏有五毛就買冰棍兒,有五塊就買甜筒,冰棍兒有冰棍兒的清爽,甜筒有甜筒的香甜,吃什麽都有滋味兒。所以有沒有江致遠給的這筆錢都不耽誤他樂樂呵呵地過日子。
“真的不用了。”賀繁還是拒絕。
江代出不願作罷,反問他:“你大提琴拉得那麽好,舍得就這麽放棄嗎?”
賀繁表情頓住,抿唇不說話了。
江代出見他不是不想學,只是不想花自己的錢,腦子飛速一運轉,想到個合情合理的方法。
“其實吧,我是想跟你做個買賣。”他故意壓低了尾調,裝模作樣地湊到賀繁跟前,“我想讓你以後把所有作業都借我抄,你知道我最煩寫作業了。”
賀繁愣了愣,說:“不用幫我付學費我也能借你作業抄。”
“那不行,那是不勞而獲,我抄着心裏不踏實啊。”江代出故意梗着脖子,“萬一哪天咱倆吵嘴了,我還問你借作業,那我多沒面子。”
賀繁:“......”
江代出:“所以我想拿零花跟你換,這樣我有作業抄,你有大提琴學,是不是挺不錯的?”
不可否認,賀繁對江代出的提議很動心,“可是......叔叔阿姨能同意嗎?”
“回去我和他們說,他們一準兒同意。”江代出一副十拿九穩,“包在我身上”的表情,“你不知道,上回我給了那胖子一拳,我媽不僅沒罵我,還說我有當哥的樣兒了呢。她要是知道我願意把錢給你花絕對不會攔着。”
“不過你別提作業的事兒啊。”江代出又讪笑着補了一句。
從回了首都就一直手腳冰涼,怎麽暖也暖不過來的賀繁忽然感到心口一陣悶悶的脹熱。他清楚自己的作業根本不值那麽多錢,注視着江代出的眼睛鄭重地說:“那我會認真模仿你寫字,以後要是你再被罰抄校規校紀我還幫你寫。”
“別別,你盼着點我好吧。”見賀繁答應,江代出笑着擡手作抗拒狀,“等回去就讓李誠問問少年宮有沒有教大提琴的,他在那學電子琴,要沒有我再陪你去別的地方找。”
“謝謝。”賀繁知道嘴上說謝不足以表達感激,但他還是想說。
江代出一擺手表示小意思。
過了會兒,他想起來一個事,問賀繁:“哦對了,我剛才聽見你爸在陽臺上打電話,叫那人親愛的,他親愛的是誰啊?”
賀繁聽到後一愣,思忖了下說:“是他外面的女人。”
“啊?”江代出愕然,想到了趙宇航的爸媽。
他們之所以離婚,就是因為趙宇航他媽“外面有人”。這在廠院兒裏已經不是秘密了,都多少年過去,還時不時被年美紅店裏來的大娘嬸子們反複嚼弄。
江代出:“你媽知道這事嗎?”
賀繁點了點頭。
真是一波震驚過一波,江代出眼睛瞪得老大,“那他們不會離婚吧?”
要是江致遠和付雅萍離了婚,再跟別人結婚,那他的家庭關系得複雜成什麽樣啊?不會又多倆弟弟吧?
幸好賀繁給出的答案是:“不會。”
可見賀繁說得這麽肯定,他又好奇理由,“為什麽啊?”
賀繁回憶了下付雅萍以前說過的話,學給江代出聽:“我媽說有錢的男人沒有好東西,換個也一樣,不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花他的錢。”
江代出:“......”
來自親爸親媽不端的行為和扭曲的價值觀給了他精神上暴力的一擊,十一歲的正直少年短暫失去了語言能力。
賀繁看得出來,江代出自小感受到的家庭氣氛與自己截然不同,打從心裏羨慕他,“賀叔叔跟年阿姨的感情真好。”
“那當然,不止我爸媽,我小姨小姨父的感情也好着呢。”
江代出聽見人誇他們家就滿心自得,不過說完這話後眉頭稍稍一蹙,記起之前有段插曲,“但前兩年我小姨也說要離婚來着。”
“為什麽要離婚?”賀繁問。
江代出嘆了口氣,心有戚戚地用手在身前比劃了個大肚子,“她想讓小姨父重新找個老婆生小孩。”
這回輪到賀繁吃驚,薄唇微啓,神情凝滞。
“放心,小姨父才不同意呢,他說結發夫妻就是得同甘共苦不離不棄,可以沒孩子,但不能沒我小姨。”
“什麽是結發夫妻?”
賀繁沒有聽過這個詞。
“呃......”江代出只知道那是說小姨對小姨父很珍貴很重要的意思,但要讓他細解釋他也說不出來,歪着腦袋想了一下字面意思,“頭發打結纏在一起......的夫妻?”
“頭發怎麽會纏一起?”
“夫妻倆睡一個被窩,腦袋挨着腦袋就纏住了呗。”
賀繁略一思索,有些質疑可行性,“會嗎?”
“試試不就得了。”
反正兩人就在床上坐着,江代出拍拍枕頭指揮賀繁,“你躺下。”
賀繁眨巴兩下眼,照做了。
江代出麻利地挨着賀繁也躺到床上,肩抵着賀繁的肩,頭貼着賀繁的頭,躺下後還故意扭動了幾下脖子,接着指揮道:“你頭也動一動。”
賀繁就學着他在枕頭上蹭了蹭。
江代出又蹭了蹭。
然而兩人的頭發除了蹭得對方直癢癢外,根本沒有要纏在一起的意思。
江代出:“好像不行啊。”
“可能我們都是短頭發。”賀繁有點困了,揉了揉眼睛,“一男一女躺在一塊兒,女的頭發長應該就能打結了。”
從錦陽到首都的一路舟車勞頓,江代出再是精力旺盛,這一躺下也舒服得感覺床要吃了他,打着哈欠含混應道:“嗯,有道理。”
半晌兒沒再聽見賀繁出聲,江代出偏頭一看,發現賀繁不知何時眼睛已經閉上了,濃密的長睫微微顫動。
“賀繁,你睡了嗎?”他試探着問。
賀繁半睡半醒間發出聲細小的嘤咛。
江代出轉回頭,動了動身體調整了下姿勢,感覺賀繁的床軟乎乎的,枕頭上的氣味也很好聞,腦子一空也跟着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