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江代出不懂自己到底在試探什麽。
那日在超市,賀繁跟別人一起置辦柴米油鹽衛生紙,購物車裏滿是共同生活的痕跡,他又沒瞎,又沒失憶。
心懷一點可能性微小的僥幸,期待一個明擺着會失望的答案,不覺得自己可笑嗎?
“我家不遠,離這就十幾分鐘。”
察覺到江代出突然的沉默,賀繁忐忑地主動提了一句。
似乎除了平時在公司和江代出公寓那一次,他們其餘的幾次獨處都是在車裏。
密閉狹小且安靜的空間通常會使人的感官變得更敏銳,更容易通過感受身旁人呼吸的律動感知到他的情緒。賀繁就算不看江代出,也知道他此刻又氣不順了。
只是不明白方才等自己的時候還好好的,這會兒是因為什麽又陰沉了下來。賀繁不由稍稍懷念了一下昨天晚上那個神志不清的江代出,不必用力琢磨,不必小心侍候,就算離得他近了,也只會覺得他的呼吸是熱的,手心也是暖的。
很像他從前。
“你耳朵後面怎麽了,我昨天就看到了。”
為了獨處的這一路不至于氣氛太僵,賀繁尋了個話題與江代出借故閑聊,也的确好奇江代出左邊耳後為什麽一直貼着個創可貼。
雖然是不顯眼的位置,但江代出身上的每一處賀繁都不可能不留意,從在江山一代見到他那天就發現了,不知是什麽傷這麽久了還不愈合。
賀繁開着車,只用餘光看到江代出把臉從窗戶那邊轉過來,好像很認真地盯了自己一會兒,又轉過去回答:“沒什麽,遮疤用的。”
這答案讓賀繁略感驚詫。
彼時白齒青眉,江代出可是鍋爐廠院兒裏遠近聞名的熊孩子,一學期不打兩回架胳膊腿兒就跟租來的似的。倒不是他品性不端,四處惹事,只是為人太過仗義直爽,還好打抱不平,因此難免會與其他同樣張揚的中二少年結點“江湖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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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那會兒他一個人在學校後巷單挑四個外校的混混,眉角讓人打豁了個口子也滿不在乎,還說傷疤是男人的戰績與榮耀,氣得年美紅白眼直翻,消炎藥膏往桌子上一拍,讓他愛咋咋地。最後還是自己哄着他,說怕見傷見血,江代出才肯老實把藥抹了,沒至于破了相。
就這麽一個渾球兒,竟然在意起耳朵後面一塊小傷疤來了。
可又一想,那時他們都還年少,如今江代出已經是個可以獨當一面的大人了。
“怎麽弄的疤?”賀繁問。
“就那麽弄的。”江代出答。
于是兩人沒再對話。
賀繁不生氣,只是心裏感到很無力。他明白江代出是對他有着極深的積怨,才會以每一場聊天生硬的結尾,每一句故意的刻薄譏諷,每一次幼稚拙劣的作弄反複向他傳達着一個意思:我還是恨你,遠遠沒有要原諒你。
被抛棄是什麽感覺,賀繁體會過,也知道心中有怨是多麽消磨自身的一件事。
他盼着江代出能原諒他,不是因為他該被原諒,而是像江代出那樣的人,本應一生碧空萬裏,喜樂無憂,不該在心裏還餘有一處邁不過的陰溝。
最心疼悔恨,不過是看着江代出如今這樣。
午夜的街上連同路的車輛都稀稀落落,窗外是漆黑無邊的夜色,伴幾盞路燈。離住的地方還有兩個街口時,賀繁才又說:“今天那個蛋糕你喜歡嗎?”
江代出倚窗偏頭,語氣懶懶,“還行”。
賀繁再一次覺得沒法接下去,于是又轉別的話題,脫口道:“下次帶女朋友來,我請客,昨晚都沒來得及和她說上話。”
他一說完就有些梗住,因為這話怎麽聽都像在故意打聽別人私事。江代出之前說要去接的女朋友是杜鵑還是海棠,根本沒必要讓自己知道。
可能潛意識裏,認可江代出如今的戀人,也算讨好求和的一種。
江代出短促地回應了聲,像“嗯”又像“哼”。
車子轉入內街,賀繁住的二樓窗子掩映在一片冷杉的陰影裏。他跟女生合租,如果是白天倒還可以請江代出上去坐坐,但這個時間室友已經睡了,他帶個男人進門不合适。
等停好車,賀繁正猶豫着怎麽開口讓人在車裏等,江代出倒是主動解了他的圍,沒有要跟他上去的意思,“我在這等,你拿了就下來。”
賀繁應好,匆匆上去,所幸江代出的車鑰匙真的就在他昨天那件外套口袋裏。看江代出那麽着急,估計是沒有備用的。
他拎着車鑰匙跑下來的,氣喘着遞給江代出,示意他重新上車,“走吧,我陪你去。”
“不用了。”江代出已經下了車,接過鑰匙下巴都不擡,“你回去吧。”
賀繁提醒:“這麽晚不好打車了。”
江代出表情冷到仿佛往外冒寒氣,“不用你管。”
方才賀繁上樓的那短短幾分鐘,他感到自己無比後悔就這麽跟着來。
他站在賀繁和另一個人的愛巢樓下,想着賀繁得和那人解釋為什麽回來還要出去,想着賀繁哄人時溫柔而有耐心的表情和語氣,就覺得如坐針氈,一刻也不想再多留。
賀繁愣了愣,也知道沒有立場管江代出。可不好打車是一方面,另一個他們是在地下二層的停車場,看江代出的意思是打算繞兩個大圈從車道走上去,一着急,身體快過思考先一步上前擋住了路。
兩人面對面無言僵持,江代出向前一步,賀繁再阻他半步,若此時有人經過看見,一定會覺得這兩人的行為滑稽又詭異,好似不是要抱在一起,就是準備打一架了。
而偌大空曠的停車場只有他們兩個人,阒寂之中,連彼此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你不用這樣。”
少頃,江代出漠然開口。
不用縱着我,不用對我好,你彌補不了,還會讓我誤會你對我餘有舊情。
他們如今的關系就像是在搭積木,江代出賭氣抽掉一塊,賀繁就添上一塊。賀繁摞得越穩,江代出就抽掉越多。一個試探什麽時候塌,一個漫無目的的補,始終是搖搖欲墜。
賀繁明白江代出的意思,就是自己做什麽都沒用,他不吃這套。
“那先跟我上樓行嗎,叫到車你再走,外面冷。”
因昨晚沒有休息好,他嗓音一整天都帶着細微的沙啞,聽着像在祈求。
江代出不表态,倏地走近一步逼視住賀繁,咬着牙道:“你現在這麽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是想幹什麽?”
“我......”賀繁迎着那忿然目光想說什麽,卻不知該說什麽,能說什麽,遂又止了聲。
江代出眼見他沉默垂眼,心也跟着下墜。
賀繁沉吸一口氣後擡了頭,重新迎上江代出的視線,讓自己的聲音盡量不那麽抖,“我們能當朋友嗎?”
四周靜得落針可聞,每一個字賀繁都說得清晰,江代出也聽得清楚。他感覺到一陣酸楚的熱流由鼻腔直沖頭骨,讓他禁不住緊皺了下眉。
一個半小時前,自己找了個牽強的理由來見賀繁,在弄清楚自己半夜不睡覺,來找一個家裏有人等着的直男是為哪般之前人已經到了。像一只嗅見了血的蚊子,渾渾噩噩又全憑本能地往跟前湊。
多少年了,他江代出還是沒有一點長進。
如今的賀繁,和以前一樣沉靜內斂,除了偶爾跟自己沒話找話,大多時候都在沉默地做自己的事。他由小時候讀書努力轉為了賺錢拼命,可能正在為娶家裏那個女孩為妻攢老婆本。他的愛人模樣乖巧,是他初中時形容過的憧憬中未來女友的樣子,同她一起過着和這世上大多數男人一樣的安然惬意的小日子。
他還是一樣不愛笑,不愛出風頭,不愛和人争吵。
也還是不愛男人。
當初自以為深切的,賀繁對自己的愛意,可能更多只是自作多情的捕風捉影,由賀繁一翻篇,已經是死無對證了。
現在的賀繁,除了愧疚,倒也坦然,都可以心無旁顧,毫無障礙地念在舊日相伴的情分上賞給自己一個朋友的位置了。
而自己卻沒出息地仍受困于愛與恨的水火交融中。
“我為什麽要和你當朋友?”良久後,江代出開了口。
他牽動嘴角,眼中卻不帶一點笑意,睨着賀繁,“你看我像是缺朋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