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江代出敏銳地捕捉到了兩人間的眼神傳遞,沉着臉,喬遇的歌還沒唱完就說要走。
賀繁只好跟着一起離開。
兩人出了舞臺場館,賀繁問他:“怎麽這麽着急?”
一說完,又想到公司裏還有一攤子的事要處理,覺得是該抓緊些時間。只是心裏覺得還是應該要和其他人打過招呼再走的。
賀繁是擔心禮數不到,江代出卻把這話聽到了是抱怨,找了個半真半假的理由來搪塞:“我午飯沒吃,餓了。”
賀繁想起江代出中午匆匆來回那點時間,和他桌子上沒來得及動的魚香茄子飯,說道:“回去把飯熱一熱吃吧。”
江代出心裏賭氣,“不會熱。”
“用微波爐,我幫你熱吧。”賀繁說着就掏車鑰匙,準備開車回公司。
“賀繁。”江代出叫住他,腳步也停下了。
賀繁回頭,見江代出站着不動,好似有話要說不說,疑惑地問:“怎麽了?”
“你就不能陪我在外面吃啊,你不是還欠着我一頓嗎?”江代出的語氣就像個耍脾氣的小孩。
怎麽答應和那個喬遇吃飯,陪自己吃個飯就不行了?
賀繁表情茫然一瞬,随即想起他指的是去墓園看年美紅那次沒吃成的午飯,心頭像被羽毛輕輕劃過。
“你想吃什麽?我們現在就去。”賀繁想都不想就答應,剛才心裏還記挂的那些工作,棘不棘手,多不多,一下顯得也沒那麽重要了。
場館的位置比較偏離中心,他們這附近沒什麽像樣餐廳,只有幾家周邊居民和上班族日常果腹的快餐店。江代出卻一刻也不想等,往馬路對面掃了眼便指向一家招牌褪的看不清底色的炸雞店:“就那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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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口炸雞店裏裏外外都透着破舊和油膩感,即便不是飯點,客人就三兩個,那貼滿了餐單的牆面和笨重的木桌椅依然顯得整個布局雜亂擁擠。江代出不是什麽含着金湯匙出生的大少爺,論起講究來還不如他那公司的二把手Eric,可賀繁真不想好不容易請他吃頓飯,就是來這種地方吃快餐。
“要不換一家吧。”賀繁跟在已經進了門的江代出身後,打着商量問。
江代出不予理會,徑自走到櫃臺前要了份四塊炸雞的套餐,回頭問他:“你吃什麽?”
賀繁只好作罷,要了份薯條,刷卡付錢。
江代出去了趟洗手間,回來時賀繁已經取好餐。他自己的薯條也在餐盤上,但他沒有動,低着頭發呆。
見賀繁在等自己,江代出拉開椅子坐下,老舊的木椅碰撞地面發出“咣當”一聲,倒不會散架,就是吓人一跳。賀繁擡眼,幫他把餐盤往前推了推,始終不多言語。
江代出洗過手了,拿起一個雞塊就啃,忿然心想只要單獨與他在一塊兒,賀繁就像個沒嘴兒的葫蘆,大多數時候都低眉順眼一聲不吭。
他原以為賀繁這些年性情越發冷淡,對誰都這樣,直到他看見賀繁對着方才叫喬遇的男孩牽起嘴角微笑。賀繁不是不會笑的,在家肯定也會對着女朋友笑,只是不對自己笑。
這家炸雞店雖然老舊,但老舊正是因為屹立此地多年。有固定的客戶群體,也有不可取代的優勢,炸雞确實個個飽滿,色澤金黃,足以讓人食指大動。江代出卻食不知味,不知在跟自己還是賀繁置氣。
他啃着炸雞,腦子裏想的卻是:若剛跟賀繁遇上時,他也能表現得像那個喬遇那樣,熱情,友好,是不是也能得到賀繁同樣的笑臉與問候,帶着他鄉遇故知的驚喜。
他也嫌惡自己像個喜怒無常,陰晴不定的瘋子,有事沒事對賀繁刁難找茬,冷嘲熱諷,還尖酸地拒絕了當朋友的提議。所以哪怕他搶先一步跟賀繁吃了飯,也不會得到作為朋友的待遇。
江代出把那幾塊炸雞啃得像與它們祖上有仇,賀繁見他餓得不輕,擔心不夠他吃,問道:“你還要幾塊?我去點。”
“不用了。”
江代出覺得他心裏的空虛多少炸雞也填不滿,得賀繁自己來。
賀繁本來都起了身,見他拒絕得幹脆又坐下了。
江代出吃的味如嚼蠟,瞥眼看到了賀繁的餐盤裏沒動幾根的薯條。
他鼓起勇氣,故作不見外地順手拿了一根吃,假裝他們還是可以分享一份食物那樣的不分彼此。
賀繁了解江代出的飯量,以為他沒吃飽,于是把整個餐盤都推到江代出面前,意思是都給他。
江代出一根薯條梗在了喉嚨裏。
小時候他倆同一根雪糕都啃過,同一瓶水都對着嘴喝過,現在他不過就動了賀繁一根薯條,賀繁就整個不要了。
他停下咀嚼的動作,偏開了頭,拿了張紙巾擦手。
“你不吃了嗎?”賀繁問。
江代出吃累了,有氣無力地動了動唇:“不吃了。”
賀繁看了眼時間,現在回去還夠處理一點工作,就問:“那要回公司嗎?”
江代出默了幾秒,向後往椅子背上一靠說:“不急,坐一會兒吧。”
他心裏生起一陣迷茫無望的失重感,空落落的讓他全身無力。
在賀繁回到他的生活以前,他覺得自己是可以放下的。如同一支羽箭穿透他的心口而過,翻着肉帶着血,撕心裂肺,但總有愈合的一天。
而如今這支飛去千裏萬裏的箭不知打哪兒又飛回來,再一次瞄中他的靶心,提醒着那鮮血淋漓的記憶。
他甘心就這樣笑納前嫌嗎?
不甘。
可不甘心又能怎樣呢?
他就只說了一句不當朋友,賀繁直接便這麽算了,一絲都沒有要對他糾纏不休。他就好似賀繁可有可無,可要也可不要的東西,不值得大費周章地争取,死纏爛打地挽回。賀繁甚至都沒問過他和那些女孩的關系,并不好奇,也不在意。
可他卻在意賀繁的女朋友在意的快要瘋了。
就為了和她的将來,賀繁白天上班夜晚兼職,開着一輛十幾年前款的破車,不社交不取樂,她到底有什麽值得賀繁這麽做?
有時,不經意間,江代出也會生出陰暗又可笑的念頭,盼着他們吵架鬧掰感情破裂,不日便分手。
一陣長久的靜默過後,賀繁聽江代出用很平常的語氣問他:“你這些年過得怎麽樣?”
他一怔,反複确認着這句生硬的,突然的,遲來的寒暄。
他無意隐瞞,卻不知如何回答。
不能算很好,但久了也就麻木了,慢慢只剩下機械的重複。也不能說很差吧,至少他身體健康,自食其力,雖然遲了幾年也還是讀完了大學。還有一點是,原來能再見面只是他一個念想,連奔頭都說不上,如今竟實現了。
所以他無法為這七年下一個好或不好的結論,只含混地說:“還行,不好不壞。”
江代出不是第一次想問出些什麽來,也不是第一次什麽也問不出來,可他此時已經放棄與賀繁較勁兒了。
他直截了當地問:“你怎麽來的加拿大?”
“剛好有學校錄取我,就來了。”
賀繁回答的模棱兩可,不動聲色地回避掉了“為什麽來”這個信息。
他虛虛看了江代出一眼,見江代出正認真地注視着他,沒有不高興,也沒有要打斷的意思,像在等他繼續說。
“之前四年多一直在東部,上學,畢業就來溫哥華了,我不喜歡東部。”
東部太冷了,溫哥華就不冷,有江代出的地方,果然就沒那麽冷。
“最開始挺不适應的,我雅思成績是申請學校的時候突擊考出來的,口語其實不行,當時課上沒別的中國人,我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怎麽和人說過話。”
賀繁基本是想到哪說到哪,前言後語沒什麽聯系。
他用一種很平靜的,敘述式的語氣說着這些,并沒流露出多少辛酸或是不堪回首。可能換作別人來聽,只以為他後面要說的才是重點,這些只是鋪墊。
江代出卻接了一句:“挺孤單的吧。”
這語氣不是在問賀繁,而像是替賀繁說出來了。
“嗯,是有點。”
賀繁輕聲應和,又輕描淡寫地揭過,“後來找着工作就好一些了。”
“你一直這麽打工,身體受得了嗎?”
江代出問的是以前,也是問現在。賀繁一周四天要兼職,下班都過午夜,如果公司要加班,賀繁可能連吃晚飯的時間都不能保證。
“習慣了,我出國之前也沒閑着。”
賀繁一帶而過,又接着說:“我現在身體沒像以前那麽差了,這七年生的病加起來沒有小時候一個學期多。”
這話江代出是信的。
他上次犯渾,故意下雪天把賀繁扔在墓園,等氣消了,覺得賀繁肯定要凍感冒了,晚上一宿沒睡踏實,轉天一早就買了藥帶去公司,但見賀繁好像沒什麽事。還有自己喝多了的那次,他借醉壓到賀繁身上,能感覺出他依然颀長清瘦,但照比原來的瘦削單薄已經好了很多。
“那你生病都是誰在照顧你?”
可能江代出更想問的是“女朋友談多久了,怎麽認識的,一起從東部過來的嗎”,但潛意識卻害怕聽到“在一起很多年了,已經準備結婚了”這類的回答,因此他百轉千回只輾轉出一句廢話。
“我多大個人了,不需要照顧。”賀繁笑笑,他難得放松,也難得回憶,“但我受過一次傷,在畫廊打工時被畫框砸了肩膀,那畫從兩米多掉下來的,要是偏一點砸我腦袋上,我就見不着你了”。
“受傷那回是真的連下床都困難,挺想有人能幫我一把的。”
言下之意就是一個人挺過來的。
江代出表情凝住了,那一刻他好像什麽都不再計較,隔了好幾秒,才又問:“那你怎麽熬過來的?”
他語氣很沉很輕,有點像在自言自語。賀繁覺得他問的不單指肩膀受傷這件事,還有之前他說的,孤單的時候生病的時候,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
“也還好。”賀繁不想說下去,坐直身子轉了話題:“你呢?不是在美國嗎?什麽時候來的加拿大?”
“考完語言就來了。”江代出沒提自己為了回國找他,還耽誤過半學期的課,“江致遠說美國的移民太難辦,加拿大容易多了,就改到這來了。”
賀繁聞言微詫,心中陡生冷意,放在桌上的兩只手不自覺地握緊了。
往常他從不慣用負面角度去揣度別人的心思。但若那人是江致遠,什麽樣的所作所為賀繁都不會感到意外。畢竟在江致遠眼裏,自己是教壞他兒子搞同性戀,差點斷了他家香火的不祥之人,必須得小心謹慎地提防着。
可能江致遠一開始的打算便是移民加拿大,只是故意瞞着自己和江代出。他這樣處心積慮勞民傷財不是因為加拿大比美國遠,而是為了能多一道保障,讓自己找不上門。
父子一場,十年不算短了,他不懂除了自己不是親生的,他還做錯了什麽。
賀繁不懂,但他也早就不在意了。換個角度想,如若江代出真的在美國,他們大概也不會再遇上。
江代出察覺到他面色一下慘白,緊張地問:“你怎麽了?”
“想着還有好多工作沒做,要不我們回公司吧。”賀繁說。
那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的揣測,也沒必要告訴江代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