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濕地浮島
濕地浮島
快到家了。重明看見渾濁的泥沼和清澈的濕地,泥沼濕地界線分明。她順着水草飄動的方向游走,像魚一樣穿梭在小島與小島之間。她從水裏探出頭,雙手趴在一座小島的邊沿,擡頭望着頂上的星空,她晃了晃頭上的水珠,雙臂彎曲,雙手用力一撐,整個身體像魚一樣躍出水面,雙腳騰空,落在地上。
母親編了八個背簍,每個背簍裏放滿了肉幹和草藥。
母親抓緊一切機會在她耳邊絮絮叨叨。母親看見重明,就仰起頭,停下手中的活計,欣慰的樣子轉瞬即逝,轉而代之以淡淡的憂愁,她的這一部分隐藏在暗黑色的夜中。
當重明說,她要當最頂級獵手的時候,母親總是糾正說,有志向的人要成為傳奇。這有什麽不同呢。母親說重明要自己去找答案。重明滿懷希望地離開家。她不僅是一名獵手,還是站上祭臺的獵手頭領。母親說,她這是沾上了好運氣。母親在她的衣服袖口縫了一個內裏,裏面暗藏香袋。萬一發生不幸,香袋能驅魔辟邪。
母親說她料到今天是個好日子。她提醒重明,兇殘的獵物通常站在光的亮處,等你放松警戒的時候,一口咬斷你的脖子,喝你的血,吃你的肉。
母親給最後一個背簍裝上頂蓋。母親想得非常周全。獸皮背帶襯上寬厚的羊絨墊,避免粗制的獸皮磨破皮膚和衣物,母親還制作了八個皮革水壺,每個水壺外表都燙上獵手的名字。
母親就是這樣。她說每一天都是新的,重新出發當然一切都要是嶄新的。她總是把小島打理得幹幹淨淨、利利落落。
母親把八個背簍擺成嶄齊的一排,重明坐在木頭椅子上,她感到異常的平靜。
登上小島,內心的那些煩惱、彷徨、恐懼都顯得格外悠遠,它們仿佛瞬間被凝固在寂靜的期待與喜悅中。等天一亮,重明就要出發了。
母親問重明,這麽久沒去稻花谷,獵手們的模樣沒變嗎。
重明打着盹兒,聽到母親的說話聲又醒了。她記得上次去稻花谷的時候,一路上,她心裏閃過這樣的念頭,祂們還會像去年那樣視她為頭領嗎,還會心無旁骛地完成艱辛的狩獵任務嗎,最後還能圓滿地登上祭臺嗎?
一路上,重明假設了各種各樣的可能,最壞的情況是,祂們重新選擇自己的頭領,或者祂們中有人自己組隊做頭領,重明這樣想是有依據的,狩獵是生死搏擊的戰鬥,為了贏,死于戰鬥中的獵手太多。
每個獵手雖然無法寄希望自己身處一個必贏的隊伍,但肯定不想自己在一個看起來必輸的隊伍。
事情就是這樣。
幾個人認同一個共同的頭領,頭領去執事廳,注冊登記,每個獵手的名字登記上冊,一個狩獵隊伍就這樣确定了。從那一刻開始,直到白色火球熄滅的這一段時間,這些獵手将死死地綁定在一起。凡不是本組的獵手,都是敵人,敵人見面,分外眼紅。
頭領,或多或少是一個隊伍中獵手們心中的依靠。
重明一向把獵手看作獨來獨往的群體,她發現想進域的獵手都喜歡拉幫結夥,她就茫然若失。
還在重明的少年時期,她就手持長矛在山川原野追逐野豬、野兔,長矛就像她身體的一部分,後來,她也使用弓箭,她娴熟的狩獵技巧總讓人想起原野上奔跑的豹子。
重明沒有向獵手釋放過她想再次結夥的音信,或者是祂們也從來沒提過,即便提過,也被重明有意地忽略掉了。
排名前五的隊伍獲得居住稻花谷的許可。重明沒有去稻花谷,她覺得一整年待在稻花谷,只剩下沒完沒了的沉悶。
她一走進域內,那個繁花似錦的地方,總讓她覺得,随時随地刮着一股壓抑的季風。
上一次狩獵,登記、核算、宣告,雖然她獲得了一個好名次,但她并不開心。血祭之後,重明手持長矛急匆匆地從域裏奔出去,回到域外的濕地浮島。她無法解釋自己焦躁不安的原因。她看見遠方天空突然飄蕩着一道道綠色光帶,忽明忽暗,輕盈地跳躍舞動,她問母親,域真是個好地方嗎?
母親說,世界很複雜,僅僅用一個好字或壞字不能概括。
“他們像着了魔一樣想進去。”
“你記得地上的那些标記?那些标記都是獵手放的,外面的獵手更多。”
“祂們去哪裏了?”
“只有沿着祂們的标記走才會知道。”
“哦,父親也是嗎?”
“他是個優秀的獵手。”
“等他回來我問問他。”
“只有自己走了才能看清沿途的風景。”
“他們說進入域裏,就是逃離了苦海,為什麽域內域外完全不一樣,像兩個不同的世界?”
“很久以前,地上的妖魔鬼怪羨慕天上的神仙逍遙自在,神仙的殿所美輪美奂,妖魔的宅地貧瘠殘酷,即便如此,妖魔還要費盡心力,管束地上的鬼怪不去幹擾神仙的生活。有一天,妖魔鬼怪厭倦了那樣無休無止地奔命,他們商量好,乘那些綠色的光飄到神仙的界地,”
母親指了指遠方天空一道道綠色的光帶,繼續說道,“神仙和妖魔從一顆星打到另一顆星,最後,雙方都累了,拟定一個協議,雙方各派一名代表,看誰單手托起神居住的星,誰就贏得那顆星的居住權。論蠻力,神仙比不過妖魔,論心計,妖魔比不過神仙,神敢提這樣的建議當然是胸有成竹,妖敢答應當然是對自身的蠻力有信心。結果是神贏了,鬼很不高興,看出神是怎麽作弊的,妖一怒之下,單手托星,把神居住的那顆星扔到了這裏。殘餘的碎片就是現在的域。”
“嗯,也就是說,域是神仙居住的地方,難怪獵手争着搶着去裏面。”
“可能是,可能也不是,這種古老的故事一開始有真實的成分,後面傳着傳着,就變成人們想象中的樣子,像茶餘飯後的謠言,唯一真實的情況是,吃飽喝足的人總要聊點什麽東西解味。”
“這個故事裏面,妖魔鬼怪不應該毀了神的星,怎麽能因為羨慕就毀掉別人的安身之所。”
“凡事不可由結果來批判表面上看起來作惡的那方,先要回答一個問題,同為人,為什麽後來有人成神,有人變鬼。”
“嗳,母親,”重明撒嬌地搖了搖母親的肩頭,輕聲地喚了一聲母親。
“明白了嗎?”母親問道。
重明點點頭,又搖搖頭,“不完全明白。”
“慢慢想,想不通的事情走多了自然就明白。”
天剛泛白,重明解開系木筏的繩纜,八只背簍放了兩排。
母親沉默不語,默默看着重明跳進水裏,她遞給重明一片槳葉。母親說,游累了就上來劃槳,木筏順水漂流也能上岸。
重明牽着繩纜,像水牛背犁一樣,慢悠悠地朝既定的方向走,對于重明來講,在陸地,她是奔跑的豹子,在水裏,她是長腳的游魚。
重明游了一段路,探出頭,深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氣。一只黑烏鴉立在木筏的前頭,看見重明露出頭,呱呱地叫了兩聲。
昨晚重明回去的時候,黑烏鴉已經睡了。今天一大早,它聞到重明的氣味,迅速撲動翅膀,一路探尋,悄沒聲兒地落在木筏上。
“你來了?”重明雙手趴在木筏上,“來跟我說平安嗎?”
黑烏鴉呱呱的叫了兩聲,它銜了一片泡桐葉放在腳下,長喙啄在泡桐葉上,敲得木筏篤篤作響。
“給我的?”重明看着泡桐葉上的圖案,黑烏鴉呱呱地叫了兩聲,拍擊着翅膀。
“我要走了,祂們都在等我。”重明直勾勾地看着烏鴉那雙黑溜溜的圓眼睛,那眼睛好像包着無邊的黑夜的中心,重明覺得自己對着一面壁直的黑暗,她快要撞上去了。
黑烏鴉又呱呱地叫了兩聲,從木筏上一躍而起,怕打着翅膀飛走了,悄然無聲。
重明浮在原地呆了一會,她覺得自己站在懸崖邊上,世界在她前面,隊友在她身後,當她放眼遠望時,灰蒙蒙的盡頭看不見路,她深深地吸了口氣,遲疑片刻,逆水拖着木筏往泥沼方向游動。
星形的執事廣場,那是壯麗的大典正式轉換為殘酷比賽的地方。
重明看見大部分獵手已經換上束身黑袍、緊腿長靴的獵手服,她作為頭領,黑袍上補了白色的衣襟,長靴兩側繡了金色的絲線,以示區別。一眼掃過去,黑白分明,所有人的命運就此休戚相關地聯在一起。
所有人面臨的危險和困難是一致的,都試圖通過狩獵這一方式進入域裏。穿上獵手服,平時隐于暗處的地位尊卑、責權分配躍于明面,連平常面色開朗的木葉,此刻也一副陰沉的樣子,他們用這種形式和做派強調自己至高的地位,加強紀律,強化自己不可侵犯的威嚴。
重明不想尋機顯示這種權力和威嚴。
重明全神貫注地觀測太陽的動态。
同一個太陽,為什麽外面的人要在恐怖中躲藏。外面,只要太陽升起,陽光直射,人就擠在潮濕陰暗的山洞,聚在木頭搭建、縫隙敷滿羽毛泥漿、密不透風的陋屋,域外面,人難以想象陽光灑滿全身的樣子,人不知道一滴潔淨的水是什麽樣子,人像蠕蛆一樣的活着。
為什麽外面的太陽那麽殘忍,裏面的太陽這麽仁慈?
這時,廣場鼓樓的鼓聲敲了八下,重明眯眼擡頭望着正頭頂的太陽,獵手羽月走過來,說道,“頭兒,可以出發了。”